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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盖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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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成仁去世了，如果说起他，村民的意见却各式各样，甚至较之于他在世时更复杂。很显然，这是典型的“盖棺”却难“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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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议论的第一个话题是，程成仁究竟算是聪明还是不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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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村民都会提起，程成仁是很聪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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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老年人都认为程成仁是一个相当能说会道的人，虽然其文化程度远低于程守义，但是其说话的水平远比程守义高，无论说什么事情，都能说出一套又一套的“能上得了桌面的”理由。另外，不少村民认为，程成仁在权力斗争上，比其他干部要聪明得多。他们提到不同的例子，证明程成仁为了防止其他大队干部代替他做支书，对文化水平比他高，尤其是办事能力强于他的干部，时时提防，若能抓住对方的“小辫子”，则会很聪明地将对方排挤出干部队伍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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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村民提到第一个例子：程成仁“对陈西落井下石”。事情的起因是，陈西与程守礼的妻子发生了婚外性关系。程守礼是程守德哥哥，1949年移居香港，此后在香港再婚，其原配带着一个小孩十余年“寡居”于程村。陈西曾任大队长，已有妻室和三子一女。陈西与程守礼之妻的婚外关系被人发现之后，均与自己的原配办理了离婚手续，然后结婚组合成了一个新的家庭。时任大队副支书程守义与其他党支部成员力劝程成仁，给陈西一个“党内警告”或者“留党察看”的处分就算了，但程成仁坚持开除了陈西的党籍。陈西在程村的政治生涯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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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村民提到第二个例子：江北自然村另有一个村民曾担任大队会计，1965年“大四清”时，因贪污100元也被程成仁开除了党籍。据说，100元的金额在当时确实不算少，但罪不至此。有村民对程成仁此番做法评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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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大郎开店啦，比自己高就不行啦。你看，陈林也同样是“四不清干部”，他（程成仁）就保他，就没有把他的党籍开除。他（程成仁）自己说，这个并不是因为他（陈林）是他提拔的就袒护他（陈林）。（这）可能也有一定的真实性。但是，主要可能不是他（程成仁）自己说的那样——他说，“因为上面的政策变了”。而是因为陈林对他没什么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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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议论的村民当然也会提到第三个例子，即1979年程成仁将程守义开除党籍。其论证逻辑与上一样，“因为（程）守义样样强过他（比他强）”。他们俨然忘记了，自己曾在不久前夸赞过程成仁说话水平比程守义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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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几乎同样也是这些村民，又认为程成仁其实一点都不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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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虽然程成仁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无论做什么工作都能讲出一套理由，却一生都在干“左”的事情，而且越来越“左”。“左”是不好的，程成仁的聪明也就是在“助纣为虐”。有村民认为，说到底程成仁只是小聪明，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太老实”了，表面上聪明，实际上愚蠢，脑子不会转弯，即使上面的政策明显有问题，他也不会想办法“变通”、抵制，而是不折不扣地、甚至变本加厉地去执行。以至于有村民说，“他是聪明，但只会用聪明的办法做愚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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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虽然程成仁很聪明地将几个比他更聪明或能力更强的人排挤出了干部队伍，这些人却由此得到了好的结果，而程成仁自己却只得到凄惨的晚年。例如，陈西被开除党籍后，与妻子（原程守礼妻）过得并不差，1980年代之后赚了些钱，在江北自然村口盖了一栋青砖新式房屋，1990年代末其子又将之拆掉、盖了一栋红砖平顶新居，家里装修一派现代。原“四不清”的大队会计，在“分田到户”后搞经济也是一把好手，在渡桥圩镇盖了一间门面房开店，经营早餐和下午茶，日子过得殷实。至于程守义，在1980年代即已致富，1990年代更是成了大老板。程成仁则因为不善于赚钱，而且没有可靠的关系网络，得不到资金支持，1980年代没赚到钱，1990年代更是一天不如一天。有村民说：“如果不是因为他太聪明，就不会排挤那么多人，就不会愚蠢地得罪所有人，搞得自己那么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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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程成仁，村民议论的第二个话题是，他究竟算是讲义气还是不讲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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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程守德、程守宽在内的不少村民认为，程成仁是讲义气的。他们提到，正如程成仁自己也曾承认，他对程成恒、程成信两兄弟照顾，完全就是出于和程立国的义气。