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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01 “消费”的悖论还在继续。程福稻已是千万富翁,在某些时候表示,已深深厌倦了每天只想着赚钱的生活。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他仍认为不够“消费”的想法。至于性“消费”,他一方面认为必不可少,津津乐道,另一方面又感叹它并不能解决商业合作伙伴间的信任问题[6],甚至还败坏了性欲。试图掩盖悖论而又更加悖论的还在于,他妻子将性“消费”看作“生意应酬”的一部分,以区别于“二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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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03 至于程村普通的年轻人,无论是程敬道,还是程敬祖、程敬宗、程敬娴,无一不感到“消费”压力越来越大。程敬业则干脆不再去想存钱的事情,变为“月光族”,而力图保持时髦的“消费”。在程敬祖、程敬宗看来,程敬业打台球、电子游戏,抽烟、吃夜宵、喝啤酒都要好的,穿白衬衣、西裤、黑皮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与“半农”“半工”的“消费”水平是多么的不相称。唯独程敬修,真正“看穿”了“消费”的“虚幻”,而对之以犬儒的“晃悠”。他认为,靠种田、打工,反正也发不了大财,跟不上“消费”的形势,还不如“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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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05 “消费”给农村经济带来的根本变化,并不仅限于普通农民,甚至也包括基层政府。一些基层干部出面“说情”,甚至用“烂仔”恐吓,谋取农村经济资源,无疑也是为了满足日益增长的“消费”需要。甚至于,镇干部“兼业”,基层政府同时扮演“商人”角色,也正是“消费”变为中心,“发展”由手段变为目的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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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07 可以说,“半农”“半工”混合经济的重心已由原来的“消遣”,变成了会随着“发展”水平增长而增长的“消费”。竭泽而渔式的“发展”则正说明,“发展”水平的增长难以追上“消费”的增长。虽然“碗”里的“肉”在增多,却仍“欲壑难填”,于是“放下筷子骂娘”的不仅没减少,反而在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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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09 双面人:转型乡村中的人生、欲望与社会心态 [:1703258083]
1703260510 六 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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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12 农工混合,至少在近代已是常见的农村经济特征(费孝通、张之毅,2006;彭南生,2007)。只不过,那时“工”的因素在乡村仍较弱,生产要素从乡村快速流出(1999a:129),家户间大量存在宗族公共财产,财产关系(如最为核心的田产)宗族人伦色彩浓厚(陈翰笙,1984:30;弗里德曼,2000:15;滋贺秀三,2003:123;张佩国,2002:92)。在“大集体”时期,农村经济中进一步增加了“工”的因素,生产要素则仍在最大限度地流出,家户间的公共性及财产关系被以阶级话语为特征的组织替代(张乐天,2005:193;毛丹,2000:57)。从更高层面来看,它是农工关系重新布局、变动中的一环,打破了自由市场意义上的“农”“工”分工机制(斯密,1972:12~15),克服了资本对小农的剥削(马克思,2000:50),以及“理性小农”(舒尔茨,1987:73;波普金,1979)难以克服的“生存风险”(斯科特,2001:33)。但是,这种为“工”服务的“农”,丧失了独立自主的能力,从根本上是服从于“工”的需要。由此,它与小农“家计”为上的经济的“小算盘”有内在冲突,同时在管理上造成了“自由”缺失的问题。当“工”转型,尤其是工业体系相对完整之后(对农民而言即温饱问题基本解决之后),“工”对“农”的依赖下降,“农”被统得过死,已成为农村经济中的一个客观问题。是故,自由不足,而非经济“崩溃论”(杜润生,1981),农民“偷懒论”与“产权模糊论”(周其仁,1994:217),“精英主导论”(老田,2007),甚或“‘土改’有误论”(秦晖,2001;高王凌,2005:8~12),才是理解农民有“反行为”(高王凌,2006:5),并“离心”离德(张乐天,2005:315),力图挣脱该体制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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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14 “统分结合”本是一种可发挥“双层经营”优势的农村经济制度安排(温铁军,2000:380),但在实践中因无相应组织机制配套,“分”全面超过了“统”。