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3261446e+09
1703261446
1703261447 在预测人生未来的意义上,“命理”在中国文化中是一个古老的话题。不过,我们从农民对人生的反思入手,考察其社会心态,着重关注的不是预测人生的方法,而是他们对“命”的形成“原理”的理解。从心态上说,它与两个方面有关:一是,对人生面临的不确定性进行解释,无灾无难便是“命”好;二是,与他人的人生进行对比,比他人生活得更好算是“命”好。
1703261448
1703261449 可是,如果人根本就没有生死,人生时间就会变成无限的永恒,“命”也就无从谈起。所以,“命”的观念实际上关乎人如何对待生死。但就是对“生”和“死”,不同的人生观也有很不同的理解。对于“罪人”而言,万能的上帝控制了由“死”到“(永)生”这一转换过程中的“命”,膜拜上帝即可赎罪,可以改变死后的“命”(上天堂)。对于“圣人”,“命”的形成之理却是倒过来的。在这里,人生受制于天命,天命则是世道人心所向,而非神秘的“怪”“力”“乱”[5]。也即,“命”实际上是由人心在从“生”到“死”的过程中决定的。然而,这并不能解释农民在日常生活中,所碰到的那些有德无福、无德有福的人生。针对这一点,农民在自己的“小传统”中除了接受“圣人”之“礼”外,还接受了一些其他的关于“命”的道理,如认为“命”由出生之时的星象之“气”,再加上时间刻度的神秘因素共同决定。
1703261450
1703261451 在程村人的人生史中,村民关于“命”的形成之理的解释,也明显混溶了对生前、死后及现世的关注。从总体上看,其解释俨然将人生向前和向后延长,并构成了一种循环。但是,由“命”来安顿现世人生,也即生命,因社会转型而正在发生变化。
1703261452
1703261453 对于曾经身处近代“乱世”的老年人而言,几乎都倾向于解释其苦难的人生源于“命”,而“命”又源于神秘的外物。世道之“乱”,远远超出了他们个人的德行和品行所能把握的范围。在有德无福成为普通村民普遍的人生状况下,再加上凭借个人力量,乃至宗族互助的力量,都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这一状态,作为一种说得过去的解释,从宏观上说乃是世道之“治”“乱”循环更替,而在微观的人生史上即“命”。尤其就日常生活而言,“命”更是人生史的根本。因为,世道虽“乱”,作为个人却原本未必一定会生于这个时代。宏观的世道并不是为了个人而循环,真正决定个人刚好赶上“乱世”这个“趟”的,是“命”。可是,若完全认“命”,农民在现世当中的努力也便显得没有必要。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即使在极其艰难的“乱世”中,程村人为养家,为延续后代,为兄弟患难相恤,而做出的种种努力,表明当时农民在“命”的问题上,多少还是接受了些许“圣人”之“礼”。此时,在社会“大传统”上,“圣人”之理的“天命”早已被打倒,并被进化式的“天演”所代替。农民在“小传统”中保留的“命理”,虽在强调现世这一点上,与“天演”不无相通之处,从本质上来说却不同。依照进化的观点,“命”是客观历史的必然。但在农民这里,“命”并非单线朝前进,而是在生前、死后与现世中循环。在此循环中,人可以选择积善,在“报”的作用下,为后代抑或自己的来世谋得好“命”。由此,在“乱世”中善行得到善“报”的故事,成为村民十分热衷讲述的关于“命”和人生的故事。
1703261454
