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3300520
1703300521
还有一个因素导致政治的功用和含义日渐扩大。在欧洲,从远古以来政治就一直是君主和大臣们从事的活动,历史主要描述的是他们的业绩。参与政治就等于获得了不朽。1953年菲德尔·卡斯特罗在古巴第一次夺取政权失败,在法庭上他为自己辩护说:“历史将宣判我无罪。”他把自己看作一个历史舞台上的演员。凡欲名垂青史的人都会去从政。本可能成为克伦威尔[5]的人们不再满足于“不曾害国家流血”,他们再也不甘愿默默无闻地老死在宁静的乡村墓地。[6]他们从政去了。法国革命将这种荣誉带给了本该默默无闻的人物如罗伯斯庇尔、丹东、马拉、夏洛特·科黛、圣鞠斯特等。革命者是往历史这面墙上信手涂抹的艺术家。这是极端的例子,而在多数情况下这种希望不朽的热情以较为温和的形式在人人可投一票的普选中得到了满足。普选当然是一种通货膨胀,它使选票贬了值,但我们仍然认为选举是一项公民应当享有的重要权利。“艾利丝在历史上留下了痕迹”——这是英国报纸的一条大标题,报道一位南非黑人老妇1994年第一次投票的情况。
1703300522
1703300523
我们现代人(尤其是那些自认为生活在后现代的人们)特别容易对政治的本质产生误解:我们想出了种种巧妙的理由来证明我们的思想比我们的祖先高明得多。所有的文化群体都认为唯有自己信奉的信念最正确,然而今日受过教育的人们尤其无法摆脱当代各种偏见的束缚。比如说,进化的观点就使许多人认为,我们的信念都比前人的那些有明显缺陷的观点更伟大。当代流行的思潮的确否定了进化的观点,并明确指出我们的观念带有浓厚的本地域和本时代的烙印;这种思潮还认为每一种文化都是平等的。表面看来,这种思潮像是一种怀疑主义,将我们从自己祖辈的傲慢中解放出来,因为这好像是把我们的观点降到了与世界上其他人同等的水平。这其实只是一个假象。当代流行的怀疑主义是一种虚伪的谦恭,它掩盖了这样一个顽固的信念:我们的开放心态使我们的相对人文主义比前人的僵化和异族文化的褊狭都要高明得多。
1703300524
1703300525
因此,撰写政治学著作的人必须警惕自己所处时代的狭隘偏见。在当代这种危险性决不低于往昔。人们广泛地意识到这种危险性,所以政治学一直处于通识教育的核心地位。希腊和罗马贵族学习法律、哲学、公共讲演术,以便完成血统高贵者才配承担的政治使命。政治成了一门核心课程,是因为它很快地变成一种自觉的活动。政治活动促使人思索,并产生出一种极优秀的叙述方式。哲学家如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探索过政治的概念,历史学家如希罗多德生动地记载了政治演变的过程,政治学家如亚里士多德研究过各种政体以及制度运作的情况,伊索将政治智慧用寓言表达出来,著名的演说家如狄摩西尼和西塞罗创造了最有说服力的论辩形式,诗人写作政治题材的挽歌和讽刺诗,而历史事件中的政治场景最能激发莎士比亚等戏剧家的想象。没有一种认识或艺术创作从不涉及政治题材。
1703300526
1703300527
许多学术和艺术作品都是政治的镜子,只有把那些意象整合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认识体系,我们才能把握它们的真谛。我们从政治家的急功近利和学究们的清高超脱那里都能学到不少东西,应当把对二者的研究结合起来。马基雅维利[7]追寻政治的“有效真理”,那只不过是为政治活动家服务的。“有效真理”有许多疏漏。我们必须从我们政治概念的奠基者——古希腊和古罗马人那里开始,先讨论一下他们的各种不同观点。
1703300528
1703300529
[1]哈伦·拉施德(766——809),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统治者,以残暴和骄奢淫逸闻名。
1703300530
1703300531
[2]见《圣经·旧约·列王纪》。
1703300532
1703300533
[3]作者有意区分专制(despotism)和政治(politics)这两个概念。政治专指以古希腊传统为代表的治理方式,所以政治体制中不包括专制政体。因此,本章标题中说“政治中没有专制者的位置”。实际上,本书中的“政治”一词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政治即此章所说的与专制相对的政治;广义的政治指所有的政治,专制主义自然也包括在内。
1703300534
1703300535
[4]伯里克利(前495——前429),古希腊政治家。
1703300536
1703300537
[5]克伦威尔(1599——1658),曾领军推翻英王查理一世的统治,成为共和国的首脑,称“护国公”。
