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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10 由于抵抗不住游牧族群的袭击,周朝向东迁都而丧失了宗主国的大部分直辖地,经济能力和政治威望都大大受损,实力甚至不如一个大诸侯,再也无力管制诸侯了。诸侯在名义上仍然尊重周王,但一旦涉及实质利益就寸利不让了。春秋早期,郑国率先破坏天下秩序,兼并了一个小国,周王却无力管制,尽管按照周制度,封国只有土地使用权而没有所有权,任何兼并或转让都是违法的。进而,郑与周因争夺农作物而发生冲突,郑国军队射伤了周王,大败周师。这两个标志性的无礼行为宣告了游戏规则的变更,周朝宗主国的天下领导权退化成荣誉符号,尽管作为有名无实的权威又继续存在了数百年,但其政治影响力退化到甚至不如今天的联合国。周天子的意义只剩下充当政治正确性的借口,霸权国家都以代表天子维持天下秩序之名,而行入侵和兼并其他国家之实。名义上各国仍然属于天下体系,实际上天下的世界政治已经退化为霸主的国际政治。这个政治的演变故事可谓独特:政治开始于世界政治(周朝),然后退化为国际政治(春秋战国),最后演变为国家政治(秦朝至清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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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12 秦始皇建国是中国政治的一个分界线:告别天下体系和世界政治,开始了以国家作为绝对权力的国家政治。周朝宗主国权力衰落之后,春秋战国的各个霸权诸侯所思考的是如何结束乱世而重建天下体系,试图成为天下之新主。在吞并最后六个强国之前,没有证据表明秦国已有新政治的规划,尽管商鞅、韩非、李斯等都认为政治需要创新,反对“先王之法”,但新政治仍然不是一个清楚的概念。一直到兼并六国,如何统治成为一统的广域,新政治才成为一个新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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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14 持续了800年的周朝天下体系已经成为一个广受尊重的传统。秦始皇吞并各国,改变了一个甚至比周朝古老得多的传统:除了秦国王族,其他所有贵族因为失去国家和领地而不再是贵族了,贵族传统的断绝从根本上改变了社会结构。天下的众多部族都是历史悠久的存在,大多数可以追溯到无考年代,部族的统治集团都是世代延续的贵族,贵族阶层一直是古代社会的组织基础,天下共主可以变换,但贵族永远都是部族的合法代表。经过春秋战国的数百年兼并,绝大多数的贵族不复存在,秦始皇打倒了最后一批贵族,秦国王族成了独此一家的贵族,贵族也就不再是一个社会系统了。秦吞并列国完全通过武力征服,征服者不需要与任何部族谈判协商,它拥有全权去建构统治。如何处理被征服的世界,与如何处理归顺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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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16 天下体系虽已不在,但天下观念仍然存在。秦统治集团激烈争辩是否需要新政治,李斯力倡制度创新,反对重建天下体系。如《史记》所载:“丞相绾等言: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毋以填之。请立诸子,唯上幸许。始皇下其议于群臣,群臣皆以为便。廷尉李斯议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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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18 置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149]李斯对周朝制度的弱点分析虽是片面的,却是深刻的:周朝天下体系虽然具有理论的合理性,但在实践上却无法阻止各国关系逐步疏远,无法永远维持合作关系,问题出在分权制度导致宗主国的实力不足以管制诸侯作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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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20 秦始皇建立了一个中央主权的郡县制国家。这就是天下体系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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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22 天下的当代性:世界秩序的实践与想象 [:1703286367]
1703286823 10 天下作为方法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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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25 周朝的终结并不是制度的失败——制度设计的漏洞本来可以调整——而是理想领先于时代。周朝的天下体系实验留下了作为政治方法论的遗产,这是其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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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27 天下概念创造了一个容量最大的政治分析框架,开拓了分析世界问题的政治尺度。无论是全球政治、国际政治还是国家政治,都可以在天下框架内统一分析。同时,天下把世界理解为政治主体,而不仅仅是一个物理存在,世界因此具有了属于世界自身的政治意义。这意味着,世界有着不能还原为国家利益的世界利益,世界问题只能从世界观点去理解,而不能以国家观点去理解世界。这个政治方法论来自两个经典表述:管仲的表述“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150],以及老子的表述“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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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29 天下概念还蕴含着一种政治存在论,可称为“共在存在论”(ontology of coexistence),是建构政治秩序的存在论根据。如果不能为世界建构一种普遍共享的共在秩序(order of coexistence),就不可能克服对立、冲突和战争,更不可能建立人类的共同生活。只要世界是分裂和互相对抗的,任何一个社会就有着负面的外部性,这正是政治的失败,而政治的失败必定全方位地影响人类生活。可以说,政治不仅仅是个政治问题,同时也是决定人类生死存亡的存在论问题。在此可以意识到天下的“无外”先验概念的重要意义。“无外”概念把世界先验地理解为一个没有外部性而只有内部性的整体存在,先验地承认世界是所有人的公共利益和公共资源,先验地排除了不可兼容的异己概念,同时先验地承认世界的多样性及其协和关系,拒绝了单边普遍主义或文化帝国主义。这正是《礼记》的“礼不往教”原则:“礼,闻取于人,不闻取人;礼,闻来学,不闻往教。”[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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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31 完成世界的内部化就是世界政治的先验使命。