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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5970 没有什么能比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年)的小说更鲜明地提出了这个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国十九世纪伟大的小说家,他是预见到了我们时代问题成堆的少数几人之一。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这个问题处于两个激进的敌对观点之间,这两个观点就是“人神”和“神人”。前一种观点认为,男人和女人已经摆脱掉宗教信仰的奴役,通过他们自己在艺术、政治、战争、商业、科学等方面的努力,呈现了上帝的辉煌。陀思妥耶夫斯基坚持,“人神”的形象是无神论符合逻辑的、不可避免的发展结果。人类渴望无限性并拒绝向上帝叩头,必定尽力使自己变成上帝。然而,其结果是远离普遍的爱和同情心,而这些情感正是二十世纪人道主义的无神论者和不可知论者吁求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坚信,实际上,否定上帝也是对个人尊严的否定,对所有道德法则的否定。“人神”结果将变成一个罪犯、一个暴君或是一个虚无主义的革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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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5972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仅拒绝现在如此普遍的无神论和不可知论,他还拒绝一种流传甚广的观点,这种观点许多信教的人也具有,也就是认为无论一个人是无神论者还是教徒都纯粹是私人的事。在人们“秘密的心”中发生的事,必然将在公共世界中寻找表达方式,个人私下里丧失了信仰会威胁到文明。“人神”早晚会从安静的家里——他可能是在那里出生的——走出来,开始在地球上造成大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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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5974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神人”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耶稣是原始的“神人”。耶稣勾画的理想是,男人和女人通过上帝的仁慈,而不是自己的力量和行为,提高到神的地位。理想只能通过基督教来实现。耶稣实际上是神圣的伴行的邀请,谁接受了这个邀请,就进入了神的光辉的照耀中,但是,谁要是拒绝这份邀请,就进入了永久的黑暗。在那里,所有的尊严都丧失了。因此,在他看来,基督教的衰微——这在二十世纪要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时代更明显——是一个吞噬一切的大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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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5976 到目前为止讨论的四个问题,使我们能够从最基本的特征来考虑人的关系。我们问到了隔阂的来源:它是从人的最深的、不可改变的特性中衍生出来的吗?如果不是,为什么它能如此持久地折磨人类的关系?我们还问到治愈隔阂的可能性:理智能否使我们统一,或者,需要什么超出理智的,也就是宗教来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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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5978 也许应该停下来,回忆一下,我们不能够不思考人的本质而思考这类问题——我们究竟是什么,这与我们碰巧是什么是有区别的。也许也应该回忆一下,思考人的本质时,我们涉及了一些不可能完全地、最终能用任何文字陈述总结出来的东西。一个人从根本上而且永远是个谜。更简单地说,正如卡尔·雅斯贝尔斯写道,我们总是比我们可能对自己的了解更丰富。[14]这对我们思考的努力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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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5980 这主要意味着,我们一定要思虑再三。如果人总是比他们可能对自己的了解更丰富,那么,可以加诸人性任何相关的陈述。因此,谈到个人和社会,我们必须避免任何说我们所讲的包含事物的整全的、不可改变的真理的倾向。虽然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习惯于表达对他人的强烈看法,而当我们开始对他们进行哲学探讨时,就必须谨慎运用结论性的“是”或“不是”。总之,我们必须记住,正如格言中所说,在试图理解什么构成我们人性的本质时,我们力求“发现思想不能够思考的事情”——至少,不是全面的和无可置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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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5982 要做到思虑再三是不容易的,因为我们喜欢用下结论和绝对自信的口气做出陈述。即便如此,仅仅做到思虑再三也不够。我们必须要锻炼能够容忍相反的意见。这暗指一些我们已经讨论过的问题——悖论在我们思考中的作用。如果我们总是比我们可能对自己的了解更丰富,便可以增加任何有关人性的陈述。但是,增加上去的不一定会完全适合。当这种情况发生时,如果我们对我们所说的感到比较肯定,而且如果增加上去的(但不是完全适合的)似乎有一些基础,那么,我们就会面对一个悖论——一个明显的矛盾。如果克尔凯郭尔——像格言里引用的——是对的,悖论也许在某种神秘的意义上表达了真理。这看上去肯定是混乱的。但是,它的一个含义是,如果在你的思考过程中产生了看上去不能解决的内在矛盾,你不应该感到过度的沮丧。这些矛盾也许标志着接近了真理。譬如,很可能人在本质上不是那么绝对地受到隔阂,或是统一。我们用于讨论和思考这类问题的词汇似乎更适用于论述那些像石头和砖头一类的东西,而不适用于人类,而且,它们可能不适用于清楚地表达真理。(要做到真正的统一,人们必须自由地统一起来,这个说法讲得通。