1703261455 “阶级”话语进入乡村后,“命”在生前、死后与现世中循环的说法,被视作“封建”的道理。依照“阶级”话语,世道之所以不合理,普通农民的人生之所以有德无福,其根源都在于阶级不平等,而无关乎“命”。如果说有“命”,在这套新的道理中,它也应该是由自己,而不是任何神秘的力量掌握。社会边缘群体进入村庄权力舞台中心,以及物质财富上趋向平等的乡村社会生活,算是或多或少“证明”了这一点。从这个角度来说,在重视现世社会公平对普通农民“命”的影响上,“阶级”话语又与“圣人”之“礼”强调的“天命”有共通的地方。但是,对于具体的农民日常生活而言,人要掌控自己的“命”,并不那么容易。尤其是在生产、生活均不能够充分自主的情况下,农民不乏开始埋怨日常生活中的种种困难与缺乏自由有关。在“集权”体制无法为己所改变的状况下,相当一部分普通农民对自己的人生解释,并不是朝前迈进一步,而是“退回”到了原本熟悉的“封建礼教”中,找到了“命”这个说法。以至虽然众多普通农民对于“命”为他人掌握而心存不满,但也正因为相信“命”在生前已“客观”注定,几乎无人主动尝试去改变“集权”体制,而只对世道变化持消极等待心态。
1703261456
1703261457 同时,即使在“阶级”话语带来了物质财富上的相对平均,更在心态上批判唯心论,但仍无法从根本上保证农民在人生中避免所有的不确定性。由此,“命”在生前、死后与现世中循环的“道理”,仍有它存在的“根据”。当农民在生育的问题上,面临“断子绝孙”的危险时,将希望寄托于“命”,以及祖先和神明的“保佑”,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选择。若得子,除了祖先和神明的“功劳”之外,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命”中注定有。若不能如愿以偿,也不能怪祖先和神明不“灵”,因为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命”中注定无。对待婚姻之类的事情亦如此。那些各项条件都极好的村民最终却错过了婚姻,除与其个人选择有关,往往也被认为是“命”中注定如此。除此之外,在农民看来,现实的社会原因都难以充分“说明”这种人生结果。
1703261458
1703261459 “阶级”话语在乡村消退后,农民似乎终于可以掌握自己的“命”了。但农民眼中“命”的形成原理,变化并不大。那些快速摆脱贫困直到富裕起来的村民,不仅被认为是能力强,还被认为是“命”好。这种说法一直持续到当下。尤其是那些想在乡村社会层级结构中实现向上流动,却无“不劳而获”机会的人,往往强调自己天生就是劳动的“命”。大部分普通村民虽然辛勤劳动,却往往最终仍未能实现社会向上流动的人生目标。对于这种人生局面,他们也常会用“命”来解释,多少换得一些心态上的自我安慰。毕竟,按照这套道理,“命”中有的终将有,“命”中无的也强求不来。
1703261460
1703261461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当乡村社会层级间的差距日益变大之后,否定“命”在生前、死后与现世中循环的说法,也终于开始有了“市场”。而且,与“阶级”话语在“集权”时代自上而下灌输这套关于“命”的形成原理不同,这回农民乃自觉地开始接受并运用它来解释人生了。其中,典型的表述是“命”由“本性”决定。“本性”当然也是一种模糊的表达,但在日常生活用语中,它除了包括人在出生时即确定性格的含义之外,更偏重于人在成长和处世的过程中形成的人格特质。
1703261462
1703261463 普通村民把自己并不太顺利的人生,尤其是自己在以物质财富为标识的社会层级结构中居于不利地位,归结于“本性”太“老实”。言下之意,“命”是现世的。它肯定现世,似乎与“圣人”之“礼”颇为相似。但是,它又分明透露了“命”与“圣人”之“礼”相悖的地方。与“诚意”“正心”颇为相似的“老实”,在这里反而意味着与不好的“命”相连。而那些与此相对,并不避讳“欺诈”、处处精于“变通”的村民,甚至于冒着“短命”的风险也要沉迷于肉欲的村民,反而有好“命”。换句话说,“命”源于现世“本性”的说法,在当下乡村社会层级结构中,指的恰恰是“有德无福”和“无德有福”的悖论。由此,这套“命”的形成“原理”,实际上乃是对乡村社会层级间差距过大,上层村民致富手段有悖于“圣人”之“礼”的反思。只不过,这种反思是自嘲式的,折射出的是对“本性老实”反而“命”不好的人生现实之无奈。
