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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度之二:执行某一特别类型的政策会有什么后果?它肯定会被用来证明可以继续执行同一类型的其他政策。这项政策如果失败了,也许有人会提出应当进一步推行这项政策,而不是放弃它。例如,由中央管理的某项经济活动产生了异常后果,人们典型的反应是进一步加强中央管理来处理异常状况。还有一个维度:某项政策对于推行者的短期和长期利益会产生何种影响?这里说的推行者包括个人和制定这项政策的政党。例如,1945年后英国创立福利国家制度,选民广被其泽。因此,这项政策的短期效应本当是使执行者英国工党获得更多选民的支持。事实却并非如此——工党在1951年的大选中失败了。更糟的是,这一时期的某些福利措施被认为造成了工人阶级的“贵族化”,使他们反而疏远了工党。正像政治家们有时所说的,成功带来的失败是最惨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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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利益”或是“众人之善”之类说法常会引起人们的冷嘲热讽。人们很容易批评说,对于不同的人群,政府的任何一项举措都既可能产生有利的,也可能产生有害的后果。然而,以为可以从个人代价和收益的角度来衡量公众利益,这是误解了公众利益的含义。这一类概念是政治论证的语汇形式,其含义只有通过公开辩论才能逐渐明晰。这些概念是提倡任何一种政治主张时都必须具备的形式条件。一个政治家当然不能说:“我主张做这件事,因为这对我有利。”如果他这样说,那别人就没有理由也去做这件事了。毫无疑问,人们也会隐隐感觉到政治家主张的每件事对他本人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只顾个人私利的伪君子。政治活动许多都出于对政治家自己有利的目的,尽管我们有理由认为政治家一般来说比我们当中的其他人更多地为公众利益着想,而不是更少。两者的差别也许不大,但总还是有一点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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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说并不等于否认政治中有不少卑劣的成分。政治家必须运用机巧。例如,一个委员会表决时如果赞成和反对的票数相等,一项动议就会被否决。精明的政治家懂得这个规矩之后,就可以决定从正面还是从反面来提出某一项结果难以确定的动议。如果他反对某项政策,他反而可以提出正面的动议,经过表决对立双方票数相等,动议被否决,他仍然达到了自己的目的。1994年在英国举行的欧洲选举中,一位候选人把自己称作literal(真正的)而不是liberal(自由主义的)民主派候选人,这一说法使他赢得了数千名头脑简单的选民的选票。候选人名字的头一个字母如果排在字母表里靠前的位置,也能给他带来虽然微小却很重要的优势,因为愚钝的选民填写选票时会按照候选人姓氏字母的顺序来作选择。在美国的许多州,姓“肯尼迪”的候选人一定会多得到一些选票。而政治家的主要过错都来自人性中相当普遍存在的那些弱点:没有胆量向自己认为不正确的主流观点挑战;担心别人认为自己愚蠢;总想作出貌似高尚的姿态;总倾向于作出较少阻力的选择,因为他知道,等他退位之后恶人自会有恶报;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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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家们之间形成了一种俱乐部,他们在自由民主制中拥有共同的文化感受,这种文化跨越了党派的界限。例如,不同党派政治家之间的友谊往往会超过同一党派成员之间的。某些观念总是在这一文化中占主导地位,而这些观念有的可能违背了一般人的看法(这些看法被政治家们称作“偏见”)。近年来政治家对死刑、文化多元主义、国际理想主义等问题的看法就是明证,他们有时还将这些看法混同于与其相去甚远的“原则”问题。这一事实表明,从某些方面看,政治家作为一个阶层形成了一个寡头集团,其意向与被统治者大相径庭。某些国家的选举制度要求选民支持政党提名的人选,这样一来寡头政治的倾向就更明显了。如果政治家的追求与民众的愿望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人们对政治家的信任就会下降,人们会认为政治家不是在代表人民,而是在蒙蔽人民。我们熟知的那种政治的微妙变成了赤裸裸的诡辩。这当然是一种危险的局面,野心家可能会乘机煽动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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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怎样向听众介绍我的政策呢?面临这种问题的政治家想的更多的是听众,而不是他自己内心的意愿。听众有时是他的同行,有时是他所属的政党,有时是全体选民。我们可以假定,他已经说服自己相信提出这项政策的理由很充分,但他认为很充分的理由在别人看来可能毫不起眼。说服之难在于找到在听众看来也是确凿的理由。要想说服听众,政治家就必须从他与听众共同认可的观点出发。说服的第一步就是说服者设法使听众相信自己的意愿与听众要达到的主要目标是一致的,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才可能使听众相信他提出的政策与听众的主要目标正好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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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关于说服的议论表明,政治家必须是一种特殊类型的人,他要善于将自己的真实看法深藏于心。其他人可以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可以尽情利用现代世界发明出来的大众传播工具,可以在根本不懂的问题上顽固地坚持己见。政治家则必须考虑自己的言论对自己的前程会发生什么影响,他必须具备一种特殊的人格结构。然而这并不等于说政治家就是伪君子。政治家从事的是风险极大的行业,他必须时刻留意形势发展的走向。政治家的才能中自然包括对机遇的把握,然而如果他没有真正的信念——道德的信念和对形势将如何发展的信念——他就会缺乏干大事业的政治家通常必须具备的那种清晰的形象。国务活动家——最高等级的政治家——善于将内心的信念与利用一切机遇的才能巧妙地结合起来。1940年戴高乐在伦敦发出抵抗德国侵略的呼吁,1946年他宣布退出法国政坛。这两次举动都很冒险,都可能使他身败名裂。30年代丘吉尔反对绥靖政策,这很可能使他从此退出已经小有成就的仕途。1964年巴里·戈德华特参加总统竞选,这一灾难性的冒险只是为里根1980年竞选的胜利作了铺路石。政治的决窍是,既要努力取胜,又不可求之过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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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文为political scientist,通常译为“政治学家”。本章强调从现代科学的角度研究政治学,所以有时译为“政治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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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种游戏,棋盘上画有毒蛇和梯子,逢梯子可前进,遇毒蛇则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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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约翰·罗尔斯(1921——2002),美国哈佛大学教授。他的《正义论》是现代西方最重要的政治哲学、法学、道德哲学著作之一。这本书的副标题是Justice as Fairness,意即“justice当作正义来讲”。