但是,如果自由意味着个人之间的分离,那么,这岂不是必然要向任何自由创建的共同体的中心引入一种隔阂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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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5984 这并不是说,你不用对你的思考中显然的矛盾感到担忧。一个悖论不会产生出真理,除非它受到强劲的攻击,并且如果可能,得到解决。打个比方,它必须被打得鼻青脸肿,被震得心慌意乱。大部分哲学家在面对人类思考的重大问题时做出了选择,而且,做出选择的有力和理智使他们令人印象深刻。一个初阶的思想家应该追随这样的榜样。在试图选择一方而不是另一方时,你是在对悖论进行冲击,并且尽力看到隐藏在它背后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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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5986 但是,这与所有我曾说过的一样,选择一方从来不应该意味着你对另一方置之不理。时刻准备重新考虑你不同意的论点,是向悖论敞开的一个方法,真理往往隐藏在悖论中。愿意接受另一方,至少是柏拉图为什么一般用对话或谈话的形式对一些永久性的问题作出回应、为什么他从不允许这些谈话得出任何确定的结论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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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5988 这一章在这里结束不是不合逻辑的。但是,如果我们看到一些讨论过的观念如何在人类最严肃的分歧之间得到应用,它们会更加生动。数世纪以来,两个最严重的、最不可通约的分歧是人之间的(城邦之间、帝国之间和国家之间)和阶级之间的分歧。这将是这一章最后两个问题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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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5990 政治思考:一些永久性的问题 [:1703295427]
1703295991 5.所有的人都应该团结在一个单一的、全球性的社会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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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5993 思想史揭示了对这个问题的两个极端的、相反的答案。两个答案都很古老且持久,都在古代和近代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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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5995 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时代的希腊人相信,像现代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e)—样大的政治秩序与完整的人类生活互不相容。亚里士多德的断言“人是政治动物”表达了一种广泛接受的信念。但是,一般都假设只有在小国家人才可以根据他们的政治本性生活。生活在一个大国家或者一个帝国,要受到遥远中心的管理,因此,是作为一个臣民,而不是作为一个公民生活的。亚里士多德认为,人是由普遍的本质统一起来的,但是,只有一个较小的地方性的国家,城邦(polis),能够使他们意识到那种本质和它意味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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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5997 这显然是一种认为全球性的社会危险且反人类的观念。当近代的人们寻求逃避工业文明的没人情味的和非人性的标准时,这种观点就越来越频繁地重现。卢梭重申了古代民主的基本标准——一个国家应该小到足以使公民们能够定期地在一个单一的集会上见面。自从他的时代以来,一些最理想主义的思想家感到,只有通过使近代世界的巨大国家和组织解体,共同体才能够得到拯救。在当今的美国,大多数激进分子似乎相信,通向新人性的唯一道路是进行激烈的去中心化。的确,共同体和面对面交往的观念,在许多人的头脑中已经实际上画上了等号。从这个观点出发,所有的人聚在一个单一的社会之中,并生活在一个单一的政府之下,将是一场大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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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5999 但是,另一种理想主义受到了非常不同的观点的激励:人类中的每一个人,不排除任何人和种族,依靠共同的人性生活在一个全球性政体中。这个概念和它的相反概念——面对面的民主——一样,源于古老时代。它是斯多噶派在城邦被容纳到帝国中后,发展出来的。在斯多噶派的思想中,城邦(polis)已被世界都市(cosmopolis)——宇宙的城邦——所取代。像我们所知道的一样,斯多噶派认为宇宙是一种神圣秩序,这一秩序显现在法中,可以通过理智来领悟,因此我们都是宇宙城市的公民。在这里,存在人类普遍本质之原则采用了一种逻辑性非常强的政治形式,即一种普遍的人类共同性的观念。毫不奇怪,斯多噶哲学是世界上最有效率的普遍秩序的战略家拥护的主要哲学。这些战略家就是管理罗马帝国和建立罗马法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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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6001 古代和中世纪的基督教思想家比斯多噶派更信奉普遍主义。最典型的例子是,他们视人类不仅仅通过自然法,而且通过神的拯救计划获得统一。他们认为,这两种统一形式都应该得到承认,并通过某种普遍性的政治秩序和大公(Catholic,普世的)教会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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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6003 罗马人有关普遍和永久和平的理想以及基督教的全球性信仰的理想,像一种苦涩的渴望在二十世纪徘徊。这些理想在国际法和联合国中微弱地发出光亮。