这使得“双层经营”实际上变成了“家庭经营”。小农几乎耗尽了所有农业剩余补“工”(“剪刀差”),却在未得到“工”的反哺之前,快速进入了“农”“工”不平等的市场体系。在自然、市场面前,单家独户的农业风险剧增,不少小农的低迷人生由此被“注定”。而“你不种,人家会种”的格局使得竞争更加无序化,小农摆脱了农业“内卷”(黄宗智,2000b:10~11),推动农业转向了“资本密集型”(黄宗智,2010:127),却在利用土地、农药时日趋“竭泽而渔”。因此,它虽发生了从“以粮为纲”向“粮食、蔬菜、鱼肉并重”的“隐性革命”(2010:127),但以笔者愚见,可能还未构成黄宗智所指真正的“历史性契机”(201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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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16 在微观层面上,“工”进入乡村,农民在农业上改变了“愚”的状态(梁漱溟,2006d:348;晏阳初,1989a:117)。在农业“推”力和工业“拉”力的作用下(张培刚,1991:367~368),农村经济中“离土不离乡”的“工”成为一个亮点,但在市场竞争、分化以及资本积聚的效应下,大部分中度发展地区的“半工”终究衰落,不得不走向“离土又离乡”的打工之路(黄平,1997:3;秦晖,2003a:58)。虽然农民“半工”的目的仍是服务于“半农”,即“寻求生存”(黄平,1997:57),而且仅仅只能满足“在”农村生存(白南生等,2002:61;刘世定,2003;刘林平等,2007;苏黛娜,2009:305;蔡禾,2010;加拉格尔[高敏]2010:113;潘毅,2005;潘毅等,2012:33),在国家宏观层面上,却进一步形成了“农”服从于“工”的局面(墨菲,2009:207)。在大市场总体背景不变的情况下,“半农半工”的小农仅仅依靠自身,显然难以摆脱“相对剥夺感”(斯托夫,1949:254~259)。一方面,小农的生产经营从金融到种子、化肥、农药,再到住房、医疗、教育及其他日常用品,无一不深深依赖于大市场,买进来的样样贵。另一方面,小农“能够”而且“不得不”提供给大市场的,从农产品到劳动力,样样都便宜,以至于外出打工也易不停跳槽却始终得不到满意的工作[7]。这个隐形的“剪刀差”,尚远未像有形的“剪刀差”那样引起人们的重视,以至明晰土地产权、农业产业化等,会被认为可作为帮助农民有效摆脱在市场中不利局面的手段。但从程村农民与市场打交道的历史和现实经验来看,农村经济中“半农”“半工”的复杂关系是一个更深层次的悖论,一方面从产量上说“老人妇女农业”也可以很有效率,另一方面即使强壮劳动力务农,在市场中能实现的效率也很有限。在大市场条件下,只有能实现交换的价值,在经济上方能被视作真正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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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18 不管是让小农都到大城市里去变为市民(潘维,2004;姚洋,2013;黄祖辉,2013),还是就近转为小城镇的主人(费孝通,1999f:87;沈关宝、李友梅,1988),都将是一个非常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当中,“半农半工”是小农家庭在经济上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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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20 在“半农”与“半工”的摆动中,“半工”的作用主要在于提高收入水平,而“半农”则是小农家庭降低生存风险,保命的底线。这里的“农”并不是笼统意义上的农业,而是经济资源在社会意义上的“农”。如对于农地,小农家庭倾向于将林地看作用于提高收入的经济资源,较为看重它的经济效益,而对于耕地,则更看重它保命的社会效益。由此,同样是在征地的过程中,围绕林地,农民侧重争取的是征地价格;但围绕耕地,大多数尚不能脱离“半农”的小农,侧重争取的是保持现状。而那些已经摆脱了“半农”的小农,虽在争取权益过程中,也会指出耕地与林地的差别,但其真实目的只是争取更大利益,而并非真正在乎耕地的特殊性。这种非均衡的“半农半工”结构,使得土地权利流转(含征用)呈现出了某种悖论。越是那些已经不再靠“农”生存的“农民”,其虚假“保护”耕地的声音在大众媒体中越大。这种声音几乎完全掩盖了那些中度发展地区还依赖“半农”生存的农民,以及他们真正保护耕地的想法。这种声音,在为发达地区不再靠“农”生存的“农民”从土地中“攫取”到更多利益的同时,却让资本混杂着基层权力或灰色力量,在中度发展和欠发达地区“静悄悄”地完成了进入林地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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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22 当然,导致这一过程的也不仅仅是“资本下乡”的冲动(仝志辉等,2009;周飞舟,2012;陆文荣等,2013)。