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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程敬业也是个爱“晃悠”,但不犯大错的人。我从未碰到过程敬业,却从他父亲程守宽和哥哥程敬祖、程敬宗那里听了他不少“晃悠”的故事。在赌博输掉父亲买鸡饲料的资金之前,程敬业也常在外打工。对此,程敬宗在2008年国庆节期间回程村时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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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不了苦,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典型的“月光族”(每月花光所有收入),甚至还没到下一轮发工资,就没钱了。打台球、打电游(电子游戏)就熟练得很,抽烟、吃夜宵、喝啤酒都要好的,差的不要。开始那几年,没钱了就括(Call)我,揩我的油,让我打一点(钱)给他。我也没赚到什么钱,后来我也结婚了,就不管他了。他倒是“常回家看看”啦,但不是回家来看父母的,是回来休息的。反正在家有人包吃包住啦。过一阵子觉得不好玩了,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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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敬祖则提及,程敬业在赌博输掉父亲的钱之后,好长时间未回家,但在东莞仍是“晃悠”,不愿意长期待在工厂里好好做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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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每年都能在东莞见到这个败家子几回。(他)经常跳槽,一有点什么事情不爽就跳槽。跳来跳去,也没见找到一份什么好工作。享受起来呢,倒是特别讲究。白衬衣、西裤、黑皮鞋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像给大老板拎包的高级秘书,靓(帅)得很。我们在一起,人家都以为(他)是我侄儿。就是口袋里永远剩不了几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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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父母极不满意的还在于,程敬业不仅“晃悠”,而且至今未婚。每谈及程敬业,冯兰都感叹:“天天就知道晃悠的人,历来就没好下场。”程守宽则又往往宽慰道,“只要不犯法就让他晃悠去吧,反正(我们)孙子、孙女都已经有了。他不结婚是他自己的事。生得这样的浪子,有什么办法?(我们)老了四脚朝天,什么烦心的事都没了,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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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程村年轻人“晃悠”起来,似乎也并不总是在不犯法的前提下犯点“小错”。有时候,稍不注意,有人就“晃悠”出格了。例如,经我在有限接触的村民中不完全统计,2007~2013年底,程村至少有17个年轻人在“晃悠”的过程中,被骗到南宁、柳州、东莞等地加入传销组织。诱使他们的说教很简单:投入几万元钱,然后再介绍其他人加入投钱,不久的将来就可以实现暴富的梦想。他们被“洗脑”后,不断劝说亲朋好友进入,即使经人指出来是传销,仍然执迷不悟,直至最后耗尽自己乃至周边亲友所有的血汗钱,方发现一切只是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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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如,程成仁的孙子程敬华甚至“晃悠”进了监狱。程敬华于2001年初中毕业后,一直在渡桥圩镇“晃悠”,除了打电子游戏之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打牌。对他哥哥打工的生活,程敬华不屑一顾。他父亲程守望说:“家里攒了点钱,他(程敬华)就拿去买摩托车。一到晚上,一帮狐朋狗友就骑着摩托车出去了。在外面鬼混一个晚上,天亮了就回家来睡觉。我就说迟早会出问题的,他偏不听。”2005年一天,某石材厂的几个外地民工在渡桥圩镇国道边的一家饭店里吃夜宵、赌博,并与店主发生口角。而此饭店,平常是由店主的儿子及其“兄弟”们(包括程敬华)看管的“地盘”。双方发生纠纷至斗殴,一个外地民工受重伤,店主的儿子及程敬华因此被判刑。店主花重金请律师后,他儿子仅因“连带”责任被判有期徒刑1年、缓期1年。