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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33 第一个原因是家庭条件限制。年轻的时候,我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老婆身体不太好。三个崽(儿子)要读书,我不可能不种田、去养蜂。虽然就只有那么一点田,但就是那么一点田把我拖住了。等三个崽长大了,他们却不愿意种田,要么就去打工,要么就吊儿郎当。再后来,我又得在家里照顾孙子了。第二个原因,我自己心里也还是有点怕,怕有风险。在家里养蜂,虽然说明我的技术完全没问题了,但要把这个(养蜂)作为主业,还是有点怕技术还不过关。再一个就是,经常种田的人离开了田地,心里总是不踏实,不如种田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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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35 程守宽曾提及,2000年是他唯一可能发财的一年。这一年,程守宽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外加向亲戚们借的3000元,办了一个肉鸡养殖场。为降低成本,程守宽与一个经营龙眼果园的老板合作。程守宽为老板看守、打理50余亩龙眼园,老板允许程守宽在龙眼树下养鸡,并将管理龙眼园的厂棚免费给程守宽夜间关鸡。半年后,程守宽为老板摘收完龙眼,并向老板借了5000元,准备扩大生产,购买下一轮饲养的小鸡和饲料。程守宽承诺,一个月后他将卖掉第一轮养殖的肉鸡用于还款。此时,程守宽最小的儿子程敬业自告奋勇去张罗买小鸡和饲料的事情。但事实上,当天晚上程敬业与几个“朋友”在渡桥圩镇打牌,即将5000元输在了赌桌上。之后,程敬业担心挨打,连家都不回,直接去了东莞打工。程守宽出售了肉鸡,还了龙眼园老板的钱之后,已几乎身无分文,不得不放弃了再办养殖场的计划。程守宽说:“家里有了败家子,什么都搞不成的。(我)辛辛苦苦养了大半年鸡,除了欠几个亲戚3000多块钱的债,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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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37 程守宽曾感叹道:“人生一晃就过去了,到最后一事无成,还是守着这2亩田、4分地,仅仅比‘一亩三分地’多一点点。”确实,除了种一点水稻之外,程守宽几乎将他绝大部分能用的时间都花在了种菜上。三个儿子都在外打工,大家庭的所有土地都归他耕种。但程守宽发现,近十多年以来,虽然电视里常常报道蔬菜价格在涨,渡桥镇的蔬菜价格却一直没有太大起色。渡桥镇周边的城市,如梧城、桐城、梵城,都已经在自己的郊区发展了专业化的大棚蔬菜种植园,甚至从山东省寿光市运输来的蔬菜也出现在了梧城和桐城的超市里。程村的蔬菜主要只能卖给渡桥圩镇及周围一些石材加工企业,由于程村、圩郊村及周边另外几个村留守的农民都已将主要精力放在种菜上,渡桥镇的蔬菜往往出现卖不出去的情况。程守宽家每年都有不少蔬菜烂在地里。外来的菜贩子偶尔也到渡桥圩镇收购蔬菜,但往往将价格压得很低。对程村村民而言,稍有优势的是他们种植的芥菜在广州非常有名,价格稍有保证。可惜因季节限制,传统方式种植芥菜,产量毕竟有限。所以,程守宽靠种菜几乎赚不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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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39 对于“分田到户”后的生活,程守宽说:“只能用‘挣扎’两个字来形容”。进而,程守宽抱怨道:“我们两公婆(夫妇)做工(干活),已经勤快得不能再勤快,但每当家庭稍有点起色,很快就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压得喘气都喘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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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41 双面人:转型乡村中的人生、欲望与社会心态 [:1703258065]
1703259942 三 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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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44 在“挣扎”的过程中,程守宽表示,“农民自由倒是自由了,但现在这个社会对农民太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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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46 程守宽常说,农民靠种菜、卖菜,即使没有自然灾害,也常亏本。如果不种菜,仅种粮食,就亏得更加厉害。但是,菜贩子和城里的批发商、零售商都是旱涝保收、稳赚不赔的。2012年夏某天,程守宽曾邀我和他一起挑了一担青菜到渡桥圩镇去卖。我们和几位菜农努力地想计算出种菜的成本,却很难计算出来。首先,农药、化肥、菜种投入都不是一次性的,价格有波动,成本难计算。其次,每天都卖菜,价格波动更大,收入零散且极不稳定,难计算。绝大多数菜农只能笼统地表示,种菜的收入只够应付家庭的日常开销,所以种菜是老幼病残干的事情,壮劳动力不会留在家种菜。可菜贩子们算起成本来却很清楚,压低价格收菜时“振振有词”。经整理,其关键信息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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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48 广州普通菜场零售摊常由夫妇2人经营。