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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三层世界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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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是三位一体结构的世界概念,即一个由三层含义不同的世界叠合而成的世界概念,其基本意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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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地理学意义上,天下指天底下所有的土地,即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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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说法来自《诗经》:“溥天之下,莫非王土。”[38]虽然天下概念之所指的是整个世界,但古人并不知道世界到底有多大。早期中国所控制的“九州”地面无非“左东海,右流沙,前交趾,后幽都”[39],不超过现代中国的二分之一。由于海洋、高山和沙漠的限制,古人对遥远世界只是略有所知。在汉通西域之前,与远方世界的往来只有物质交换,并无政治交通。在实际控制之外的地方被称为“四海”(意思是如海一样晦暗不明的地方,并不是真的海洋),也属于天下,是尚未加入天下体系的地区。古人心目中的天下有多大?齐桓公请教过管仲,管仲的回答是“地之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40]。中国最古老的地理学著作《山海经》也有同样的说法。[41]先秦的“里”约等于414米[42],由此度之,管仲想象的天下,东西跨度接近11600公里,南北跨度接近10800公里,虽不及地球,也几乎相当于亚洲了。对于2000多年前的古人,这个想象已颇为可观。还有超大眼界的想象,邹衍认为天下由多达81个“九州”组成,而中国只是其中之一[43],这个想象又显然过大了,属于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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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在社会心理学意义上,天下指世界所有人的共同选择,即“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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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下的概念里,人比地更重要。“得天下”的意思并不只是统治了天下之土地,而是获得世界万民的支持。古人相信,如果不得人心,占有了土地也无法利用,而且迟早会失去。所以管仲曰:“夫争天下者,必先争人。”[44]“人不可不务也,此天下之极也。”[45]荀子也曰:“取天下者,非负其土地而从之之谓也,道足以壹人而已矣。”[46]民心决定了土地的真正归属,因此,天下不仅是地理性的,更是心理性和社会性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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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在政治学意义上,天下指世界政治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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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制度定义了世界的政治整体性和主权,或者说,世界制度使世界成为一个完整的政治存在。对此有个形而上的理由,也可以说是神学理由:既然上天具有完整和谐的秩序,那么,天下也必须具有完整和谐的秩序,称为“配天”[47];对此还有个现实政治理由:如果没有世界制度,天下就终究是分裂的乱世之地,永久和平便永无指望。墨子曰:“一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也”[48],便是此意。在这个意义上,实现为世界制度的天下才是天下的最后完成形式,它标志着天下最终实现了自然世界、社会心理世界和政治世界的完全重合。世界的制度化就是管子所说的“创制天下”[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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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看出,“天下”比通常意义上的“世界”有着更丰富的深度含义,它是自然世界、社会心理世界和政治世界三者合一的世界。如果说,任何一个问题都必须在其所在情景(context)中才能得到充分有效的理解和解释,而最大限度的情景就是任何一个问题的解释的极限。那么,对于政治问题而言,最大限度的情景就是“天下”,因此,天下概念是解释所有政治问题的极限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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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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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秩序的依据是天的秩序,天下的整体性和协调性在于与上天的整体性和协调性保持一致,这个“配天”信念是一种政治神学的想象,而这个政治神学的想象却来自一种自然形而上学,即道的形而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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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国把自然分成天地,而人存在于天地之间作为通天接地的中间存在。天—人—地三者的一致性或者说共通性是道。道意味着最优的可能存在方式(the best of the possible ways to be),或者说,是一种存在得以善在的存在方式。把存在划分为天—人—地三个范畴显然不是科学观点,也不是知识论观点,而是一种美学化的形而上学观点。在人的美学视界中,自然呈现为天地两种图景:大地是承载者,承载一切现实生活,是人的家园和生活资源,也是天下的所在地;上天是覆盖者,覆盖一切可能性,是万物的原则和界限。