1703261464
1703261465 年轻的普通村民对于自己在乡村社会层级结构中的位置,同样也有清晰认识。在层级间差距扩大的情况下,他们从过去的日常生活经验中预感,这将是世道的趋势。对于这种“命定”式的人生,其中一部分村民有直接反思。由此,他们将自己“半工”“半农”的收入称之为“血汗钱”,而将“半工”的场所称为“血汗工厂”。在这种思维下,社会层级结构中的上层之所以居于上层,正是因为汲取了底层的“血汗”。反过来看,“半工”的农民之所以人生不够成功,之所以落得一个不好的“命”,并非源于神秘的前生注定,而是源于社会上层有悖于“圣人”之“礼”的赚钱行为。更不用说那些尝试在本地转向“半工”的农民,不得不面对与基层官员及其亲朋好友争资源、机会的格局。而另外一些村民,因为看“穿”了这种“命”的形成“原理”,干脆不愿再做“无谓”的努力,甚至也不愿再做过多的批判和反思,而倾向于以犬儒的心态对待人生。
1703261466
1703261467 如果人确实可以穿越时空,回到从前修改一下“命”,或许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可问题是,现世人生只有一次,生死之间没法往复。回到从前去改“命”,对于已在乡村社会层级结构中占优势地位的农民而言,纯粹就是一种底层人生自我娱乐的幻象,是“没用”之人认“命”的象征。但是,就乡村社会层级间差距的代际传递而言,又确实有些“命定”的意味。除了通过辛勤劳动改变人生日益困难之外,乡村教育资源的配置也与社会层级间的差距成正比。这使得普通农民的年轻后代,要通过教育实现社会上层海市蜃楼般的人生,其概率大大降低。既然人生的总体方向都是“确定”的,与“命中注定”之说也就似乎相差无几了。
1703261468
1703261469 当然,农民关于“命”的解释总是充满矛盾。但是,正是这些逻辑并不严密、甚至谈不上理性的解释,给了他们一种控制心态相对平衡的机制。因为,关于“命”的道理,让村民对心存不满的社会秩序和人生际遇,有了一种可让自己确信说得过去、想得通的说法。以历史的眼光来看,社会流动的机会总是有限。但是,村民往往不会从总体上认识社会的整体改善,例如绝大多数村民的日常生活水平都有了提高这一现实,而是习惯于从相对位置上去看待社会的变动。这就触及了一个深层的问题,社会如何产生区隔、制造不均衡和相互矛盾的社会心态,同时又将这些区隔、不均衡乃至相互矛盾的社会心态,纳入整体的日常生活当中,维持社会“正常”运转。“命”在相当程度上起到了这种调节作用。不过,这种调节作用绝不可能是万能的。对“命”的反思,完全也可能变为对社会层级结构中的优势群体“宁有种乎”式的质问。又尤其,当现代社会教导人们用理性知识消除“迷信”的“命”时,即使农民依然信“命”,“命”的形成“原理”却既与昔日“大传统”中的“圣人”之“礼”,也与“小传统”中“生前注定”的神秘之理,有了巨大不同。农民对待“命”的心态,陷入了左右徘徊的矛盾境地。
1703261470
1703261471 [1] 以至于,改造物的科技在达到一定高度后,即发展缓慢下来(李约瑟,1990:18)。
1703261472
1703261473 [2] “政治”也由此被人定义为“价值的权威性分配”(伊斯顿,1999:26)。
1703261474
1703261475 [3] 有研究表明,在更高层面的治理实践中,正是良知让部分官员在面对错误政策时主动选择了抗争、抗命,而对其个人而言风险无疑很大(李若建,2010)。
1703261476
1703261477 [4] 杨华在研究女性与村庄关系时,曾将“历史感”与“当地感”组合起来作为一种分析视角(2010),但未对之进行具体界定。观其全文,其意主要指对村庄历史的认同,与对村庄空间的认同(地方感)相对。
1703261478