它们加深了我们的恐惧,这种恐惧是我们在面对充满了我们时代历史中的民族主义、狂热肓信和战争时所感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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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6005 对普遍主义观点最有力的一种重述,可以在马克思的哲学中找到。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国家是一个终将没落的阶级的组织。工人们将建立起持久并且包含一切的统一体,这种统一体既避免了罗马帝国,也避免了罗马教会的形式。但是,我们离实现这个古老的梦想还有多远,在马克思主义本身为挑起国家间相互斗争的激情做出的贡献中,已有预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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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6007 我们究竟想要什么?是如同亚里士多德相信的那样,可以由友谊联结起来的小范围的、个人之间的交往,还是铸成了包容且正义的和平的涵括全人类的一个共同体?我们的理想是雅典还是罗马?理想主义的辩护者们已经给这两种幻想都加上了如此光辉的色彩,以至于当我们意识到,许多人更喜欢我们现在的形式,也就是民族国家时,会感到失望。这是一种在五百年前的近代早期就早已定型了的社会形式。有人可能会说,民族国家是近代世界提供的另一种选择,它替代了古代面对面的政治形态,以及由罗马和中世纪理想化的全球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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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6009 有人竟然喜欢民族国家,这看起来似乎有些令人困惑。它的规模不是不对吗?对个人交往来讲太大,而对全球性的和谐来说又太小?许多人在十六世纪欧洲的宗教改革运动(Reformation)之前会这样说,而且今天的许多人也会同意。民族国家很大并且没有人情味,个人和人们之间密切、自发的关系,与巨大笨重的国家——它需要资金、士兵、技工和听话的工人——相比,几乎算不上什么。一些学生对“既定的权力机构(the Establishment)”、强迫性征兵制、五角大楼等等感到的厌恶,大概部分是因为他们感到在面对国家这种有压倒之势、无所不在的权力时,个人的生命太脆弱了。然而同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可以保证全球性的和平,因此,国家的力量首先奉献于战争。国家带来的是全球性国家(global state)的非人格性,而不是安全与和平。教授和学生们似乎尖锐地感到了这些缺陷。在今天的大学中,民族国家几乎没有支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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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6011 然而,在过去的两个世纪中,这是人们专心致力的主要目标之一,并且不仅仅限于那些最坏的人。部分智慧的和有高远理想的人曾经也是民族主义者,其中有伟大的德国哲学家格奥尔格·W·F·黑格尔(Georg W.F.Hegel, 1770—1831年),他的观念对马克思主义、自由主义以及几乎每一个其他近代政治思想的主要体系都有所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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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6013 黑格尔相信,一个共同体要想具有任何真正的生命,必须在历史上有某种重要性,必须在人类的事务中起到过作用。的确,在过去,一个小的联盟可以做到这一点,雅典就是一个卓越的榜样。但是,黑格尔相信,现在的生命必须有更大的规模。民族国家可以获得一定程度的力量和内在的多样性,这是那些小联盟无法具备的。同时,一个共同体不应该与我们称为“人类”的那个巨大杂乱的一群人相混淆(coextensive),那样一来,就没有了作为一个特定共同体的特性。为了这个特性,必须与其他共同体有所区别,必须要能够找出自己的不同之处,为自己定性,并在反对其他共同体的战争中检验自己。基于这些,黑格尔认为雅典和罗马这种小型的、普遍的形式,在人类进步发展的过程中已被抛在后面。他认为,历史的顶点将在民族国家时期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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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6015 在黑格尔的思想中,这些政治体制具有宗教的庄严性。他坚持说,一个国家比任何个人都更现实,更重要。在政治思想文献最出名的主张之一中,他将民族国家说成是“神圣理念在地球上的显现”[15]。黑格尔因为这个论点遭到了谴责和嘲笑,但是,他只是公开地从哲学角度说出了许多近代国家主义者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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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6017 然而,黑格尔的思想比为了维护民族国家而必须坚持的思想更加极端。人们有可能感到,不比古代城邦制国家更大的政体在多数情况下会太小,因而不能在经济上有活力,在军事上可防御,或在文化上更深刻及多样化。但是,人们也会感到,将整个地球放在一套体制之下,将是太专横、太压抑了。这些极端性的态度可能会导致人们偏爱类似现在的民族国家这种体制,虽然大,但小于全球性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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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96019 从这个观点看,国家即便有它的缺陷,看上去还是不可缺少的工具,可以将个人与其他人统一起来。只有作为国家的一个成员,人才能进入完整的人际关系之中,这包括家庭、职业、军事职责和其他等等。你可以坚持这个观点,同时承认你的国家并不完善,你的同胞公民(并假定你是其中之一)有许多需要原谅的地方。总之,一种清醒的、会悔悟的国家主义,不仅反对一个单一的、全球性的社会,而且反对黑格尔表达过的民族性的自命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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