在大市场条件下,资本有配置更多生产要素的冲动,本是它的自然属性,但也仅仅是自然属性。如没有小农自身的配合,它似乎也难以“得逞”。言及此处,不得不提到小农从“被土地束缚”的状态(费孝通,1999a:439),转向“半农半工”状态,以及与此相伴随,从满足基本自然欲望的“消遣经济”(费孝通,1999a:476),转向满足不断膨胀的欲望“需要”的“消费主义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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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24 消费主义是以一种市场为基础、由资本主导的经济“规划”(王宁,2009:206),是一种“市场意识形态”将由重意义转向重欲望的“价值”观(格瑞伯,2001:257)。它在中度发展和欠发达地区导致的悖论体现为,一方面,小农家庭因为已经有了“半工”而与消费主义有亲和性。另一方面,小农家庭又因仍深深依赖于“半农”,而跟不上消费主义的步伐。如此一来,“半农半工”的小农家庭在经济上既是大市场的支柱之一,又与之有着深刻、巨大的张力。在中度发展地区,大多数农民感受到了“金钱至上”原则的压力(曹锦清,2000:4;谭同学、王首燕,2013:88;阎云翔,2014),常怀念小农经济的“温情脉脉”(欧爱玲,2013:224)。他们对先富裕起来的农民,如老板,依据血缘、地缘上的传统伦理关系寄予某些希望,却不能得到满足。于是,他们也终究不得不认可,老板们“按照市场经济规律办事,按照资本增值本身的规律要求办事”,有其道理。这种针对经济差别的自我心态调适(罗红光,2000:140;张慧,2010),在通常状态下有一定作用,但又有其限度,轻则责怪老板们不够照顾“叔伯兄弟”,重则批评其“为富不仁”“没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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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26 对自己,“半农半工”的小农在“消费主义经济”的刺激下,不能不说也有突破道德和制度限制的地方。如“拼命”地榨取土地资源,过度使用违禁农药等,无一不是为了追求更高的生产效率,满足“消费”的需要。但悖论在于,当小农纷纷提高生产效率时,实际上的效果却是“同根相煎”。在大市场条件下,收益并不自然与效率成正比。这个过程实际上变成了“拼命”地对“命根子”进行破坏。而且,对这样的格局,单家独户的小农并没有足够力量做出改变,只好趋向于“一条路走到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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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28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在大市场条件下,即使小农把握住了极其稀少的机会,实现了资本积累,脱离了“农”,而彻底转为“工”,也并不见得比“半农半工”的小农,能更好地化解自己面对的、以“消费”为中心的经济悖论。当资本积累进入每天不是“算计”他人就是防止他人“算计”时,“半农半工”的小农难理解的空虚,离此类彻底脱“农”的“农民”就不远了。而悖论的复杂性还在于,这种空虚并不能阻止资本积累和对“消费”的欲望,反而会使其加速膨胀,甚至滋生出只在乎“消费”那一瞬间体验的心态[8]。当这些积累起来的资本及相应的“消费”欲望,可以突破通常意义上的市场交易范围时,它就可能将人变为“既是付钱就可以用的物,又确实是有生命的”矛盾活体,变为包含两个不同的“我”的身体。随之,更进一步的悖论再被循环生产出来。一方面,无论是身体的提供方还是消费者,都有用两个不同的“我”,来消弭这种“消费”及市场交易悖论的心态。另一方面,他们又深深陷入了两个不同的“我”难以完全消除甚至难以掩盖的冲突,分不清“好人”与“烂人”,以及哪个是真实的“我”。一方面,可用“食色,性也”批判“存天理、灭人欲”,另一方面又确知,不仅根据道德“业报”,过度纵欲“该”早死,而且根据“科学”,也相信“必”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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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30 在农村经济中,“消费主义经济”替代“消遣经济”,欲望不断膨胀的“需要”替代自然“欲望”,不仅为小农的人生埋下了各种悖论心态的“祸根”,也深深渗透到了基层组织的行为逻辑当中。屡见报端和颇受非议的“逼民致富”现象(王晓毅,2002;周飞舟,2006;田毅、赵旭,2008:231~238),就不能不说与此有密切关系。有了这个前提,基层组织严重依赖通过“变通”“打擦边球”甚至直接违反制度的方式,发展“非正规经济”(黄宗智,2010:163),也便变成了“情理中事”。它从根本上源于缺乏足够限制的市场“消费”“需要”,及其与“半农半工”小农经济的悖论,而无关乎“小资本主义”“中国式资本主义”“没有民主的资本主义”等意识形态辞藻(盖茨,1996;蔡欣怡,2007;黄亚生,2008;林南,2011),也很难笼统地说是“现代化的陷阱”(何清涟,1998)。