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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哲学家们在论证政治正当性时仍然非常偏心,很少有人愿意无立场地承认政治正当性所包含的内在悖论。现代的一般解决方式是以民主作为政治正当性的依据,这等于优先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和意见,理由是,大多数人的利益和意见毕竟大于少数人的利益和观念。可是,把多数等同于正当,这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当。更有讥讽意义的是,大多数人的意见未必对大多数人有利,没准少数人的智慧和美德反而更能够普遍惠及所有人,也就是说存在着这样的可能性:大多数人的选择其实是愚蠢的,反而变成自己害自己;而少数人的见识更为明智,因此实际上有利于大多数人甚至所有人。柏拉图把智慧看做是政治公正的最重要条件,即一种政治选择如果是正当的,它必须同时是智慧的,也就言之成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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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政治理论其实存在着严重理论隐患,主要是知识论上的隐患。柏拉图理论建立在理念的假设上,可是,如何正确地使用理念去衡量和判断事物仍然是个问题。假定我们知道了勇敢的理念,可是勇敢到什么程度才算勇敢?假如把七分的勇敢称为勇敢,那么凭什么六分勇敢就不算勇敢?其间显然不可能划出明确界线,而如果六分勇敢也算勇敢,那么五分勇敢、四分勇敢都应该算勇敢,最后会发现没有什么不能算勇敢了;同样,如果有八分、九分的勇敢,那是不是七分勇敢就不能算勇敢了?既然总能够想象“更勇敢的”行为,那么就永远没有什么行为是绝对可以确定的勇敢了。这既不是诡辩也不是玩笑,而是诚实的追问,它说明,我们并不真正清楚我们所依靠的许多概念,那些概念其实是经不起逼问的。“勇敢”的概念有些糊涂,这还不要紧,问题是那些更重要的概念,比如善、平等、自由等等,恐怕更加糊涂而且至今糊涂,这就不是小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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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上的诚实往往产生让思想难以承受的极限挑战。但苏格拉底就是一个非常诚实的哲学家,他的诚实的追问就往往让人受不了。维特根斯坦也是极其罕见敢于诚实思考的哲学家,他像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一样追问各种基本概念,并且发现了许多朴实而深刻问题。根据柏拉图理论,具体事物不可能完全地或完美地表达理念(Idea),而只能某种程度地表现理念,因此,最接近理念的事物就被认为是“理想的”(ideal)。只要卷入了程度问题,就会出现前面讨论到的那种麻烦。维特根斯坦碰巧也讨论到“理想”的问题:我们凭什么说一个东西是理想的?他发现在许多事情上这是个说不清的问题。直线是清楚的,因为直线的概念如此明确以至于我们能够想象那条完美的直线,但是大多数事物就没有这样清楚了,比如一幅画像,画得很理想,或者说一首乐曲“改得比原来的更理想了”,我们并没有一个完美的画像或者乐曲像完美直线那样在心里“明摆着”【20】。前面所讨论的关于勇敢的问题,也有类似的困难。这些困难并非不能具体解决,比如说,一个城邦只需要2万战士,那么只要挑出2万个比其他人更勇敢的人就可以了,而不需要去证明他们是不是“真正勇敢的”或者是不是符合勇敢的理念。有些问题或许能够找到特殊的实际解决,但理论隐患并没有因此被消除,那些隐患会被利用去解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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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柏拉图的理想国在理论上做到无懈可击,它是否就会成为人们的公共选择呢?或者说,在理想与现实之争中,人们会选择理想吗?也许事无定理,但我们有理由认为,人们更可能选择“坏的现实”而不是选择理想。柏拉图大概也知道这一点:民众不见得能够理解关于理念的真正知识(episteme),但很容易听从充满偏见的主观意见(doxa),偏见与人们的肤浅感觉和私心杂念更容易沟通,因此,人们多半会陷于主观意见而对理念不感兴趣。城邦的公共领域本来是自由思想和自由言论的最好制度,但是真理非常容易被花言巧语所淹没,结果公共领域反而变成主观意见的自由市场而绝非真理之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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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柏拉图肯定没有想到过的问题:假定人们碰巧认识到理想国是最好的,那么是否就必定会选择理想国呢?恐怕还是不见得。不知道好的因此选了坏的,这是比较容易理解的,但是明知好的也不要,就有些离奇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只是担心,无知会导致错误选择,却没有想到“明知好也不要”的情况。这一咄咄怪事虽然不合理,但不见得不合情。有人不愿意承认以公正作为国家的基本原则,这种情况并非不可能。比如说,某些人的能力和品质低于平均水平,那么,各得其应得的公正原则就不符合他们的利益最大化要求。假如他们是非理性的,就有可能选择暴力革命以求重新分配;如果他们是理性的,则有可能以平等为名要求均贫富之类的。当然还可以有别的理由,比如特定的信仰,也能够使人拒绝理想国,如此等等。这多少说明,理未必胜过情,知识未必胜过欲望,人们甚至有可能理性地追求非理性的目标,就是说,以非常理性的策略去争取不讲理的利益目标。事实上,人类讲理的时候不多,这肯定要让柏拉图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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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rête英译为excellence,与中国的“德”之古义非常相似,因此经常翻译为“美德”或者“德性”,虽然是个几乎完美的翻译,但在现代语境中却容易被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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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参见[美]列奥·斯特劳斯的《自然权利与历史》(北京,三联书店,2003),基本上就是在分析“天然正确”如何被歪曲为“天赋权利”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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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Plato: Republic, 544c-545a; Politicus, 303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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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美]福山:《历史的终结及最后的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The end of history是个双关语,既是“历史的目的”又是“历史的终结”。按照这种黑格尔式的历史观,当历史实现了它自身的“目的”,历史就终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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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参见亚里士多德的《尼各马可伦理学》,其中关于卓越德性有许多论述。也可以参见赵汀阳的《论可能生活》(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也有许多相关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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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Plato: Republic, 558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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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Plato: Republic, 558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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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Plato: Republic, 560c-561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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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Plato: Republic, 56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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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Plato: Republic, 565e-566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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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Plato: Laws, 654a-660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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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这是根据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演变来的。柏拉图的原始说法是说,一句话如果是真的,它所说的事物确实是这样存在的;如果是假的,它所说的事物不是这样存在的。例如“泰阿泰德坐着”是真的而“泰阿泰德飞着”是假的。(参见Sophistes,263a-c。)亚里士多德则说,把是的说成不是或者把不是的说成是,就是假的;把是的说成是和把不是的说成不是,就是真的。(参见Metaphysica,1011b2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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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柏拉图并没有给出如此简练的概括,但我的这个概括与柏拉图在《国家篇》中所讨论的两种公正(国家的公正和灵魂的公正)的含义都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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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Plato: Protagoras, 358c-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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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Plato: Republic, 434d-435b. 从讨论的顺序上看,柏拉图先讨论国家公正而后讨论灵魂公正,但从逻辑上看,其实更应该先讨论灵魂公正而后去证明国家的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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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Plato: Republic, 439d-445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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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Plato: Laws, 757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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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Plato: Republic, 433a-434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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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Plato: Republic, 416a-417b; Laws, 731d-740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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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Wittgenstein: Wittgenstein’s Lectures, Cambridge 1932 - 1935.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2. 1932 - 33/§ 33 - §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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