程敬华则因直接伤人获刑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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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在渡桥镇“晃悠”的程村年轻人和来自其他村前来“晃悠”的年轻人“混”在一起,成为村民眼中的“烂仔”(混混)。刚到程村调研时,我住在程村“大队部”办公室。“大队部”旁即渡桥镇卫生院的旧楼,门窗全无。一开始,我误以为是卫生院建新楼之后,将旧楼的门窗拆下来再利用去了。经较长时间调查之后,我方从村民口中得知,这些“杰作”都是在渡桥圩镇“晃悠”的“烂仔”所为。2006年卫生院搬走数日后的一个晚上,几个“粉仔”便将其所有的铁门、铁窗拆下来卖到了废品收购站。每一个铁门、铁窗可得50~60元,够他们吸毒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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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农历二月初二,程守智家为孙子举行烧炮仪式。程守智的一个堂侄、江北自然村的一个“粉仔”前来喝喜酒,倒在祠堂的一个角落里爬不起来。他讪讪地对程守智说,“阿叔,不好意思啊,打老鼠药(注射毒品)打多了一点,你这么多亲戚在这里,给你丢脸了啊。”2009年夏,我和程守智曾在江北自然村祠堂大门口碰到这个“粉仔”。他当时已经瘦骨嶙峋、目光呆滞。程守智劝他戒毒,他说:“晚了,已经戒不掉了,可能也不用戒了,快要死了。”之后,这个“粉仔”其言也善起来。他说:“真后悔当初没去打工。要是进了厂,好好做工,就不会在外面晃悠,也不会沾上这鬼东西。这辈子是完了,下辈子打死也不敢再沾(毒)。”2010年4月,程守智告诉我,这个曾经“晃悠”了很多年的“粉仔”确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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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样的戏剧性场面之外,“晃悠”的“粉仔”带给普通村民的往往是恐惧。因为担心被报复,普通村民在公开场合不敢说“粉仔”的是非。2007年,江北自然村一个中年村民曾指责一个外村的“粉仔”到程村偷东西(后者曾因此被派出所抓住)。“粉仔”知道此事后,于某晚趁该村民从渡桥圩镇回家时,在程村村口的一个树影下,将其殴打了一顿,并将一个钥匙扣环套住其阴茎。之后,该村民到桐市人民医院,花了数百元动手术才将钥匙扣环取下。此外,由于“晃悠”的年轻人容易滋事,渡桥中学担心学生晚上回家不安全,甚至不要求程村、渡桥居委会和圩郊村的走读生参加晚自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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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数年轻人“晃悠”,还诱惑了个别“老实人”为实现暴富铤而走险。江北自然村有一个叫程求富的村民,是邻里眼中公认的“老实人”。他家境比较困难,曾靠地下婚姻中介介绍,娶了一个越南女子为妻。一开始,程求富担心妻子会逃跑,所以对家中值钱的东西看得比较紧,并招呼周围村民帮他多注意新娘的动向。这位越南女子跟程求富一起生活了四年多,并生了两个孩子。因他们无法办理结婚手续,小孩没有办法取得户口,在生活上增添了诸多不便。但让程求富比较满意的是,总算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可就在他们结婚近四年半左右的某天,程求富外出干活时,妻子带了家中所有的现金和值钱的东西消失得无影无踪。两年后,家境陷入极度困难的程求富把目光转向了“晃悠”的年轻人,试图通过贩卖海洛因一劳永逸地解决经济上的后顾之忧。2004年,当程求富第三次从广州将海洛因带至渡桥镇时,在渡桥圩镇车站被抓,至今仍在服刑。程求富的两个孩子跟着年迈的爷爷,过着十分困难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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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守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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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仍在程村干活的人,基本上都是五十来岁的中年人和一些年龄更大的老年人。在年轻人当中,仍坚守在家并在土地上干活的,只有少数妇女。程守智的女儿程敬娴,是这少数当中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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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户籍上说,程敬娴结婚后便已是圩郊村人。