为了和程立国讲义气，程成仁甚至不讲“革命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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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程守德、程守宽等人又认为，程成仁最多只能算讲“小义”，不能算讲“大义”。他们表示，从“私”的方面来说，程成仁只和程立国这样的结拜兄弟讲义气，却不顾其他同宗叔伯兄弟的情面，这是不讲“大义”的表现；从“公”的方面来说，表面上看起来程成仁“大义灭亲”，为了完成“革命任务”，不顾同宗叔伯兄弟亲情，但实际上执行的又是明显有错误的政策。因此，程守宽说，“他只顾机械地完成任务，不顾毛主席说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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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程成仁，村民议论的第三个话题是，他究竟算是自私还是不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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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村民认为：“人都是自私的，他程成仁又不是特殊材料做的，难不成有什么不一样？”这些村民提供的证据当然也很“铁”。例如，程成仁为儿子在供销社谋得售货员的职位，后来又大量地“搞”平价化肥。再如，程成仁的妻子在生产队评工分，在同等劳动量的情况下明显要比其他妇女高1～2分。此外，程成仁排挤其他干部，也算自私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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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几乎同样是这些村民，在议论这个话题时间较长了之后，往往又将之转移到与当下渡桥镇、程村干部的对比上。每每如此一对比，他们又纷纷表示，程成仁不算太自私，或者根本不算自私。有村民说，“他那点自私算什么？谋了点小私，可怜得很，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你们看看现在这些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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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程成仁，村民议论的第四个话题是，他这辈子活得究竟算“值”，还是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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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中青年村民都认为，程成仁这辈子活得太不“值得”了。他们表示，虽然（据说）程成仁曾经那么不可一世、威风八面，却并没有享受过什么好生活。在“大集体”时期，程成仁最多也就比普通社员少干一点体力活，只要不开会，同样要和社员一起开工，在生活上温饱状况比普通社员好一点，但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肉。有村民说：“要是现在的干部有这么大权力的话，那还不知道会腐败成什么样子呢。”在“分田到户”之后，程成仁的生活跟别的村民相比，就更差了。尤其是在晚年，程成仁非常凄惨，更说明活得太不“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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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不少老年人以及少数中年人又认为，程成仁活得算是“值”了。他们表示，虽然程成仁在“大集体”时期在物质生活条件上没比普通社员好多少，但毕竟温饱有保障，更重要的是“毕竟风光了几十年”。有村民在与我聊天时感叹：“人一辈子能有多少风光的时候？（他风光了）几十年，够了。”此外，这些村民给出的另一个重要理由是，程成仁晚年虽然身体不好，但并没有病得起不了床，相反能坐、能走、能吃、能睡，最后在90岁的时候安详地走了。他们认为，“久病无孝子”，何况他儿子家庭条件本来就不好。连程守德都感叹道：“人就这么一辈子，风光更好，不风光也罢。有好‘报’也好，冇好‘报’也罢，最后死得好，就是最大、也是最好的‘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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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一旦说起程成仁，程村不少人的看法都是矛盾的。并且，奇怪的还不在于不同的村民意见有矛盾，而在于同一个村民对他的评论，很多时候也是矛盾的。很多人常用的一句口头禅就是“好难讲”。与2008年程成仁尚在世时相比，2013年国庆节我到程村调研时发现，人们关于他人生故事的讲述，细节开始变得模糊，而关于其矛盾的形象以及村民评价自相矛盾的特点，却变得清晰起来。对此，程南山有一番评价在周边的村民看来颇为中肯。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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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是没有长“后眼”的，谁能看到几十年之后的事情呢？程成仁前面的风光和后面的倒霉，之所以对比这么明显，一方面是他自己有些事做得不对，但另一方面也是世道变得太快。要不然，也不至于老了这么凄惨……可是，话又说回来，什么时候世道又是不变的呢？世道总是会变的啦，人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啦。不管世道怎么变，如果都能（以）一颗平常心对待，当初就不会那么不可一世啦，不会做那么多过火的事啦，后面也就不至于没人理啦，自己就不会觉得憋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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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程南山说这番话时，正和我及几个村民在南塘自然村祠堂右边池塘边的小卖部（后简称“小卖部”）门口抽烟、闲聊。此时程成功也走了过去，他面容消瘦、头发稀少而苍白，缺了几颗牙，行动已很迟缓。因终身未婚，丧失劳动能力后，其责任田由两个侄儿耕种。他们每月供他口粮、食用油和煤炭，但基本上没有零花钱。由于他未能戒掉烟瘾，于是经常找其他村民讨烟抽。我连续递了几根烟给他，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听着程南山说话，并不作声。程南山指着他说：“喏，他（程成功）那个时候跟他（程成仁）是一路的。你可以问他（程成功），是不是这样？”然后直接跟程成功大声说道（程成功已稍有耳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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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的吧，阿叔？你和程成仁那个时候整我整得不算少啦，现在你凭良心说，对不对？你们都没想到会有今天吧？今天给你烟抽的人不多啦，我算是比较大方的一个吧？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所以说，做人，心要平常，有的时候想着冇，冇的时候想着有，就不会有的时候忘记自己是谁，冇的时候又只能悲悲切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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