但是,当政府不仅徘徊“在政府与厂商之间”(邱泽奇,2000:187),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同时就是“商人”时,“发展”便由手段异变成了目的。这与为了人(社会)的经济有重要区别,是农村经济面临的一个深刻悖论。因为,农民和基层干部当然无一例外地希望乡村经济有发展,但更希望它是可持续的、健康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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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32 [1] 为让阅读流畅,本书引用外文文献作者一律采用中译名,后附译名对照,可资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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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34 [2] 蔡著标题中译为“绕过民主”,或是为适应汉译语境而作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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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36 [3] 值得注意,即使是物质欲望,也并不只是自然产物,而是政治与文化的建构(冯珠娣,2009:33)。当然,若单说欲望,它本是个极其古老的话题,讨论它的文献可谓汗牛充栋。但鉴于本书主要讨论的乃转型乡村中的社会心态,而人生、欲望只是透视它的两个窥孔,故对欲望议题不另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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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38 [4] 更致命的问题还在于,当说到“效率”时,不能不去追问是“谁”的“效率”。温铁军(2008)、贺雪峰(2010:331)从宏观上指出小农效率并不低,无疑富有洞见,但从微观上则可能面临“老弱病残焉能创造高效率农业”的“常识性”质问。因为,若以单个经营者作为计算单位,大规模现代化农场(加上国家补贴)当然可以给经营者带来更多利润。只是此类高利润仅属于极少数农民,却以牺牲其他大多数农民的“命根子”为前提。这并非单纯的农业经济增长与边际效益问题,而是小农的“政治经济学”问题(马克思,2004:254;皮凯蒂,2014: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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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40 [5] 这与马克思(2000:144)所批判的,金钱让“丑的变成美的”“老人变成少年”,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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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42 [6] 刘新(流心,2005:49)对华南某城市官员、小姐与老板关系的调查,郭宇宽(2012:250)对温州商人应酬调查,庄思博(2013:176)对成都新富人商业运作的调查,发现此类现象已绝非个案。类似于“共谋”的机制(格尔茨,1999:489;石汉,2013:227),其主要指向是建构亲密关系,以促进商业合作。但此处经验表明,“共嫖”建构亲密关系的作用也有其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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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44 [7] 这种“跳跃式换工”(黄斌欢,2013:301;卢晖临,2014),直接催生了研究者所分析的农民工就业“短工化”(清华大学社会学系课题组,2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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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60546 [8] 这种由对比而产生的欲望本质上是“模仿的欲望”(基拉尔,2006:17),形成“妖魔般的”“偶像崇拜”(基拉尔,2006:22),是一种系统结构强加于人的“仿真”(波德里亚,2006:115),而并非真实的社会日常生活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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