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3260300
1703260301
她说，“没劲”并不表示不愿干活。尤其在还需要养育小孩的情况下，她和李生毫无疑问都得千方百计想办法，鼓足干劲干活。但是，她常觉得这种生活没意思，再怎么努力干活，似乎都很难想象生活会有多大实质性的改善。甚至，程敬娴认为，现在就几乎可以想象出来几十年之后生活的样子，无非就像她母亲现在做的事情一样，带着孙子、孙女，天天围着锅碗瓢盆转。她说：
1703260302
1703260303
这样一辈子，好像除了生了两个儿子，把他们养大，其实什么都做不成。其实也就是重复上一代人、上上代人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转了一圈，然后又回去了。这有什么劲？要是像他们有钱的人，或者像你们这种读了书、有工作的人，还可以说搞点事业，多少还有点劲。我们这种，其实一辈子还是为了吃、穿。有时候想想，真的好没意思。
1703260304
1703260305
当时在场的李生批评程敬娴说：“你这说得有点消极。人活着不都是这些事情吗？有钱的（人）不也是这样？难道他们还能（把钱）带进棺材去？这些东西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程敬娴辩驳道：“死是不带去。（但）生怎么不带来？像人家程福稻的儿子，一出生就已经很有钱了，将来完全可以不用想赚钱的事，吃利息都够啦。这不是生就带来的么？”李生则认为，不管生活有没有意思，反正父母都是为子女尽力而为。程敬娴说：“那当然是的，那是另外一回事。尽力去做是尽力去做，没劲是没劲。”
1703260306
1703260307
至于“总感觉少点什么”的说法，2012年夏的一天，程敬娴说，并不是指缺钱这样具体的东西，而是缺少生活的乐趣、闲情，缺少机会到外面看世界。在她看来，打工不算到外面看世界，而只是在外面讨生活。我问“是旅游吗”，她说：
1703260308
1703260309
可能吧，差不多就是旅游吧。好像也不是。你要是说因为打工到了这城市、那城市的，都不算。完全是为了吃、穿才去这些地方，你哪有悠闲的心情去到处看风景，去体验生活啦？比方说，你要是在广州塔上做建筑工人，当然也可以看珠江啦。但是，这个和你上去一边喝早茶一边看珠江，感觉肯定不同的啦。风景并不缺，缺的就是这种感觉啦。
1703260310
1703260311
对了，就像一个电视（剧）的名字，叫《激情燃烧的岁月》。我们现在的生活条件很不错，但激情就没有了。（现在）说得严重点就好像《僵尸大战》（电视剧《植物大战僵尸》）里面的僵尸一样，会动，但没生命。每天就想着赚钱、赚钱，千方百计要把吃的、穿的、住的搞好一点。说得不那么严重点呢，就像我们农村迷信的说法，“丢了魂”。吃饭、睡觉、赚钱，样样都可以，就是少了个“魂”。
1703260312
1703260313
经过一番讨论，程敬娴认为，好的生活既要有“命”，也要有“魂”。“命”就像人的身体，而“魂”就像人的脉搏。如果一个人没有了脉搏，身体却还能动，就是“僵尸”。对年轻人生活的感受，她总结道：“俗话说‘命脉’、‘命脉’，有‘命’就该有‘脉’，有‘脉’才算有‘命’。有时候，觉得我们（年轻人）的生活比我爸妈他们那时候好多了，有时候却又觉得，现在是有‘命’但没有‘脉’。”
1703260314
1703260315
不过，和程敬娴的想象很不一样，程福稻之类的有钱人并不总是觉得生活很带劲。相反，程福稻抱怨生活“没意思”的次数，并不比程敬娴、李生这样的人少。
1703260316
1703260317
由于常需忙着生意上的各种事情，且常在外地，程福稻静下来接受我作正式访谈的机会并不多，我们的接触多是在他石材厂或者外出吃饭。好几次吃饭时，程福稻不止一次地被电话打断，或是有关石材厂的工作安排，或是生意伙伴谈事情。接完电话，他往往会说：“唉，吃饭都不得安宁”，并表示，每天都是如此，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日子过成这样，真没意思。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接下一个打进来的电话，不会想尽各种理由增加谈判的筹码，与生意伙伴锱铢必较地争取自己的利益。甚至于，他也常在吃饭过程中跟我说：“抱歉，我先打个电话，怕待会忘记了。”接着，他主动打电话给别人聊起生意上的事情来，短则一两分钟，长则一二十分钟。
1703260318
1703260319
2011年12月24日晚，我在房东程守智家正准备吃晚饭。程福稻回了程村，以他“一年四季都难得有空回老家来吃餐饭”为由，邀我改去程守义家吃。在饭桌上，他说：
1703260320
1703260321
今天终于不用喝洋酒了。我知道，你们捞仔中意（北方人喜欢）白酒，其实我也中意白酒，讨厌洋酒，平时应酬，没办法。平时要是没应酬，要么就在厂里吃，要么在外面忙得只够时间吃快餐，难得静下心来吃餐饭、喝杯酒……这样喝点小酒、聊聊天，简直就是放松头脑、净化心灵。别以为（我）比你们多赚了几块（钱），要从内心说，我真的很羡慕你们读书人，不用操这么多心。有时候，我觉得，要不是为了给小孩再多赚点，真不想再过这种生活，一天到晚紧张兮兮的，不是算计着从他人那里多赚一点，就是算计着不要被他人从我这里赚太多。好没意思，太累。身累，心更累。要说赚钱，是赚了点，但除了赚钱，生活其实好像空得很……干脆以后你来给我讲讲佛经吧。
1703260322
1703260323