不过,在大部分时间里,程敬娴白天都待在程村的父母家。不少村民开玩笑说:“她是每天早出晚归到娘家来上班的。”程敬娴对此不予置否,但她表示,公婆家种田、种菜的事情还是归她管的,公婆只负责日常打理和做饭。实际上,在近年的程村,外嫁女长住娘家已非个别现象。我访谈过不少这样的外嫁女。她们说,老公是在外打工认识的,公婆住在她们从没去过几次的农村,所以她们要么待在城里打工,要不然就还是愿意住在程村,生活习惯不用调整,而且还可减少和公婆产生矛盾的机会。如此一来,我发现,竟有不少在程村外公、外婆家成长的小孩,表示和爷爷、奶奶及父亲老家其他的亲戚从没见过几次面。所以,对于程敬娴这样的外嫁女,程村人感觉她们和外出打工的男青年一样,仍是程村人,“从未真正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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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敬娴生于1979年,1995年初中毕业后,曾前往东莞某制鞋厂打工。但是,程敬娴很快也发现根本受不了那么高强度的劳动。对此经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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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到大都没做过这么苦的工。读书的时候,最多帮爸妈做点轻松的事情,其他的都是他们做。再加上,上边还有我哥罩着,我不用做工(干活)做太厉害啦。结果去打工就适应不了。要说(制鞋)算多重的体力活倒也不算,关键是一天十多个小时做个不停,就那么几个动作,站就站着,坐就坐着,不能随便改变的。还有人管着,上厕所都要请假。做工做得我哭了好多回,真想早点回家。但是,回来又怕人笑话,说闲话,说你“怎么‘晃悠’一下就回来了?”就咬紧牙关做了一年,再也不去了。给爸妈买了点东西,其他的都买衣服、鞋子、手镯、项链什么的,没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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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1998年,程敬娴在家协助母亲李静种菜,另种了2亩多砂糖橘。1997年底,程敬山回家过春节,其初中同学李生到程敬山家玩,认识了程敬娴。李静对李生十分满意,在其催促下,程敬娴与李生于1998年底结婚。此后,李生继续到广州打工,程敬娴吃住几乎都在娘家。不久后,李静表示,家里种菜的事情不需要程敬娴帮太多忙,并提醒她必须要到圩郊村帮公婆干点活。从此,程敬娴开始包揽公婆家种菜的体力活。公婆对此十分满意,表示菜园的日常管理他们足可应付,让她多帮着娘家种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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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程敬娴也到广州与李生一起在一个海鲜档口打工。她说,这次外出打工目的是和丈夫住在一起早点怀孕。因为,他们结婚两年未孕,圩郊村不少村民说闲话,或猜测他们夫妻感情不和,或猜测她身体不好。几个月后,程敬娴怀孕,回到程村休养,公婆常到程村看望。2001年初,程敬娴生下一子,李生也不再外出打工,而转在渡桥镇的石材厂打工。2008年夏,程敬娴再次怀孕。有一次,我曾问傍晚前往程村接她的李生,是否有生育指标。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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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镇政府也不管什么计生不计生的了,只管收罚款。生下来之后去交罚款给他们就得啦。这笔钱早就准备好啦,3万块。没钱也没关系,现在越是没钱的人,生得还越多,反正政府也没办法。你(政府)不能拆她(他)的房子、抓她(他)的人。要罚款,一分钱没有。政府也奈何不了她(他)啦。她(他)种点田、种点菜,反正也饿不死,至于小孩能不能读书、出人头地,那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人活在世上,还不都是为子孙后代吗?3万块小意思啦。现在不像原来在泥巴里找饭吃,靠打工的收入,3万块说少不算少,说多也不算多。她(程敬娴)守着家里这点田土,就只能解决温饱。当然了,这个也很重要。要是米、菜样样都要我去花钱买,那我这点工资就搞不定了,哪里还敢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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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初,程敬娴生下一子。