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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581 最简便的精神生活是宗教,而且,在远古时代,最主要的精神生活也是宗教。更复杂深刻的精神生活比如哲学思想,即古希腊人苦苦追求的智慧或者中国人处处追求的“道”,在成熟的政治出现之前几乎不可能,因为复杂的思想只能是足够复杂的政治社会的产物。尽管人类智力早已成熟,但远古时代的社会生活还没有产生需要在思想上进行深入分析和不休争论的复杂问题,比如复杂的政治、伦理问题。对于古希腊人来说,在nomos(人定制度)成为需要争论的问题之前,关于physis(自然)的思考虽有花样但不至于导致思想的激烈冲突,因此思想就不可能真正变得复杂起来;同样,中国古人在面对“人道”的问题之前,关于“天”的想象不至于激起众说纷纭的热情。可以相信,正是政治迫使人类进入冲突性的思考,政治导致了不同意见的产生,如果没有不同意见需要“说”,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反思,而只有当出现反思(rethinking),思才超越了单纯的想(thinking),没有反思就无所谓思想。不同意见要说给别人听,别人听了也想说,说与说之间形成回流,听与听之间也形成循环,这就形成了对话,人们不得不把对方所说的话当成思索对象,同时为自己的话寻找理由,这样才形成了反思。简单地说,只有当意见出现冲突,思想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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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583 远古生活几乎被自然力量所支配,人们需要想的首先是天(自然),而不是人。当时对自然的思考与其说是思想还不如说是想象,因为自然超出了人们的思考能力,人们无从去思,所以无思。在无限伟大而壮丽的自然面前,人们歌唱或祈求,无论歌唱还是祈求,都是说给自然听的,而不是对话。对自然说话而没有对话,这是因为人与自然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在平等关系中才能够对话,有对话才有思想。人们希望得到自然的庇护,希望“听”到自然的指导,希望自然能对人说话,于是出现了巫师。巫师通过进入神奇的状态而“听”到了自然的信息,这样巫师就拥有了话语权力。宗教的本质正是试图拥有绝对和唯一的话语权力,因此,宗教从来都是政治性的。一般认为,最早的巫师和原始首领总是一体的,不过,到底是巫师由于拥有话语权力而成为首领,还是首领为了话语权力而同时占据巫师的位置,因为缺乏证据就不得而知了。如果合理推想,由首领而兼巫师的可能性恐怕大过由巫师而成首领。在远古总是能力最强者成为首领,能力最强首先表现为能够对付最危险的挑战,而最危险的挑战是来自另一个部族的战争,这能够解释为什么部族首领总是军事首领。远古时代的军事重要性超过经济生产的重要性,因为军事直接关系到部族的生死存亡。由此来看,军事首领兼为巫师是比较合理的。假如军事首领缺乏装神弄鬼的才华,至少也应该是巫术仪式的主持。后来稍微成熟的情况表明,部族首领和军事首领仍然是一体的,而巫师只是部族中的重要人物,在中国古代神职主管称为“祝”,与民事主管“宗”并列,都是首领之下的大官【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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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585 向天或神的祈祷做法总会有时碰巧“成功”,按照概率本来就会有成功,尽管几率不高,但足以鼓舞人心,因为一次灵验就足以给人深刻印象和巨大鼓舞,而多次失败却很容易“找到”可以解释推诿的原因(这也是迷信骗术似乎很灵的原因)。更重要的是,除了祈祷,人们无能为力,并无他法,巫术祈祷是别无选择的成功途径。于是,巫术宗教就成为远古人们的最高精神生活(假如不是唯一的精神生活的话),它似乎能够解释一切事物,也就能够支配心灵。巫术表面上是对事物的解释,实际上是对心灵的占领,所以具有巨大的政治意义,它是意识形态的原始形式。在某种宗教名下,人们获得一种集体共享的政治力量,一方面形成内部的互相认同,另一方面又鲜明地区别于尚未被接纳的他者。宗教这一政治形式超越了原始血缘系统,同拜共祭某个或某些神灵是形成部族联盟或者建立更大共同体的一个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其神灵的魅力还可以吸引更多他者。宗教在政治扩张上的灵验正是宗教至今仍然是一种强大政治力量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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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587 如果要统一支配心灵,使万众一心而形成巨大力量,巫术宗教也就需要统一,首领就会要求独家垄断宗教的话语权、解释权以及程序的决定权,就必须把宗教官方化,同时反对宗教民间化。一个最早的例子是中国远古时代发生的“绝地天通”事件。据说,蚩尤作乱虽被平息,但有严重社会后遗症,各个部族长期混战导致社会秩序和观念混乱,人们不讲忠信,尔虞我诈,结果人们都失去安全感,只好各自求神,家家祭祀,人人成巫,而由于祭神变成人人随便可为之事,也就失去了严肃性,各家财力又不足以维持祭祀的正规,不但无法表达诚意,反而变成对神灵的投机和欺骗行为,结果神灵降灾,民不聊生。于是,颛顼帝整顿了宗教活动,禁止民间那些不严肃而且混乱的宗教行为,使民间巫师们不再能够与天神来往,所谓“绝地天通”。但这当然不是取消宗教,而是把宗教活动收归政权,由官方垄断主持,变成政府的专利,所谓“民神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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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589 这一事件的记载最早见于《尚书·吕刑》,但语焉不详,只说颛顼帝“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后来好学的楚昭王天真地求教观射父:假如没有绝地天通,“民将能登天乎?”观射父给了详细的政治解释:“非此之谓也。古者民神不杂……于是乎有天地神民类物之官,是谓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民神异业,敬而不渎”,而后来“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威严,神狎民则,不蠲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于是颛顼“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14】。“绝地天通”这一事件似乎暗示着当时首领的政治意识已经开始成熟,已经发现意识形态统一性的重要。很显然,如果各个部族甚至家族都有自己的神,而且还都有自己通神之法,首领的权威就会被解构——至于所谓由此导致的天灾人祸还在其次,多半是欺骗性的政治措辞。能够通神意味着掌握了使人们信服的奇迹,意味着对人心的吸引力,在这个意义上,把握天命与支配人心是同一的,都是政治正当性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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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591 西方古代天主教教会也同样试图把精神生活的解释权变成一种政治专利,它与绝地天通的做法在政治意识上或有相通之处。有趣的是,路德宗教改革又似乎与“民神同位”的宗教民间化运动也有些相类,路德也是反对教会对通神权利的专有垄断,认为人人都能够直接向上帝诉说,无须由教士代劳。路德改革同样导致社会混乱与互相残杀。但路德改革的时代环境已经非常不同,不但没有失败,反而为现代的出现创造了重要的精神条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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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593 以上讨论了结盟、公正和精神权力这三个极其重要的政治问题的起源。由于远古情况不明,因此只能“合理推想”。但有一点几乎可以肯定,这三个问题为后世更加复杂的各种政治问题开辟了道路。按照摩尔根的看法,氏族社会还没有真正的政治,因为氏族所形成的只是“社会”,还不是“国家”,而只有国家才形成了严格意义上的政治,因为“国家的基础是地域而不是人身”【15】。