大地作为承载者,其隐喻的含义是母性的养育和无私的给予;上天作为覆盖者,其隐喻的含义是父性的指引和监督。古代中国没有生长出超越性的一神教,从未假定唯一神向先知传达指令,就是说,上天虽然指示存在之道,但是上天不言,那么,上天之道如何传达给人?又传达了什么样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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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不言而通过自然变化去显示天道,正如孔子所说的:“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50]孟子也有同样的解释:“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51]自然之万变使事物即是即非,既然事物是测不准的,思想便无法聚焦在事物上,或者说,即使聚焦于特定事物也不可能理解,而只能游离于事物之间去追随变化之“势”。势是一个事态变成另一事态的可能性,也就是一个事物超越其“所是”(being as it is)而变成“所不是”(being as it is not)的状态。势具有未成性、不确定性和开放性,对此最为形象的表达是博尔赫斯的“时间分叉”(the forking paths of time)。既然天道显示为万物变化之势,而不是事物之不变本质,与此相应,道的形而上学也就不寻求定义事物本质的概念,而去寻求容纳万物变化之“象”(comprehensive images)。象没有断言任何事情,只是提示可能性,也就是对变化之道的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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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的形而上学是关于“变在”的形而上学(metaphysics of becoming),与关于“存在”的形而上学(metaphysics of being)有着不同意图和问题。道的形而上学对存在既不惊讶也不困惑,因为存在是不可选择的既定事实,也就不构成问题,甚至我们对存在提不出问题。在此,存在没有被遗忘,只是从未被打扰。人不应该也没有能力去打扰必然的绝对存在,只有能够选择的可能性才是人的命运。因此,道的形而上学只关心“变化”而无异于“本质”,只困惑于“如何变”(how becoming)而无惑于“有什么”(what is there)。或者说,有什么就是什么,这只是一种给定的存在状态,而重要的是存在的无穷可能状态,恰如老子所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可因循之道便不是根本之道,可定义之概念便不是根本概念)[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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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一切可能选择的存在论限度,因此天道高于人道,因此人也不可能为自然立法。自然不会调节自身去迎合人的主观性,只有人能够调节自己去适合自然,因此,万物是人的尺度,而不是相反。任何一种背离天道的人道都等于放弃了自身的存在依据,也就可能走上灾难性的妖孽之道。道的形而上学试图通过理解自然之存在论意图而理解善在之道。就存在本身而言,存在的自然意图就是继续存在乃至永远存在,或者说,存在就是对存在自身的不断肯定,而存在的自身肯定就是在变化中存在。凡是不变的都是死的,存在本身(being)没有变化,本质(essence)也没有变化,因此存在本身和本质都是死的,实际上不存在。只有变在(becoming)才能够存在(to be being)。《周易》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53],“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54],便是此意。何以得知这就是存在本身的意图?为什么存在的意图不是求死?或可这样理解:不存在是对存在的否定,而存在不可能追求对自身的否定,因此,存在就是为了永在。既然存在的意图是永在,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它的未来性(futureness),善在就在于“日新”。《周易》相信,如果人道以天道为准,则能尽得其意:“与天地相似,故不违。”[55]老子也有同样的理解:“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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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神性的,却不是神。既然天不言,天向人类传达消息就不需要先知,而以自然之万端变化去示意。自然的示意需要人的会意,能够解读自然变化之道的人就是“圣人”。具有确定意义的概念无法表达变化,于是,据说圣人便创造了意义开放的“象”来隐喻变化之道。根据《周易》,有64种象,意味着64种变化之势,可用于推算行为与命运之间的可能关联。这个具体的数目无需认真,只是神秘主义的想象。《周易》是由远古占卜秘笈《易经》演变而来的形而上学文本,因此遗传了占卜所用的费解密码而引发了无数猜想。在这里,我们对其中的神秘主义“推算”不感兴趣,只关心它所暗示的天道。天道是天下之道的形而上依据,那么,天道显示了什么?这也正是孔子试图解读的隐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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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注解易经说,易经可用来“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57]《周易》的形而上学提供了一个对于政治极有意义的存在论原则:“生生”(let all beings be in becoming)。《周易》曰:“生生之谓易。”[58]“易”是一个具有自我解释结构的概念,直接意思是“不断更新变化”,同时又暗含一个元解释:“(不断更新变化)是永恒不变之道”。因此,这句名言的完整意思是“更新变化是为了使所有生命充满生机,这就是永远不变之道”。这个存在论原则所暗含的“天下之业”就是一切生命都得以兼容共在的世界,即一个具有兼容性(compatibility)和共在性(co-existentiality)的世界,在其中,一切存在都得以存在并充满生机。在这里,存在论原则实现了向政治原则的转换:既然天下是上天的对应存在,天道与人道就有着对称性,存在论原则与政治原则就有着对称性。既然上天覆盖世界,天下就必须达到世界尺度;既然天道的意图是一切存在之兼容共存,天下的意图也必是所有人的兼容共在。因此,天下的存在秩序必以共在性为其建构原则,创制天下就是把冲突和分裂的世界建构为兼容的天下,实现世界的内部化。只要世界尚未成为天下,每个人或每个国家就难以享有永久和平,正所谓“天下大乱,无有安国,一国尽乱,无有安家,一家皆乱,无有安身”[59]。