2人总收入每月应在9000元以上,方够应付包括烂菜损耗、摊位租费、市场管理费及其他家庭开支(小孩还必须放老家养,否则开支更大),并能有3000元左右存款。这就需要保证每天进出货的差价在300元以上。若以平均每天卖出100斤青菜计,则每斤须加价3元,纯利润1元。如果青菜零售价格维持在近几年较常见的每斤6元左右,其批发价必须低于3元。批发市场常赚取差价达30%~40%,给菜贩的价格约2元。扣除运输及损耗成本,外加自己要赚的钱,菜贩给出的零收价就只能在1元左右,甚至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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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50 一位菜贩以每斤0.65元、0.5元的价格,挑肥拣瘦地收购了程守宽的广东菜心和莜麦菜,留下几斤看相不太好的次品让程守宽自己带回。而我知道,此前一天在(广州)中山大学附近城中村门口的农贸市场,这两种菜的价格分别是每斤5元、4元,如在更好一点的菜场则应更高一点。程守宽抽着烟斗,苦涩地笑着说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但同时又还是抱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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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52 他们这个赚一块、那个赚一块。我们这些种菜的呢?一毛都赚不到!他们卖给我们的样样贵。化肥、农药、种子,哪样不贵?我们卖给他们的样样平(便宜)。卖菜刚得一点点,在荷包里还没热,化肥、农药、种子一涨价,又都回去了。劳动力根本不能算钱,要算的话,你会觉得基本上完全是白干活,更加不公平。再一个就是这些田、地,慢慢地都不行了。天天又是化肥又是农药的,要高产。这个就像女人一样,天天用化学药品让她多生小孩,时间长了,那身子不就虚啦?现在我们种田、种土就是这样的,在拼命地榨取泥巴里的每一丁点养分和每一滴水。但是,问题是高产也没用啊,菜价一掉,还不是又都回去了……不过,只要你是个农民,也没办法。你不种,人家会种,而且是大规模地种,价格可以压得比你还低。你不种,又能做什么呢?你明明路见不平,还得一条路走到黑,这个不公平才真是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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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54 关于市场不公平,程守宽除了抱怨买进的贵、卖出的便宜之外,抱怨得更多的是买进的东西质量令人担忧。其中,最让他受刺激的一次是“三鹿”牌问题婴幼儿奶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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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56 2008年国庆节期间,程守宽通过看电视得知,“三鹿”牌婴幼儿奶粉里含有化工原料三聚氰胺,对婴幼儿健康造成重大损害。此时,程守宽的次子程敬宗夫妇在珠海打工,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尚只有3岁,已交给程守宽和冯兰在程村照料一年有余。程敬宗夫妇给这个儿子买的奶粉,正是“三鹿”牌的。程守宽惊慌失措,到程守德家用其座机打电话给程敬宗,让他迅速回家带儿子去广州做检查。万幸的是,医生告诉程敬宗,他儿子没有明显的问题,原因可能是喝“三鹿”奶粉的量不多,加之平时吃青菜、粗粮比较多。对此,程守宽自我解嘲道:“说白了,就是因为我们比较穷,反而躲过一劫。”程敬宗则说:“你倒说得穷还是好事情了。人家有钱的,根本就不喝国产奶粉,都是去香港买奶粉的。”此后,程守宽再也不让孙子喝奶粉,而改由自己炒大米,然后用石磨将之磨成米粉给他吃。程守宽还责怪程敬宗夫妇不该相信电视广告,误认为小孩就应该喝奶粉。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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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58 为什么要相信这些假洋鬼子说的?吃奶粉就聪明,长得就好?原来的人不吃奶粉,也没见谁比谁蠢啦,体格还比现在的强壮一些。你看现在这些小孩,个个都傻乎乎的虚胖。小孩子要变聪明,主要还是靠教育啦。广告就是骗傻子的啦。(广告)说得神乎其神,要想孩子将来竞争力比别人强,就得从宝宝开始抓起,从娘胎里抓起。有钱的人吃洋奶粉,这本来就是社会不公平,加上从小受教育,到长大找工作、找老婆,条件都比没钱的好。你们这些傻子就相信,这是因为人家吃的奶粉好,有营养,聪明,所以在社会上混得好。然后这些不讲良心的老板就完全没心肝了,在奶粉里下毒,然后还骗你们这些傻子说,吃了这个,你们的孩子也会变聪明……(在)一个不公平的社会(里),聪明又能怎么样呢?人家电视里都说是“拼爹”的啦,你就算聪明也拼不过人家啦,还何必去吃奶粉、给(被)人家下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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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60 在程村,不少人都曾表示,程守宽是他们见过的少数极其豁达,而且说话很幽默的人。但为这事,程守宽出乎周围村民的意料,发火发得很大。直到2012年,有一次聊天时再说起此事,程守宽仍在指责“三鹿”公司的负责人“心狠手黑”。程守宽认为,命都是一样的,一命换一命。所以,这种人应该被当作故意杀人犯枪毙。但法院只是让他们坐牢,很不公平。