如果以西方现代政治模式作为标准去追思,那么,在古希腊城邦政治出现之前的权力体系就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政治。这种理解恐怕狭隘。以国家为政治的标准分析单位只属于西方政治模式,这不能覆盖所有的政治模式,比如说中国政治的标准分析单位就是天下(世界),而且,国家的形式也不限于西方的城邦以及现代民族—国家(nation-state),中国的国家就是“社会—国家”(society-state),社会—国家的规模可大可小,最大者即为天下。因此,政治成熟的标志并非由社会变成国家,而是社会的制度化。这是个制度合法化问题,主要表现为一个政治制度是否成为有正当理由的对整个社会实施普遍管理的稳定制度。至于政治制度采取的是什么样的形态(比如国家制度),则是相对次要的事情。有一个中国式的政治分析模式,可以称为“治—乱”模式,它对于分析制度问题很有用处,大概是说:如果一个制度能够为一个社会建立起普遍有效的合作秩序,因此对社会形成良好治理,就是政治有效的,谓之“治”,或多或少有些类似今天政治学的“善治”概念;如果一个制度是政治无效的,则谓之“乱”。治—乱模式从制度效率去理解政治,这是一个非常优越的政治分析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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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595 成熟的政治制度是从两三千年前的制度创新开始的,特别是古希腊和中国的政治制度创新,至今仍然是最重要的政治思想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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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597 【1】 参见[英]肯·宾默尔:《博弈论与社会契约》,第1卷,§1.2.4,上海,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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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599 【2】 参见[英]霍布斯:《利维坦》,94~96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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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601 【3】 《荀子·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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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603 【4】 《荀子·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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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605 【5】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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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607 【6】 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p.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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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609 【7】 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p.60, p.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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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611 【8】 R. Axelord: Effective Choice in the Prisoner’s Dilemma.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 24:3-25.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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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613 【9】 一个有趣的例子是德瓦尔曾经有力地证明动物之间存在着与人类社会非常相似的“战争与和平”、“敌人与朋友”等政治模式。(参见[荷]德瓦尔:《猴、猩猩的故事:灵长目动物如何谋求和平》,海口,海南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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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615 【10】 参见[美]摩尔根:《古代社会》,第一章,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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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617 【11】 卡尔·施密特认为:“朋友原初仅仅是血缘朋友、血缘亲戚,或者是通过婚姻、盟誓、收养或相应的安排而成为亲属的人”,而现代意义上的私人化和心理化的“灵魂之友”是19世纪以来的事情。(参见《政治的概念》增补附论,215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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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619 【12】 阎明恕的《中国古代和亲史》(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3)详细地描述了中国古代和亲的情况。按其研究,中国和亲制度甚至可以追溯到黄帝时代,而一直到清朝都很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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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621 【13】 参见《国语·楚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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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623 【14】 《国语·楚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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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76625 【15】 [美]摩尔根:《古代社会》,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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