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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080 政治的历史与边界 [:1703300378]
1703301081 政治的历史与边界 第十二章 意识形态向政治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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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083 用基督教的语言来说,政治像体力劳动和分娩一样,也是人类所受的一种诅咒。机器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劳动强度,分娩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痛苦。但政治这个诅咒的痛苦减轻了吗?如果人人都是天使,我们就不需要政府了。不过,既然我们必须有某种形式的政府,我们可不可以找到更好的选择,而不是历史向我们展示的那些充斥着战争、贫困和暴力的国家?这种希望的呼声常会在处于政治边缘的穷人中爆发,有时还能达到政治的中心。这呼吁肯定来自基督教关于太平盛世的理想,它产生了爆炸性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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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085 例如,再洗礼派教徒们相信必须立即建立一个天堂般美好的新制序,1534年他们占领了德国城市明斯特,组建了一个他们认为最完美的社会。这个社会与现代的极权国家极为相似。1642年后的英国内战中显然有一种宗教专制主义倾向。一个牧师以典型的语气写道:“政府的产生,地球上的一切都与天上相似相仿,这都是上帝的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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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087 根源于哲学的一种强大的传统也很注重建立一个完美社会的设想。许多人醉心于柏拉图的描述:哲学家从多数人居住的阴暗洞穴里逃出,终于看见了现实。真正的王只能是哲学家,因为只有哲学家能获得治理一个真正的人类族群所必需的知识。许久以后,18世纪的启蒙思想家们认为他们掌握的理性构成了在世界上实现正义所需要的知识。然而,他们中的许多人却无法区分实现正义的过程和打破旧秩序的过程。正是这些人,他们抛弃了憎恶专制主义的西方传统,因为他们看到,建立新秩序不仅需要知识,而且需要不受限制的权力。欧洲国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宪政和法治的约束,因此永远不能成为完美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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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089 弗朗西斯·培根为上述观念的生长培植了现代土壤。他认为,人生的目的就是为改进人类生活状况而积累有用的知识。到了18世纪末科技已经具有极大的改造自然的力量,激进的思想家开始设想如何运用同样的力量来改造社会。1789年法国首先进行了这种试验。这次试验以流血和暴政告终,这样的结局使思想家们又回到设计未来蓝图的书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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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091 许多思潮助长了一种类似于寻求魔法的雄心。有人提出,上帝是在渐进地启示人类;泛神论者认为上帝就是宇宙本身,而不是宇宙之外的一个创造者——这些观点都进入了哲学。在苏格兰,亚当·斯密、亚当·弗格森等多位思想家把人类历史看作是一个进化的过程:人类从游牧民族进化到畜牧社会,再进入农业社会,最后发展到现代商业社会。每一步都朝着更高的文明阶段前进,由亚当·斯密所称的“无形的手”指引。在德国,黑格尔阐释了这些思想以及其他许多观点,产生了很大影响。黑格尔告诉人们,不可知论者认为历史只是在人类蠢行的碰撞中颠簸起伏的运动,实际上历史表现出理性的模式。黑格尔认为历史是不断进步的;现代社会的民众充分享受到前人社会中仅有可能却尚未实现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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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093 黑格尔的哲学艰深庞杂,但它向一群青年追随者们表达了启示录般的思想。黑格尔的青年信徒们认为他解答了或至少接近解答了人类存在之谜。这群信徒中最著名的是卡尔·马克思。马克思将黑格尔哲学与欧洲早期工业社会萌芽中的社会主义思想融为一体。马克思发现,私有制导致了人的堕落,它显然产生于原始共产主义的游牧阶段之后。人类的前途在于以现代发达科技的形式重建古代公有制田园,历史必须经受苦难才能实现这一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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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095 正是马克思对现代社会本质的描述使他具有如此重大的影响。黑格尔曾说,在经历了历史上的奴役和压迫之后,现代欧洲终于实现了人人都获得自由的文明社会。马克思则对他的追随者们说,这种形式上的自由其实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最隐蔽的压迫。