并且,程守宽还“预言”,“这些人交点钱,迟早又会从监狱里潇洒地出来,继续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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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62 对其他事情,即使程守宽认为不公平,批评则相对温和,并留有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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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64 如2012年8月某天在钟表修理店里聊天时,程守宽认为,程守义做牛肉生意相对公平,但做木工和买卖古董不公平。其理由是,程守义做木工靠的是关系,靠赊账都能买到木材,而别人有现金都很难买到,至于买卖古董,则靠讹诈,没有诚信。此外,关于程守义找“小姐”的事情,程守宽也认为不公平。程守宽指着程守义,向我和程守德说:“他总说他是付了钱的。付了钱也不公平啦。你一个糟老头去搞人家十多岁、二十多岁的靓女,怎么公平?有的东西是不能买卖的啦,只要买卖了,就是不公平的。”当我问他为什么时,程守宽想了一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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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66 人是人,不是普普通通的什么东西。是人,就不能买卖。你不能说只要有了钱就什么都能买。如果说这个可以买卖,那手脚、脑壳是不是也可以买卖?那社会不就乱套了吗?有了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还怎么能叫公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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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68 程守义为自己辩护,说他买的当然不是心,但也不是身体,而只是一种服务,从根本上说就是一种劳动,身体只是它的外表。程守宽则坚持自己的观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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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70 人没有心,光是个身体,就不是人,是动物,是骷髅变的白骨精。你这买的不是服务,不是劳动,是动物,是骷髅。你把人家活生生的靓女当动物,当骷髅,当然不公平。人家本来跟你一样,都是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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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72 此类关于公平的争论当然没有任何结果。不过,程守宽确实认为,这虽然不公平,但程守义总归还是用自己的钱在“买淫”。程守义赚钱的方式虽然也有些不公平,但比程成信那样变卖集体财产、“贪”公家的钱,仗着手中的职权让别人帮忙种砂糖橘、“吃”别人的劳动果实,又显得公平得多。说到程成信,程守宽又认为,比起派出所的副所长做事情霸道、贪婪,程成信做事又还算公平。而说到派出所的副所长等镇干部,程守宽再感叹,比起原广东政协主席陈绍基、原铁道部长刘志军等人的贪、淫、霸,则毫无疑问是“小巫见大巫”。一方面,程守宽说:“有了这些人,这个社会怎么可能会公平?”另一方面,他又说:“反正他们也没直接从我碗里扒饭,他们吃他们的肉,我一个小老百姓就喝我自己碗里的汤吧。只要日子过得下去,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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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74 2013年国庆节期间,程守宽跟程守德和我聊天,在回忆自己的人生经历时曾表示,“分田到户”之后别的都好,唯一不满意的就是社会不公平。如往常一样,程守宽又拿出大集体时期的例子和当下做对比,用来说明当时社会比较公平,而当下社会很不公平。程守德插嘴道:“那时对知识分子也不公平”,并问程守宽道:“难道你还想回到那个时代?”程守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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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76 不想!谁还会想回到那个时代呢?!不过,要说那时对你这种知识分子不公平,也不算太厉害啦。哪个时代都会有不公平的事情,就看是对哪些人不公平了……虽然不想回去,但确实比较怀念那时比较公平。可惜,那时又不自由。农民就是既想公平,又想自由。现在看来,要两全其美好像是难。既然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那还是宁可要自由吧。不过,要是到了日子过不下去的份上,我相信,人首先要的还是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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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78 针对程守宽这番话,程守德总结道:“中国历朝历代都不公平,农民只要日子过得下,心里就能忍得下。这个在历史上就形成了习惯。但是,除了秦始皇那个时候,就只有大集体那个时候,那么不自由。这个,农民心里忍不下。”程守宽认为,程守德的说法“故作高深,不过好像有点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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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9981 四 三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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