英文justice有“司法”“公正”等含义,而其他语言的文字包括中文却并非如此,所以这个副标题很难翻译。这本书目前的中文译本就没有译出原著的副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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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克莱门特·艾德礼(1883——1967),曾任英国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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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西方大众传播领域新出现的词,指大众媒介对政治家言行的报道中最能表达其政见也最能吸引观众注意力的片段,通常只持续十几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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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的历史与边界 第九章 政治的实践(之二):政党与政治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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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自由民主政治,就意味着参加或支持某一政党,也就是在一些重大政治问题上选定自己的立场。吉尔伯特[1]在他所写的歌剧《伊奥兰瑟》中把这说成是人的无法摆脱的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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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觉得这件事很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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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为何总是这样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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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来到世上的男男女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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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倾向于自由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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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倾向于保守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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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伯特说的当然是19世纪的英国;在其他国家名称和侧重点可能不同。美国的民主党和共和党或许不像自由党和保守党那样特征鲜明,而20世纪英国最引人注目的是工党。另外我们必须看到,政党的名称有很大偶然性:它只是一个称谓,并不等于政治信条。共和党并不比民主党缺少民主观念,民主党也和共和党一样赞成共和。不过吉尔伯特说得对,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是两种最基本的倾向,而且一切都可以归结到这两种倾向的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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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能只有一种倾向。政治学家长期以来接受了“一党制国家”这个名词,这是概念混乱所致。“党派”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还有至少另一个类型上基本相似的党派。[2]政治的精髓就是不同见解的争辩,要争辩就必须有对立的另外一方。一个政党若是独揽权力,只是自说自话,就像20世纪的一些执政党所做的那样,这个党就是极权主义,也就是专制主义,因此,这个政党和政治是格格不入的。在每个自由民主制国家,一般都有两个势力最大的政党以及一些处在政治权力边缘的其他政党,另外还有许多政治派别,它们有时会参与竞选的角逐。在对现代国家的舆论现实作了上述概览之后,还须补上这样一笔:各个政党都与各式各样的群体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压力集团、利益集团、行业组织、公共关系公司、院外活动分子、教会,以及所有其他团体,这些团体时常感到国家管理权限越来越宽,它们必须对国家的决策施加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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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党努力在竞选中取胜,但这并不完全意味着“夺取国家政权”,其实国家也在“夺取”政党。在竞选中被说得极为动听的政策,一旦新上任的部长们分析出其中的含义,就可能发现其只是灾难的诱因。政治管理的实践往往会使唇枪舌剑的政治辩论所兴起的风浪平息下来,因为政治管理是一种受到制约的、必须承担责任的活动,而民主政治则是一场分出高下的游戏。参与者必须冒险,有的人成功,有的人失败,夺魁呼声甚高的候选人败给了名不见经传的对手——这样一副景观激励着各党派的积极分子。埃德蒙·伯克[3]这样评价政治活动中竞争的好处:“与我们争斗的人锻炼了我们的神经,让我们的技艺更加精湛。我们的对手也是我们的帮手。”其制度精髓在于:选民能够“把败类淘汰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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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伯特认为政治倾向性是与生俱来的,也许真有某种普遍的人类秉性支撑着政治倾向性。美国哲学家威廉·詹姆斯说,人可以分为硬心肠和软心肠两类。有人认为社会主义者总是谈论同情心的问题,所以属于软心肠一类;而保守派——近来支持自由市场经济——属于硬心肠。如果我们认真分析一下当代政治领导人,以上观点就站不住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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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党的复杂性有时是与促进还是抵制变革的抽象问题联系在一起的。当然,变革可以是好也可以是坏,要视判断标准而定,但保守派有一种对变革本身一概反感的秉性,而自由派则欢迎变革。有人用生理因素来解释保守派与自由派的差异:青年人急于变革,但随着年轻的增长会变得保守起来。当然,青年人在政治中的确很不一样,他们乐于将无穷的精力奉献给社会改革的理想——就像青年土耳其党、布尔什维克分子、墨索里尼的法西斯分子、希特勒的纳粹党徒,还有1960年代青年运动中的狂热分子。我们一眼便可以看出,上述事实不能成为鼓励青年人参与政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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