对于实现世界内部化,合作性的关系理性明显优于竞争性的个人理性。关系理性并不拒绝个人理性,这两者并非“单选的”(alternative)对立选项,而是理性的两面。关系理性优先考虑互相伤害的最小化,首先排除了来自他人的报复行为,然后进一步发展相互利益的最大化。如果关系理性的使用优先于个人理性的使用,以关系理性作为个人理性的约束条件,就能够以协和限制竞争,以冲突最小化去保证合作最大化,从而保证最大的共同利益或可分享利益。关系理性的目标是创造一种社会秩序,使得合作的利益大于竞争的利益,试图达到“孔子改善”(Confucian Improvement),即一种利益改善必然使所有当事人的利益同时获得改善。孔子改善等价于每个人同时获得帕累托改进,因而能够成为稳定可信的制度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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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33 天下体系是世界内部化的体系(an internalized world-system),完全不同于帝国主义的支配性世界体系(a dominating world-system)。华勒斯坦对帝国主义的世界体系有个清楚的解释:“世界体系的生命力由冲突的各种力量构成,这些冲突的力量由于压力的作用把世界体系结合在一起,而当每个集团不断地试图把它改造得有利于自己时,又使这个世界体系分裂了。”[153]显然,在帝国主义的世界体系中起决定性作用的是列强的国家利益。与此不同,天下体系试图建构世界主权,以世界权力去创造有利于世界的共同利益,准确地说,天下体系的目标是世界的冲突最小化和合作最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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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35 《六韬》中有一个关于天下观念的总结:“文王问太公曰:何如而可为天下?太公曰:大盖天下,然后能容天下;信盖天下,然后能约天下;仁盖天下,然后能怀天下;恩盖天下,然后能保天下;权盖天下,然后能不失天下。……故利天下者,天下启之;害天下者,天下闭之;生天下者,天下德之;杀天下者,天下贼之;彻天下者,天下通之;穷天下者,天下仇之;安天下者,天下恃之;危天下者,天下灾之,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154]这番宣言式的论述虽然夸张,但大致表达了古人对天下政治的理想化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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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37 [24]《论语·颜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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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39 [25]《论语·为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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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41 [26]《尚书·益稷》:“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战国策·齐策》:“古大禹之时,天下万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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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43 [27]王国维:《观堂集林·殷周制度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2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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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45 [28]《尚书·牧誓》,《尚书·大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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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47 [29]《尚书·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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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49 [30]《尚书·尧典;舜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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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51 [31]根据司马迁《史记·周本记》记载,周部族开始务农,后来改游牧,再后来又恢复农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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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53 [32]许倬云:《西周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77~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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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55 [33]司马迁:《史记·周本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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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57 [34]《管子·霸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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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6859 [35]王国维:《观堂集林·殷周制度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287~2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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