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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成信与文质彬的话题继续展开，牵扯出了一个叫“官运”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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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成信说，他原来对“官运”的说法并不太信，相反，“年轻时，觉得做官的事情，都跟具体的人和事有关，跟神神道道的东西没关系”。我也曾跟不少村民确证过，程成信年轻时确实“不信邪”。在做“官”的问题上，程成信无论对于“顺”或者“不顺”的解释，都跟村民常说的“命”“运”等神秘词汇无关。对于自己能当大队干部，能节节攀升至治保主任、大队副支书，程成信认为，那是因为他的能力突出，而且懂得处理人际关系。例如，程成信虽对程成仁不满，但可以十余年都不表现出来，相反，能处处讨得程成仁的喜欢、信任。对于最不顺的一件事情，即从部队转业时未能“吃国家粮”，程成信认为，那完全是因为程成仁迂腐、太老实、不够讲义气，未能在他第一次体检过关后就让他去当兵，以至于耽误了一年时间，结果赶上转业政策变化。几乎所有跟程成信比较熟的村民都跟我提起过，在程成仁下台之后，对之抱怨得最多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他处处关照的程成信。至于那些被程成仁批斗过的“地富反坏右”，以及被强制执行计划生育的村民，虽然也对程成仁不满，但并不像程成信这样常常公开批评程成仁。或者即使批评，也很少将自己人生中所有不顺的事情，都归结为程成仁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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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村民对程成信的记忆与程成信本人的说法基本吻合，他不是在做农民的时候，反而是“吃国家粮”之后，开始相信“神神道道的东西”。例如，程成信原来对于修“香火堂”、拜“太公”等都很不积极，当了镇干部之后反而对此类事情热心起来。原来他从不拜菩萨，进了镇政府之后，才开始拜。对此，程成信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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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慢慢相信了这些（“官运”）说法，一方面是因为好多次被提拔的机会，都眼睁睁看着擦肩而过，我觉得，好像再怎么努力也很难改变这种不利的局面。于是，（我）就开始觉得有些事情，不信可能也不行。另一方面，我发现，在渡桥（镇）干部中相信“官运”的人不在少数，可以说比普通老百姓还普遍，比普通老百姓还诚心诚意。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明说。我反正本来就是从农村上来的，老婆也还是农民，（所以）我就在家里公开烧香拜佛的。××寺（梵县某寺庙）那里也可以公开去。其他的人一般不敢公开搞，去××寺那里也是偷偷摸摸的，说是陪朋友去旅游啦，或者什么的。而且，人多的时候不去，挑人少的日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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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质彬表示，他很少拜佛，尤其是担任副镇长之后，几乎再未拜过，“怕影响不好”。但文质彬同时表示，对于“官运”，“信还是信的”。为了求好运，他会“让太太在家里多烧点香”，住房风水也要有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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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为什么基层干部会如此普遍相信“官运”的说法，文质彬认为，“原因很复杂，一言难尽”。他说：“首先，这个应当还是跟我们的封建主义传统文化有关。这种文化深入我们的骨髓里去了。你别看我们现在西装革履、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好像很现代似的。其实骨子里还是很封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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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文质彬认为，“最重要的原因，可能还是因为工作成绩和你的提拔没有直接关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提拔，一半靠成绩，一半靠运气。”他指出，要想升迁，工作成绩肯定是要的，否则大家也就不会拼了命去搞“政绩”，“即使人家想提拔你，也要有个差不多说得过去的理由”。但是，这种东西不是投入就必然有产出的。与“光明正大”的“政绩”未必管用一样，文质彬认为，“歪门邪道”的“买官卖官”也未必管用。如他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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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现象当然有，而且很不好。干部一样也觉得很不好，至少基层干部是这样。你以为凑钱去行贿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啦？基层干部手中哪有什么钱？如果去找老百姓去搜刮，万一引发干群矛盾，出现极端事件，你还不照样倒霉？最后不仅提拔不成，反倒是把现成的乌纱帽给弄丢了，还不是鸡飞蛋打？而且，最关键的是，事情没有简单到这个程度。并不是说你只要花钱行贿，就一定能被提拔的。如果真这么简单，事情就好办了，我找亲戚朋友怎么着也借出钱来去行贿，然后等我有一天能提拔别人的时候再收回来。如果真这么简单，有钱的商人也就不用求官员办事，直接买个官来当就得了。事情有这么简单吗？没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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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质彬列举了不少身边活生生的案例，说明升迁一半靠运气，甚至“原地踏步”都常面临诸多不确定性的因素。其中，最日常、最让人头痛的因素是系统性的。文质彬表示，他所理解的“中国官场文化”，最大的特点就是模糊不清。所有的文件、政策以及领导讲话，其精神都要去“领会”。换句话说，字面意思似乎不是真精神，弦外之音才是。对此，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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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跟你说很累，你可能还不理解。我说的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心累。回到家里或者跟真正的兄弟们在一起时，心才能放松下来。一到工作状态，就不行了。周围的人说话，真真假假。越是说话水平高的人，越是不会一目了然，让你一听就知道真假，而是同一句话既真又假，从这个角度看是真的，从另一个角度看可能就是假的，就看你怎么理解。（往）好处说，这叫工作“口才”“艺术”。（往）坏处说，可以说，假话就是日常工作语言，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官腔”。所以，你得去领会、去猜测，从一大堆假话当中，理出别人的真实意思来。这叫“悟性”。“悟性”高的人，自己善于说，也善于领会别人说的，甚至能想到说话的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做个一般的干部，起码要能领会八九分，俗话说“八九不离十”啦。你要是半懂不懂的，就只有倒霉的份。没办法，命运掌握在人的手里，而不是制度的手里，难免主观。这样，每天都像脑筋急转弯似的，你说我能不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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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在文质彬看来，阻碍一个基层干部日常工作、甚至升迁的因素，有时候甚至可能就因为某个场合会错了一次意、说错了一句话。这跟碰运气，确实有几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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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文质彬还列举了一些“纯粹运气”的因素。