马克思和恩格斯在1848年发表的《共产党宣言》中说,现代人几乎成了受资本的神秘力量随意摆布的木偶;这一力量诱使人们按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隐秘逻辑去经商、迁徙、工作,甚至思考。社会主义思潮由来已久,但马克思宣称,是他第一次提出了科学社会主义——这是关于人类状况的思想,在历史必然的浪潮中颠簸数千年之后,这一思想终于使人类能够掌握国家航船的舵柄,引导航船驶往目的地。实现这一理想只须掌握科学社会主义思想的人们在一场被称作革命的过程中夺取驾驶台的控制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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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097 这种思想如此巧妙地将源远流长的宗教和哲学主题通俗地表达出来,因而不断地吸引着后世的人们。马克思的思想把一个简单动人的剧本与一整套观念融合在一起,前者能够吸引它意欲动员的对象——头脑单纯的无产阶级,后者能够吸引知识修养更高的追随者。黑格尔倾向于认为,历史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走向了终结;马克思接过这一观点,却将它导向了未来,使它成为一个奋斗目标。和黑格尔不同的是,马克思将国家抛进了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所说的“历史垃圾堆”。的确,至今构成人类文明的许多东西在新的时代里都将消失,比如道德,比如法律。哲学本身——这门拐弯抹角地与纷繁的抽象观念搏斗的学科,可以上溯到泰勒斯[1]以及苏格拉底之前的希腊哲学家们——将会消亡,取而代之的是对人类现实直接的、不经过中介的意识,这种意识是所有人都能掌握的。马克思在一篇著名的文章里说:“哲学家只是解释了世界;重要的是改造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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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099 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性不仅在于它的历史意义,还在于它为后来的许多类似的启示确立了一种模式。一团乱麻似的人生忽然在眼前显得井井有条了——马克思主义的信奉者们体验到这种顿悟时的快乐。因此,马克思主义与政治著作很不一样。我们也许是激烈的自由派或是保守派,可能会支持国会或是支持国王,赞成或是反对扩大公民权,却不会想像我们的政治热情构成了一种人生的启示。的确,在基督教信仰衰退的时代,马克思主义是一整套经济实惠的替代品,它为信徒们同时提供了政治、宗教和道德三方面的准则。正缘于此,马克思主义不是一种政治学说,虽然它提出的要求若被人们接受,它的意义将会重大得多。政治学说是要说理的,各种学说要相互争辩。马克思主义只能宣布什么是真理。在马克思看来,政治只是更深层的过程所泛起的泡沫。因此,我们需要认识马克思主义及类似的启示思想与遵循截然不同逻辑的政治学说之间的区别。我们可以把这些许诺人类解放的政治学说称作意识形态。下面我们就来解说一下意识形态这个奇怪的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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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101 这个词是刚从大革命的恐怖中幸免于难的法国哲学家德斯蒂·德·特拉西于1797年发明的。特拉西其时正在从事那一时期法国哲学界一项最重要的工作:用经验来检验观念,舍弃被证明为不合格的那一部分,以达到清理知识的目的。他本可以把这一门新科学称作心理学,但又觉得这个词的起源(希腊文psyche,意为“灵魂”)也许带有过浓的精神色彩。于是特拉西发明了“意识形态”(ideology),这个词就流行开了。拥护这门学说的人们不久就被称作“意识学派”(ideologues)。在大革命的混乱时期这些自由派共和主义者开始支持一个青云直上的年轻军官,名叫拿破仑。拿破仑很快就抛弃了他们,轻蔑地把他们称作在政治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空想家”[2]。德斯蒂·德·特拉西继续研究他关于知识的理论,到1815年撰写出一部四卷本著作,但此时“意识形态”只是作为一个偶尔使用的词汇留存下来,成了对不切实际的知识分子的贬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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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103 1846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了一部巨著《德意志意识形态》,其中抨击了他们先前在青年黑格尔派中的同志。马克思和恩格斯相信自己掌握了社会演进的规律,他们需要用一个词语来描述那些无法摆脱所处社会环境影响的人们(尤其是资产阶级)的错误观念。他们找到了“意识形态”这个词。这部著作直到1926年才发表,但“意识形态”却有了新的含义。我们清楚地看到,意识形态含有两个互相对立的内含:真理和谬误。意识形态(在意识学派本身看来)是揭示真理的哲学;同时,(在马克思看来)它又是必须被清除的谬误。然而,当你意识到你自己的正确观点正好证实了那些错误观点的谬误之时,意识形态自相矛盾的问题就解决了。意识形态似乎可以指称一个教义信念的正反两个极端。马克思主义者能够正确地理解世界,因此与之相悖的任何观念必是错误的——也必是意识形态的。也就是说,它是错误的,而且错误的原因是它不正确地反映了社会。我们可能用同样的矛盾说法来评价无政府主义者以及极端女权主义者的真理观。只要你懂得了这种共生现象,就可以放心地使用意识形态这个词——它既可以用来指真理,还可以用来指凭借对这一真理的信仰来判定的其他所有错误的信仰。