这意味着,世界政治是政治的完成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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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制度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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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体系就是意在化天道为人道之大业。周公设计的分封制度,即天下一体分治体系,是政治史上一项开创性的制度实验。尽管尚未充分表达天下理念,却是天下体系的唯一实验,其制度设计之得失,对于未来可能的新天下体系是不可替代的思想资源。周朝的天下分封制度建构了一个网住世界大地之“地网”,一个有等级结构的网络体系。即使以今日眼光视之,天下体系的网络性仍然具有当代性甚至未来性,但其等级结构却不符合今日世界之价值观,很容易被视为一个支配结构。然而,取消等级的社会至今仍然是个缺乏实践条件的理想。不仅古代社会都是等级制的,今天的世界在实质上也是等级制的。这说明,尽管等级制有悖平等之价值,却仍然是社会运作之所需。价值观有价值观的道理,现实有现实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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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地说,作为“地网”的周朝天下体系有一个作为世界监护中心的宗主国,即天子直辖特区;第二级的政治单位是诸侯国,包括封国和服国,其中封国是周朝新建的国家,服国是原本存在而加入了天下体系的国家;第三级政治单位是,每个诸侯国之下又有贵族士大夫的采邑,合称“天下—国—家”,以此三层政治单位组成了分治网络。如果按照政治学标准,在周朝开创天下体系之前尚无制度化的法定国家,只有实际控制各地的政治势力,虽称为邦国,实乃首领家族统治之酋邦或部族;如果按照史学或人类学标准,拥有大规模的核心王城以及稳定的统治地盘就是国家了,那么在周朝之前千年里就已有了众多国家。标准不同而已,无需细究。周朝在创制法定的天下制度的同时建立了法定的国家制度,以分封和收纳的方式把各地政治势力网络为一个体系,以法律确定了等级制和分治制度。封国属于周贵族和异姓功臣,据说有71个封国,其中同宗族者53个[60];服国之数量远多于封国,据说达652国,也有800国之说[61]。诸侯国的数量如此之多,一方面是尊重传统政治势力,另一方面也是考虑整个体系的安全系数。其中的政治道理在数百年后由贾谊点破:“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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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天下体系具有某些近乎互联网的网络性质:(1)每个局域结构都是总体结构的复制,每个局域都是一个规模较小的完整系统,类似子集与全集的关系,因此,政治秩序是普遍传递的(transitive),而各国却又独立自治。宗主国负责维护天下制度、普遍秩序和体系的共同利益,高度自治的各国解决各自的内部问题,如果遇到自身无力解决的困难,则由宗主国直接提供帮助或组织其他国家给予帮助。(2)整个网络系统具有无限开放性。在理论上说,天下体系与世界等大,尽管实际与理想相差甚远,但其无限开放性意味着无限兼容性。(3)天下体系具有自愿合作性质,其正当性在于天下万民的承认和支持,各国可以自愿加入或退出。(4)每个国家都有潜在资格发展成为天下新核心而取代旧核心,即承认革命的可能性,但革命需要天命的证明(政治合法性)。假如宗主国无道不公,失去天下民心,则可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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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主国和诸侯国的权利和义务的制度安排大致是:(1)天子拥有天下土地的所有权,并自留一片核心地域作为直辖区,即宗主国;名山大川等不可分配的公共资源也归属天子直接管理,其他土地分封给诸侯。(2)诸侯拥有所分封的土地和人民的使用权,但没有所有权,因此土地和人民都不得转让。(3)宗主国负责维持整个体系的公共秩序,诸侯国拥有国内高度自治权,同时有义务分担宗主国维持体系公共秩序的成本,必须向宗主国纳贡服役,但不等于税收(远低于税收)。纳贡主要是提供各地特殊物资(矿物或特产),服役主要是工役(用于治水、道路等公共工程)和兵役(讨伐作乱)。诸侯还需按时来朝述职,而天子也经常巡狩,考察政绩是否属实,以便奖惩。(4)宗主国拥有相对最大军力,诸侯国则按照等级、人口和土地而拥有成比例的军力。宗主国军力并无压倒优势,制度规定,宗主国有六军,六万至七万五千兵,诸侯大国三军,中等诸侯二军,小国一军[63]。如此比例配置形成了实力制衡,假如宗主国无道,几个诸侯的革命联盟就足以颠覆宗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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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下体系的地理布局上,周朝设计了一种半为政治半为神学的模式,以家族结构作为模本去展开其天下网络结构,把家族的亲疏远近关系演变为政治关系。天子居于天下之中而建王畿(宗主国),即天子直辖的“千里之地”,天子所居之都城就是“中国”,意思是位于天下正中的都城。王畿之内称为“内服”而有别于由众多诸侯国组成的“外服”,众诸侯国围绕王畿按五百里一圈的比例向外逐圈排开。这只是理想化的想象,地理条件以及传统势力范围决定了事实不可能如此整齐,只是略具模样而已。内外服总共“五服”[64],也有的说是“九服”[65]。亲疏远近的政治关系同时也是等级关系,封国的爵位通常高于服国,也与宗主国在军事、经济和文化上有着更为密切的合作关系。[66]属于最外围的遥远邦国则只有象征性的册封和朝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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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对天下体系的设计是理想主义和理性主义的混合。天下体系试图把所有国家纳入一个共在体系,以相互利益之最优可能性去设定不同程度的合作,同时以和平关系作为最低标准,这就是所谓“协和万邦”的原则,其基本精神是创造一个合作最大化和冲突最小化的世界。周朝得益于天下体系的设计而持续了800年,成为中国历史上时间最长的王朝,但周朝后半期的500年其实是一个不断衰落以致最后崩溃的过程,这与周朝制度始料未及的设计漏洞有关,暂且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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