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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会死,统治者死了又该怎么办呢?比如,我作为统治者有一天死了,那么这个岛屿又该怎么办呢?我们仍然面临由谁来统治的问题。有人会说,你不是有儿子或女儿吗?是不是让你自己的后代来直接继承统治者的位子呢?还有人会说,要不要请老师来指定下一任的统治者?在单个统治者可以说了算的政治秩序里,这些都是可能的选项。但是,总的来说,当一个优秀、开明、自制、公正、有为的统治者去世以后,问题总会反复地出现,正如我们在历史上所看到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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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大家会发现,基于传统的统治方式总会存在问题,没有人能保证一个政治共同体一直能拥有一位公正而有为的统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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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也许有人在想,要不要试试另一种办法?如果有一天统治者年岁已高,丧失了履行统治的能力,或者干脆死了,有人提出来我们要不要尝试根据第二种原则来选择我们的统治者?这种原则要求选择那些具有卡里斯玛特质的人来担任统治者——这里的卡里斯玛是德国思想家马克斯·韦伯的概念,即所谓超凡魅力型的统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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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教室里也许有一位同学恰好符合卡里斯玛型人物的特质。这位同学不仅学识渊博、才华横溢、器宇轩昂,而且具有令人愉悦的个性。这位同学不仅本身出类拔萃,而且还具有鼓舞人心的力量。这样一个人就具有了令众人折服的魅力,恐怕可以被称为岛屿上最具魅力、众望所归的人物。既然原先的统治者会老去,有人提议就不妨根据卡里斯玛原则来选定一位超凡魅力型的领袖。这种主张应该会有相当的市场,既然我们必须被统治,那么为什么不找一个具有超凡魅力、众望所归的人来领导我们呢?这种见解无疑是有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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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问题是,一个魅力型统治者会不会更好地统治这个岛屿呢?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假定教室里的某一位同学符合这样的要求,属于具有超凡魅力的人物,这个教室里的多数人倾向于让他来做我们的统治者。但是,当他从一个众人意向中的统治者变成一个实际的统治者时,随着他身份的变化,他的心态和行为都可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无法回避的问题仍然是:成为统治者之后,这位具有超凡魅力的人物会不会变得贪婪?会不会破坏已有的公正规则?会不会丧失原本具有的美好品格?再进一步说,他会不会有一天变成一个暴君?大家会发现这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果是这样,由于这位统治者是一位超凡魅力人物,所以他对岛屿造成的危害可能还比普通统治者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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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历史就是这样重复的。一开始,出现了一个众望所归的超凡魅力型领袖,众人对他抱有很高的期待;然后,在这位卡里斯玛型领袖统治五或十年后,大家发现他变得越来越糟糕了,甚至完全沦为一个暴虐的统治者。这样,众人不再能够心悦诚服地找到“服从的道理”;相反,很多人甚至开始寻找“反抗的缘由”。此时,岛上肯定会流传很多私下的或公开的对统治者表示不满的传闻,关于这位统治者胡作非为的半真半假的“谣言”也会遍布整个岛屿。实际上,到这种地步,这位卡里斯玛型统治者的合法性已经削弱,甚至完全丧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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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个时候,岛上的护卫队在政治上变得越来越重要。如果我们是一百余人的共同体(暂不考虑人口繁衍因素),有一个五到六人的护卫队就可以了。护卫队成员是体格比较强健的人,而其中最强者是护卫队的队长。比较碰巧的是,这位队长不仅身强体壮,而且还有相当的领导力。听到民怨沸腾的呼声之后,他觉得这个岛屿再也不能让这样一位统治者继续统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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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说服护卫队的其他五位成员,发动了一场政变。他们把这位原本具有超凡魅力的统治者囚禁起来了,或者用一条独木舟把他流放出去,或者就直接处死了。然后,这位护卫队长还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政治声明。政治声明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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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们的岛屿过去在这位统治者的领导下,曾经有过令人倾慕的生活,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变得越来越贪婪、无能和败坏。如今,他实际上已经沦为一个暴君。我们现在再也不能忍受他的统治了,所以我们必须要用正义的力量推翻他。我们推翻他没有别的目的,目的就是要重建本岛的公正与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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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消息传出去后,在很短的时间内,很多人跑到岛屿的广场上去庆祝和欢呼,因为一种忍无可忍的统治终于结束了,一个暴虐的统治者终于被推翻了。但问题是,新的统治会比旧的统治更好吗?新的统治者会比旧的统治者更优秀吗?大家不要忘记,新建立的政治秩序的基础是什么?暴力。实际上,政治游戏的规则已经变成了“谁有力谁统治”。在一个一百余人的共同体中,如果有一个六人或八人的护卫队,他们本身体格强健,又能组织在一起。这样的话,我们其他人就很难去挑战他们。所以,这位过去的护卫队长靠着这个武力组织,就能建立起对这个岛屿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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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大家对这种统治抱有多少期待呢?这位护卫队长既可能会成为一个优秀仁慈的独裁者,又有可能成为一个腐败骄横的独裁者。一句话,他既可能成为明君,亦可能成为暴君。但是,即便他是一个开明君主,仍然不能解决他死之后的统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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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这种直接基于强力的统治还有一个问题。这位护卫队长自己成为统治者之后,他还要任命一位新的护卫队长。由于过去这场政变,护卫队长成了一个政治上极重要的职位,因为他直接控制着暴力工具。由于这位统治者的职位本身就是在护卫队长这个职位上通过政变而获得的,所以,他会时刻提防新的护卫队长是否会发动政变。为了稳妥起见,他甚至可能设立两个护卫队:左护卫队和右护卫队,使他们保持权力的均衡。那么,这种均衡会很稳定吗?这个就很难讲了。如果出现更强有力的护卫队长,他就完全可能通过政变取代现有的统治者。