1703300538
1703300539
[6]此处借用著名英国诗人托马斯·格雷(1716——1771)的抒情诗《墓园挽歌》。卞之琳对这句诗的翻译为“有一位克伦威尔,并不曾害国家流血”。
1703300540
1703300541
[7]马基雅维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
1703300542
1703300543
1703300544
1703300545
1703300547
政治的历史与边界 第二章 古希腊人:怎样做一个公民
1703300548
1703300549
对于古希腊人来说,政治是一种新的思想方式、新的感觉方式,尤其是一种新的人与人的关系。公民们在财产、容貌、智力方面各不相同,但作为公民他们都是平等的。这是因为公民都是理性的人,而理性人类间唯一合理的关系就是说服。说服与命令的不同之处是,前者认为讲话的人和听话的人处在平等的地位。柏拉图在他的对话录《克里托篇》中对这种政治生活形式作了杰出的描述。哲学家苏格拉底因腐蚀青年罪被判死刑,有人要帮他逃离雅典,他拒绝了。苏格拉底说,逃跑就意味着在理性上背离他用毕生行为来表达的他对雅典城的忠诚。甚至行刑的方式也反映了一个基本信念:暴力不是处理公民间关系的妥善方法——他被准许饮毒自尽。这个希腊人自愿地遵守他的雅典城邦的法律,而且以此为荣。苏格拉底本人的身份与他的雅典城邦不可分离。最糟糕的命运是放逐,那是一种对公民身份的剥夺,(有时是通过“陶片放逐法”[1])将公民们认为对雅典政体构成威胁的那些政治家放逐到国外。
1703300550
1703300551
我们在希腊人那里看到实现自由的大多数条件:人与人的关系完全平等,大家都只服从于法律,大家轮流做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希腊人是历史上最先创造出这种社会的民族;他们当然也最先撰写出探索这种生活经历的著作。政治是专门由新出现的被称作“公民”的人们从事的活动。政治可以具有多种形式,甚至像僭主和篡位者当权的那种低劣的形式,但后期的古希腊人都毫不动摇地相信:东方的专制主义不是政治。
1703300552
1703300553
以上所说是形式上的准则。希腊的各种准则在我们的文明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现实当然要复杂得多。平民派与寡头集团在城邦内斗得你死我活。农民生活在贫困的边缘,庄稼歉收时他们就可以沦为抵债的奴隶。城邦内的平等并没有给城邦之间带来平等关系,战争成了流行病。希腊人是健谈而又充满激情的民族,他们的政治常充满暴力,有时还会发生腐败。但这些都不妨碍他们取得辉煌的业绩,例如他们曾胜利地击退(最后征服了)邻国波斯。大量阅读希腊时代的文献会让人感到他们是我们的同代人:这些理性的古人用一种好像很容易理解的语言越过数千年历史向我们——希腊的文化后裔发出声音。除所有的共同之处外,他们仍和我们有极大的差异,如他们的宗教、习俗、对人生的看法。正是这种差异使研究希腊文明成为极有兴味的工作。
1703300554
1703300555
古希腊人是人文主义者,但和当代的人文主义(经过基督教的改造)大相径庭。他们的基本信念是:人是理性的动物,人类生活的意义在于实践自己的理性。人如果屈服于感情就可耻地沦为了低等动物。如果傲慢或狂妄使人以为自己和神灵一样伟大,他们就是忘记了自己的人类弱点,这样就会惹怒神灵而遭到毁灭性的报应。人类生命得以延续的奥秘就在于有自知之明,并适度地表现自己作为人的能力。在探讨法律和公共政策的时候人类找到了最高最纯粹的自我表达形式。只有在城邦的政治生活中才能享受到这种自我表达的快乐。
1703300556
1703300557
人文主义者常把希腊人当作自己的鼻祖,但希腊人的世界观有一个十分独特的(用现代语言来说是令人不安的)含义。既然一部分人的理性低于另一部分人,这部分人就是更低等的人。与主人相比,奴隶的理性就特别差。探讨这种观点的人,最著名者如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心里很清楚:有的奴隶很聪明,而有的主子很愚蠢。但他们只不过是在阐释他们心目中的希腊政治体制本身的理性基础。同样,他们认为妇女的理性低于男子,尽管亚里士多德曾说过,野蛮人把妇女和奴隶看成同一类人是完全错误的。于是,公民权只局限于成年男性自由人,在有些城邦甚至连这些人也不一定都能获得公民权。政治活动与战争行动混在了一起,这样女子自然只好待在家里了:她们不适合去战场上冲锋陷阵。由此看来,希腊人的观点似乎受到了他们所处时代的局限。然而希腊人在观察世界时极富想像力,他们毫不费劲地想象妇女创立了各种功绩:她们是骁勇的亚马孙族那样的女战士,她们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吕西斯特拉特》中用“性罢工”的手段取得了和平,她们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以守护人的身份充当“哲人王”的角色。但这些形象并非日常生活中的现实。