1703261479 [5] 关于“天命”的理解,从孔孟到程朱理学,再到陆王心学,当然也有诸多变化。但就肯定天命根源于现世天下人心的基本倾向而言,则有很强的连贯性。因本书主旨并不是思想史之梳理,且不赘述。
1703261480
1703261481
1703261482
1703261483
1703261484 双面人:转型乡村中的人生、欲望与社会心态 [:1703258120]
1703261485 双面人:转型乡村中的人生、欲望与社会心态 第十四章 古今之变
1703261486
1703261487 双面人:转型乡村中的人生、欲望与社会心态 [:1703258121]
1703261488 一 双面
1703261489
1703261490 基于本书第一至七章的经验叙述,在第八至十一章中,我们以经验与理论分析相结合的方式,对转型乡村中的农民在农工经济、善恶政治、社会分合及信仰有无等方面遇到的矛盾、悖论和左右为难的格局,进行了一番透视。在第十三章中,我们再进一步从社会与文化反思相结合的角度,对其在人与物、人与人、人与心、人与国、人与史、人与命等关系上呈现出的矛盾心态,略做了梳理。接下来,我们似乎可以且有必要对转型乡村中农民在“天人之际”诸关系上的两面性,参照第十二章中所述各种生活“哲学”视野,对其人生、欲望和社会心态做了一个简要的小结。
1703261491
1703261492 从日常生活的角度来看,转型时代农民与外物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动”的过程。在经济上,乡村从自给自足开始成为外界更为宏观经济循环的一部分,农民不再被栓在土地上,农户变成“半农”“半工”状态。这种“两栖”式的生活使得农民对于村庄社区的依赖开始降低,但除极少数人外,他们又不可能彻底摆脱土地生存。在“两栖”流动的过程中,又或者即使不进城打工,农民也已成为现代媒体无时无刻地灌输“消费经济”意识的对象。小农“消遣经济”日益消失,既是农工混合经济和现代媒体“教育”的结果,反过来又是促使农民进一步面向“消费经济”,安排人生和日常生活的原因。较之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农工混合经济带来了农民物质财富的快速增长。但“消遣经济”向“消费经济”的转型,使农民对于物质财富的欲望增长速度,比收入增长的速度更快。物质欲望与收入间的张力体现在社会分层上,即社会分层标准日益趋向单一,财富成为主导性的标准。然而,对于大多数农民家庭而言,能够实现完全脱离土地和农业者,仍然寥寥无几。因此,不管主观心态如何,在客观上绝大多数农民都不得不面对的基本格局是:其一,物质财富成为判断人生成败的重要标准;其二,收入增长速度远不及欲望增长。
1703261493
1703261494 在此格局下,农民待物之理呈现出鲜明的变化轨迹。“拼命”地榨取原本被视作“命根子”的土地,成为普遍的、不自觉的选择。但事与愿违,由于农业本身在现代经济分工中的角色是弱势产业,单家独户竭泽而渔式地向大自然索取,虽然提高了总产量,却并不能直接提高总经济收益。而且,更大的矛盾还在于,发展难以持续。同时受此格局影响的,还有基层政府。作为市场条件下地方经济的强大推手,基层政府的欲望同样也迅速膨胀起来。逼民致富也罢,非正规经济也罢,都是基层官员用来应对此欲望的产物。可是,由于中度发展地区的基础原本只是农工混合经济,除了土地、自然资源和环境容量等之外,并无太多超常规快速发展经济的优势。结果,在“人欲即天理”式的心态下,基层政府通过“变通”“打擦边球”乃至违法的方式,绕过土地、环保等相关法律、法规、政策,强推“发展”,已非鲜见。对于未能从此类“发展”中获得收益,相反损失颇大的普通农民而言,这是一种以“断子绝孙”的方式“千方百计为子孙后代谋发展”的悖论。而悖论的基础,即在基层出现了政商合一的机制。
1703261495
[ 上一页 ]  [ :1.70326144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