饭未吃完，程福稻又接到电话，要“和几个兄弟去吃夜宵”。他原本推说已经喝了酒，不能开车前往，而且家里有朋友要陪。对方则让他带上朋友一块去，并说马上开车到程村来接人。挂完电话，他说：“跟这帮衰仔（坏家伙）去吃夜宵，今晚恐怕起码又得一瓶洋酒下肚了。我们这刚聊出点气氛，又被破坏了。真没意思。”不过，半个小时后，他就有说有笑地跟前来接他的朋友离开了程村。
1703260324
1703260325
关于年轻人生活的烦恼，那些比程敬娴、程福稻更年轻，且没有结婚的人，似乎并不那么关心。2013年清明节，我在程村碰到程远文，曾问他此前和初中同学聚会时，大家有没有聊到这类话题。程远文说，已经结婚的人多少得有些责任心，但除了钱之外，抱怨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像他这种没结婚的，要说有烦恼，主要也是赚的钱不够用，其他倒没什么烦恼在同龄人面前可抱怨的。他说：“没结婚的，反正一个人吃饱全家饱，家里的事情父母搞定。搞那么沉重干什么？还不抓紧时间玩？等结婚了就没这么自由啦。”
1703260326
1703260327
至于程远文的堂弟程志远这样的青少年，对这个问题则显然还没什么概念。不过，他们受程远文这样的年轻人影响不小。2013年8月某天，我碰到即将进入初中三年级学习的程志远，问他对人生有什么打算。他告诉我，以成绩来看，升学估计没有希望，准备读完最后一年去打工[5]，并说，“我们农村的年轻人就这个命，还能有什么好的打算？下辈子别再出生在这里就得了。”
1703260328
1703260329
程志远一边和我聊天，一边用“山寨”手机看着小说。我问他是否在看金庸的小说，却得到了一番很“高深”的回答：“金庸啊？不是。他那些破玩意儿太写实，毫无想象力，就像历史教科书。我巨（最）喜欢‘穿越’的官场小说，超有想象力。”
1703260330
1703260331
程志远说，他的同学基本上都喜欢“穿越”小说，不少女生喜欢言情题材，男生则喜欢武侠、科幻或官场题材。读初中一年级时，程志远喜欢“穿越”到未来（而非从前）的科幻题材。读初中二年级时，在程远文的介绍下读了官场题材的“穿越”小说后，程志远认为，喜欢言情、武侠、科幻题材属于不成熟的表现，只有“穿越”的官场小说既有趣，又逼真。他说，程远文介绍了几本他们打工的同事都喜欢看的，分别是《官道之色戒》《官道之权色撩人》《官道之枭雄》《重生之风流仕途》等。这些单篇超百万字的小说，在网络上的点击量或下载量，动辄几十万甚至几百万。程志远表示，一方面，非常清楚这些小说是彻头彻尾的幻想，另一方面，明知是幻想还常幻想自己也能“穿越”一回。
1703260332
1703260333
程志远还常把自己喜欢的小说推荐给其他同学看。结果，在他班上，竟有八九个女生和十几个男生喜欢上了这类小说。对此，他说：
1703260334
1703260335
一开始，我以为女同学可能会说这些小说都是大男子主义，不会喜欢。没想到她们也很喜欢。后来我才知道，她们觉得男主角对所有女主角都真有感情，对她们真心真意好，而且有花不完的钱，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非要结婚干什么呢？现代社会不用那么封建、保守，只要有真爱，形式不重要。别人要是爱议论，就让别人议论去好了。
1703260336
1703260337
此前，我读过《官道之色戒》，并曾推荐给程福稻看。程福稻说，勉强看了不到1/10就完全没了兴趣，因为里面“尽是一些屌丝一样的空想”。
1703260338
1703260339
后来，我快速浏览了程志远提及的几本小说，情节与《官道之色戒》基本相似，辑要如下：
1703260340
1703260341
男主角生于某家族，因叛逆不愿从政而被家族抛弃、死去。在死的一瞬间进入时光隧道，“穿越”至1980年代或1990年代初，决定换一种活法，到农村做基层干部。因为知道后来社会的变化，他在官场上每次都能比竞争对手做出更有利的选择，不断被飞速提拔。他工作能力突出，处理人际关系游刃有余，重视群众利益，有正义感，有江湖“兄弟”，为官一任，其辖区经济突飞猛进、社会从大乱到大治。
1703260342
1703260343
他是顶级美男子，格斗能力超过特种兵，深谙诗词歌赋，音乐、美术造诣极好，会流利的英文，对世界历史了如指掌。此外，他对佛、道的悟性极高，让修禅、悟道数十年的禅师、道士自愧不如。他有难以数计的情人，她们美如天仙，或出自贫寒之家甚至曾沦为娼妓或被人包养，或出自富可敌国之家甚至是重要官员的独生女，或为大学在读校花，或已为他人妇、他人母多年。他拥有超凡的性能力（有大量可意会但不直接的性描写[6]）。她们仅基于纯洁的爱情，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一切，却从不奢望和强求婚姻。他能指点、支持她们做生意、获得巨额财富，或成为重要的官员、超凡的艺术家。
1703260344
1703260345
1703260346
1703260347
最后，他为其“穿越”前的家族所承认、器重和依赖，成为家族的命脉所在。而其“穿越”的人生本就是“命”中注定，或由世外高人为其改“命”的结果。
1703260348
1703260349
[1] 水刀是一种切割设备，它用超高压技术把水变成可切割石材的工具。其优点是可对石材进行任意曲线的一次性切割加工，且在切割时不产生热量和粉尘，比电锯切割更安全、灵活、高效、环保。
[
上一页 ]
[ :1.703260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