1703300558
1703300559
希腊的法律和政令不是出自一个专制君主的宫廷,而是经过在概念上平等的公民们聚在集市广场上讨论后得出的。这广场往往也是政治论坛。在法律(isonomia,这个词有时也用作民主的同义词)面前公民人人平等,在公民集会中每个公民享有均等的发言机会。在雅典这样的大城邦,一次公民集会可能会有数千人出席,所以在会上发言的主要是研习过讲演技艺的贵族,或是拥有一群追随者的头面人物。在民主政治中,许多公共职务是由抓阄来决定人选的,但主要职位靠选举,一般也是由有权势的家庭成员来担任。从修昔底德写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我们看到民主程序得到施行。例如第三卷中描述雅典人辩论如何惩罚反抗雅典霸权统治的米提林人的情景。享有盛名的领导人克里昂主张执行早已制定的消灭米提林男子并将他们的妇女儿童卖为奴隶的计划。克里昂的理由是现实的:要想维持一个帝国就必须准备在必要时采取无情的措施来防止它崩溃。他的辩论对手狄奥多托斯主张采取温和的手段,理由是无情镇压只会使雅典庇护国的人民一遇机会就拼死反抗。在这场生动的智慧之争中狄奥多托斯获得了胜利。
1703300560
1703300561
参加辩论的公民在私人生活中属于自己的“家庭”(oikia),“家庭”是古希腊社会最小的生产单位。[2]希腊文oikos这个词(英文economics的词源)指的是一个由隶属关系组成的单位,即亚里士多德说的:女子从属于男子、子女从属于父母、奴隶从属于主人。希腊人在“家庭”的领域里享受天伦之乐,主要的物质需求也在这里得到满足:食物、温暖、住所、养育后代等等。这里是一个自然的世界,一切都有序运行。对于人工和自然的区别,许多文明都未作深究,但这却是希腊人认识世界的立足点。智慧存在于听从自然的支配,基于“自然”这一概念的形成方式,这一观点滋生出数种不同的哲学理论。希腊政治哲学就起源于探索这样一种矛盾关系:城邦一方面是自然的产物,另一方面又是人工的创造。
1703300562
1703300563
希腊男青年成年后可以走出“家庭”,步入集市广场。在广场上他终于可以超越自然需求而担负起社会责任,发表值得人们记忆的讲话,创立使他获得某种“永生”的功业。古典时期的希腊人已经相当自觉地将自己看成一种独特的文化存在。在从历史的角度来探索自己、探索世界的过程中,他们也同时开拓了人类经验的边疆。于是政治便与历史同时诞生了,因为政治和历史对于“人是什么”以及“什么值得留入人类记忆”这类问题的看法是相同的。
1703300564
1703300565
历史是对言辞和事迹的记忆,文字又是记忆的载体。在政治活动中,人们通过讲演来沟通,讲演是一门需要学习的技能。讲演者要善于把握观点、设计论辩结构、了解听众、懂得主要的人类情感,等等。公共政策的决策被拿到光天化日之下进行,接受公开的批评,这在人类历史上是破天荒的事情。一批被称为“智者”的教师将演说技巧编成教材来训练有抱负的贵族青年——他们得凭借用讲演打动听众的能力来积蓄力量。一次讲演就是一段将要流传千百年的表演。修昔底德所写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大量引用了参战者们在讲演中发表的观点。这些讲演可以总括起来成为一部关于政治智慧与政治谬误的综合指南。
1703300566
1703300567
这种研究政治思想和政治行为的方法来自一个至今仍有影响的十分荒谬的信念: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是预先设计好的。希腊人相信他们的城邦是由半神半人的形象创建的,比如,吕库古建立了斯巴达城邦,忒修斯建立了雅典城邦。预先设计的架构若陷入绝望的境地就常会有智者来修复。在政治中最著名的例证就是公元前6世纪前期梭伦在雅典的业绩。梭伦推行的改革中有两个特点代表了希腊政治的基本特色。
1703300568
1703300569
第一,梭伦谨慎地将地域单位作为政治活动的基础,这就使各个家族或部落的成员融合在一起。现代社会的选区具有同样的功效:它将住在同一地域的形形色色的人们组合到一起,打破自然关系形成的界限,鼓励大家在整个居民区广泛利益的基础上参与政治活动。
[
上一页 ]
[ :1.7033005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