据程敬娴说,她公婆对此非常高兴,对她说:“以后种田、种菜这些事,你只负责大方向就行了。具体怎么做,我们来负责……你要带好两个小孩,教育好他们。”她公婆希望将来孙子们一定要做有出息的人,不能只是守着家中的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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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敬娴认为,守住家中的田地属于夫妇配合的一部分。在她看来,如果打工的收入比较高,两口子都在城里打工,能把小孩带到身边培养,当然更好。如果打工的收入不足以把小孩放在城里培养,就不能够两口子都在城里打工。否则,小孩变成留守儿童,家里的老年人完全没有办法把他们教育好。因此,像她和李生这种情况,只能是男的进工厂打工,女的必须要守住家里的田土,才能既有钱花,又能够照顾到家庭,尤其是照顾好小孩。对此,2009年夏某天,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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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家庭要过得好,小孩必须带在身边。要是打工的钱不够,女的就不如待在家里种点田、种点菜,甚至哪怕什么都不做,至少也照看好了小孩。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在家种田,都出去打工,或者是“晃悠”。这是不对的。不说别的,对小孩就不好。在家的,一般都是女的,勤快一点的,一边带小孩一边种一点东西,不勤快的,带着小孩就不错啦。像我们这种,两个人都在家里,小孩就不敢太调皮,再怎么搞坏事情,都还有个谱。他们怕老爸的啦。那些老爸不在家的,尤其是老爸、老妈都不在家的小孩,小小年纪,好多都打游戏、打牌、抽烟,每天大摇大摆从家里拿大把钱去买垃圾食品吃,老人根本管不住。没办法,不打工,没钱花,打工,小孩又没人管,小孩要是学坏了,工就白打了。所以,我在家守着这点田土,也是没办法。种田、种菜都赚不到什么钱,也就是让田土别荒掉了,另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吃点自己的粮食、蔬菜、水果,比市场上买得放心点。不靠老公打工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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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问程敬娴,为什么不多承包一点别人的田土,用机械化的方式耕种。她说,原因主要是:第一,靠一个女的要种很多地还是不行的;第二,不少人怕将来把地再要回去太麻烦,所以在经济价值不高的情况下,宁愿撂荒也不愿转包给别人,而仅靠亲戚们转包一点,则数量十分有限且地块分散,没法集中耕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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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春节,程敬娴提出了一个养猪的计划,将程守智家已废弃多年的猪圈利用起来,另给两个邻居各送一条烟,“借用”他们的猪圈。对这个计划,回家过春节的程敬山持反对态度。他认为,程敬娴在程村养猪,必然要父母提供帮助,而父母照看两个孙子就已经够累了。所以,他认为,如果程敬娴非要养猪的话,应该在圩郊村养。程敬娴则表示,她明白自己是外嫁女,但并没有要占取娘家田土的意思。况且,父亲身体不好,程敬山夫妇虽然给了钱看病,但一直没有时间在家照看,是她常在娘家照看父母。两人吵了一架之后,程敬山的妻子劝他,既然自己没时间在家种田,家里的事情就不要干涉太多,不要像传统的大男子主义,事事都要做主。同时,程守智和李静对程敬娴给予了支持。他们说,程敬山的妻子也在广州打工,家里光靠他们两个老人忙不过来,程敬娴每天回程村还可以相互帮一下,而如果她在圩郊村养猪,就没有时间常到程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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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程敬娴养了2头母猪、6头肉猪。给父母添麻烦是不可避免的。早上程敬娴需在圩郊村照顾两个儿子吃早餐,一般要十点多钟才能骑摩托带他们一块到程村,因此早上一般是程守智帮她喂猪。中午,程敬娴给父母做中饭,下午喂猪,傍晚再带小孩回圩郊村。若时间太晚,则由李生下班后到程村来接。空闲时间里,程敬娴到菜园里给父母帮忙,或边看电视边帮母亲做一种用于外卖的小竹垫[2]。而她在圩郊村的田土,确如其公婆所说,她只负责“大方向”,如播种、收割及其他重体力活,日常管理则由公婆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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