另外,现有的统治者终有一天会年老体衰,这也会加大下一次政变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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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美国政治思想家汉密尔顿在《联邦党人文集》的第一篇就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我们人类社会是否真正能够通过深思熟虑和自由选择来建立一个良好的政府,还是他们永远注定要靠机遇和强力决定他们的政治组织。”这里的机遇就是运气,强力就是暴力。这个问题是汉密尔顿在1787年致纽约州人民的信中提出来的。这个问题还可以拿来问教室里的每一个人,所有人都应该去思考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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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回到岛屿之上。如果上面讲到的政治情形不断重复,也许有一些人会开始更深入地思考政治问题。其中一些人也许活得比较长寿,他们见多识广,过去又受过政治学或法学训练,这样他们的思考也许更有价值。随着时间的流逝,其中一位长者开始觉得对这个岛屿上的很多事情大彻大悟了,所以,他就开始在一些私下的场合不停地唠叨一个道理。他想要说的道理是什么呢?这位长者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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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岛屿的统治再也不能沿袭过去的做法了,无论基于传统、基于卡里斯玛还是基于暴力,政治上都是不可靠的。这几种统治方式都无法带来真正的善治和实现长治久安。很多人对我们这里过去发生的事情都是亲眼所见,比如,统治者开始可能是好的,但后来就变坏了;上一任统治者可能是好的,但下一任统治者就变坏了;更不用说统治者与统治者权力交替时发生的惨不忍睹的一幕幕悲剧了。所以,我们再也不能这样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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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样一位长者不断地跟岛上的众人去阐发这些道理的时候,有人可能会来向他继续请教:“先生,您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呢?照您的说法,我们怎样才能在岛上构建优良而长久的政治秩序呢?”这位长者说出了下面这样一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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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岛屿的统治应该要基于法理。惟有法理型统治,才是真正的长久之道。那么,什么是法理型统治呢?可能岛上的很多年轻人没有听过这个说法。事情还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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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朽来到这个岛屿之前——大概是几十年前了,跟大家曾经生活在一片大陆上。在那片大陆上,存在着不同的统治方式和政治秩序,它们有的非常优良,有的并不理想,有的则糟糕之极。但是,根据老朽的观察,凡是最优良的政治秩序都是法理型统治。观察了本岛过去数十年政治上的起起落落和治乱兴衰,老朽更确定无疑地以为,只有法理型统治才能真正改善本岛的政治状况,才会有利于本岛长久的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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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现在肯定很关心什么是法理型统治。简单地说,法理型统治要遵循三个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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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原则是,不管谁统治,首先要建立基本的规则。这个基本规则决定了无论是谁掌握政治权力,他只能按确定的规则来统治,统治者不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我们应该把一个确定的规则放在谁来统治这个问题之前。就像过去英格兰的著名法学家柯克爵士对当时的英格兰国王所言:国王啊国王,您尽管在万人之上,但仍然在上帝与法律之下。所以,基本的法要优先于统治本身,基本的法要优先于统治者本身。这种传统过去被称为“立宪主义”。我们首先要明确基本规则,明确统治者和统治机构能够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然后再来讨论谁来统治和具体如何统治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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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原则是,所有岛上公民的基本权利要有切实的保障。无论谁做统治者,他都不能破坏岛上公民的基本权利,其中最重要的是生命权、财产权与自由权。统治者的暴虐与对公民权利的侵害,往往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当公民权利得到确定无疑的保护时,统治者也不应该和不能够为所欲为了。这样,统治者也更有可能成为优秀的统治者,岛上公民们才能获得一种有保障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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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原则是,要通过一种和平的、寻求岛上多数公民支持的方式来选择统治者。当然,这意味着一种投票制度,但投票制度的具体形式则存在多种选择。一种办法是直接选举,所有岛上的成年公民——比如,18岁或20岁以上——可以在一个预先确定的时间,到广场上来投票决定未来两年中谁将成为我们的统治者,这是一个办法。但也有人会对这种选举方式表示担忧,众人真的能选出对本岛有益的领袖吗?他们的主要顾虑是,这里的好多年轻人没有政治经验,可能缺少政治判断力。因此,让所有18岁以上的公民来直接选举统治者,未必是一个审慎稳妥的做法。那么,怎么办呢?我们还可以先让18岁以上的公民选出一个议事机构——比如15位或25位公民代表,再由这个议事机构来决定谁将成为我们岛屿的统治者。我估计,大家会选择更有能力和智慧的年长公民来组成议事机构,这样可能会形成更审慎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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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法理型统治的具体安排要比这三条原则复杂得多,但老朽以为这三条原则是最重要的。实际上,过去数十年中我们岛屿已经尝试多种统治方式和政治秩序,结果都不能令人满意。所以,我们现在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法理型统治。惟其如此,本岛才能长治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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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是岛上一位公民,听到长者这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再去思考本岛过去政治上的纷扰,你会不会赞同这位长者的见解呢?用他所倡导的法理型统治原则来构建我们岛屿的政治秩序,是否更合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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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长者的见解在岛上激起了很多秘密的讨论,尤其是那些富有经验的年长公民对此讨论更为热烈。一部分人说,在尝试了诸种并不理想——最后往往很糟糕——的统治方式之后,法理型统治是本岛惟一的出路。若不能实行法理型统治,本岛将继续在一批优秀的统治者与一批糟糕的统治者之间来回摇摆,将无法摆脱这种治乱交替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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