在渡桥镇，2010年夏一场大洪水后，1978年竣工的梧桐江改道工程之一——连接程村与东山的大桥垮塌。为此，一位副镇长因“安全生产一票否决”被通报批评。不久后，文质彬在山塘镇任镇长的朋友，甚至因“安全生产一票否决”被“免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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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塘镇国道两边布满了石材厂，其后侧则是粪池和沼气池。当时为准备迎接省某部门检查、指导工作，山塘镇政府请了一批民工清理粪池和沼气池。其中有几位民工，在前期通风时间不够的情况下，进池做清理，结果4人因甲烷中毒死亡。这一“重大安全事故”发于敏感时间点，次日即导致山塘镇委书记做检讨、镇长被免职。对此，文质彬分析道：“这事不说彻底断送他（镇长）的政治生命，至少也是狠狠摔了一跤，正常提拔的路子被打乱，原来很可能存在的许多机会，也许就再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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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后，该镇长被调往县文化局任正科级副局长，但情绪依然低落，感叹“背时”，38岁的他尚不知能否“混”到文化局长的位置退休。据说按不成文规矩，40岁前如不能升到正科级“一把手”（如书记、局长），此后再升的概率将会变小很多。文质彬对此感叹道：“做官确实有‘官运’的，有时候，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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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程成信关于自己“官运”的说法，很多程村村民并不认可。在他们看来，程成信的“官运”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如程守智就曾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一个初中（毕业）生，从大队‘弼马温’做起，做了副支书又做支书，最后还做了镇干部。这‘官运’还能算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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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无论程成信认为自己“官运”不好，还是其他村民认为他“官运”好，他们都认为，“官运”和最终的“命”、人生“圆满”并不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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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成信曾举例，原渡桥镇信用社主任一辈子“官运亨通”，退休后却得了脑血栓。程成信认为，这就是“命”。他“命”中本不该有这么好的“官运”，不该有这么多钱，但他都有了，结果便“命中注定”在别的地方缺一点。程成信说：“反正命中注定，人生在世就是一本平衡账，这里多点，那里就会少点。”不少村民与程成信的看法相似，但略有区别。2008年9月某天，我和程守义、程守德、程守智等人前往信用社主任女儿的饭店去吃饭，这位昔日的主任歪着头、拄着拐棍坐在门口的树荫下乘凉，口齿不清地跟程守义打招呼。之后在包厢里，程守义等人即说起原来该主任承包的街道硬化工程质量如何差，没隔两年就出现了很多破坑，“亏心的黑钱吃多了，遭‘报应’，结果现在这样。”他们甚至一再强调，这种“报应”绝对不是迷信，而有“科学”根据：因为“走后门”成了暴发户，钱就花得大手大脚，胡吃海喝，“很自然地”就引发了高血压、高血脂等心血管疾病，“再常常激动，发脾气，不就中风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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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程成信的“好官运”，不少村民也认为与“走后门”有关，而且也有“报应”。程成信公开跟很多人提起过，他曾依靠梵城卫生局局长的私人关系，外加送礼5万元，于1994年安排其女儿到桐城读卫校。后来，程成信的女儿在桐城医院当护士，结婚后生了个耳聋的儿子。程成信曾说，女儿女婿仅买助听器就花去4万多元，“一下子被拖住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而程村不少村民却认为，这“连夜雨”是“走后门”和“好官运”的“报应”。程成信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他曾说：“这是他们眼红别人‘走后门’的牢骚话，是阴暗心理，心态不好……这年头，有权力、有关系，凭什么不用？要是他们有了（权力、关系），他们还不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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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很多中老年村民在说到程成仁、程成功晚年糟糕的生活情况的时候，也说是他们当年“官运”太“旺”之后的“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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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在程村茶余饭后，我还曾难以数计地听到各式各样关于“官运亨通”、行事霸道的官员，被神秘高官或者地方黑社会整得很惨的故事。其情节往往是官员作奸犯科或官员勾结黑社会，得罪了“微服私访”的高官或其亲属，被迅速查处、抓捕和送进监狱，甚至枪毙。又或是官员因与“江西帮”“湖南帮”“东北帮”[7]合伙赚钱后出现利益矛盾，被后者灭口。我曾有意打听过，最后发现村民讲的这些故事无一例外都是想象和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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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村级三项提留和乡（镇）级五项统筹，前者包括公积金、公益金和管理费，后者包括农村教育事业费附加、计划生育、优抚、民兵训练、乡村道路建设等民办公助事业的款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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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河涌原为梧桐江的一部分，梧桐江改道后，此处缩窄为渡桥圩镇和程村之间的排水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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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依当时土地管理规则，土地使用性质分三大类，分别为农用地、建设用地和未利用地。其中，农用地包括耕地（含灌溉水田、望天田、水浇地、旱地、菜地）、园地、林地、牧草地和其他农用地，建设用地包括居民点及独立工矿、交通运输用地、水利设施用地。政策对农用地（尤其是耕地中的灌溉水田）、未利用地转化为建设用地（尤其是居民点），有不同程度的限制。用地者除受用地指标限制之外，还须缴纳相应的税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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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渡桥圩镇随着街道建设、人口增加，不得不在梧桐江边另建了一个自来水厂。在仍不够用的情况下，也有些居民自打压水井提取生活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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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一种让橘树叶黄化、橘子变得瘦小且很酸的病虫害，具有高传染性，被称为柑橘之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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