这样,意识形态就完成了有关真理和谬误的所有探索,只要你像马克思和他的信徒们一样自认为已经掌握了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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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105 我们还要把意识形态这个词语的历史往前追溯一段。首先是与马克思主义自身有关的一段经历。马克思主义认为,意识是物质状况的反映,所以资产阶级的错误观念反映了资产阶级的物质状况,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然而,既然所有观念都是社会的产物,那么,共产主义观念又是来自何处呢?答案是它来自无产阶级的经历,而无产阶级注定会使揭示真理的共产主义得以产生。按照这样的说法,马克思主义是上升的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由社会处境决定的观念,它同时也是真理。这就是列宁的观点,他是他所生活的时代最著名的马克思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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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107 19世纪末政治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发展,特别是在美国的发展,导致了意识形态这个词的第二次嬗变。供研究的材料中有五花八门的理论,它们来自那些用不同风格和语言讨论过政治的学者。“理论”“学说”等词汇都缺乏一门新学科所需要的那种新术语的神彩,于是“意识形态”就被用来统称所有这些观念,包括政治观点以及我们谈及的这种特殊的智力创造。“意识形态”是个舶来品,听起来很响亮。它将衍生出许多辟出章节讨论各种“主义”的著作,而政治论争的话题正是这些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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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109 可见,“意识形态”这个词的来历很不寻常,它包含了真理、谬误和政治等多种含义。既然界定“意识形态”的多种不同含义已经发展成一门学问,我们满可以让术语家来研究这个字眼。然而这个词与历史有割不断的联系,这说明它依然有其用处。与政治学说不同的是,意识形态宣称自己是唯一的真理。意识形态不仅描述世界是什么模样,还要批评反对者所持的错误信念。意识形态家掌握了人类长期以来一直在探求的真理,凭借它可以废除政治,建立一个完美的社会。马克思本人在1846年发表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说过,理论问题能够在实践中得到解答。根据这个标准,马克思主义的逻辑特征也和其他意识形态一样,体现在信仰者掌权后的行动之中。他们无一例外地建立起一种真理的统治,讨论不复存在。中小学、大学、传播媒介、法庭,无论在哪里,只教那种意识形态。这一特点是普遍的事实,不受文化因素的影响。在西班牙语美洲的古巴,在许多非洲国家,尤其是在解体前的苏联,都实行着完全一样的政策,因为它直接来自意识形态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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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111 意识形态很容易与政治学说相混淆,因为怎样判断它们总是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听众状态和当时的情景(像在所有的演说中一样)。自由民主制国家里的共产主义者和其他意识形态信奉者们必须将他们的信仰描绘成似乎只是供选择的政策,还须用普遍接受的、具有说服力的论据来支持它,因为意识形态的教义只是在信徒的圈子里讲得通,出了这个圈子就显得很荒诞了。另外,任何政治学说的拥戴者都可能会相信只须凭借学说的准则就可以拯救世界,这样的热情会对学说本身产生影响。自由论者如果认为,政府干预个人与个人之间的自然契约关系是引起一切政治问题的唯一原因,那么,他们就从修辞逻辑转向了意识形态逻辑。“民主”有时会成为一些人最响亮的口号,因为他们相信,只要我们实现了(现在还没有)真正的民主,一切政治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我们可以说,意识形态建立在这样一种幻想之上:有可能设计出一种社会结构,使理性的参与者们能够创建出一个幸福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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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113 意识形态一般具有一种三部曲式理论结构。第一部是证明往昔的历史是某一抽象阶级成员的压迫史。意识形态关注的是作为一个阶级的工人们,而不是(像政治家那样)关注某一具体时间和具体地点的工人们。同样,它关注的是作为一个整体的妇女们,或是作为一个整体的某个种族。各种具体的不满都被归结到由社会结构所决定的这种压迫的症状之中。因此当前的任务是动员被压迫的阶级起来与压迫制度斗争。这种斗争并不局限在传统的政治领域之内。它会到处蔓延,甚至侵入人们隐秘的心灵世界。斗争的目的是建立一个完全公正的社会,这一过程通常被称作解放。总之,意识形态是压迫、斗争、解放这三重主旋律的不同变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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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115 政治则与意识形态不同。政治立足于这样的假定:任何国家里都存在许多种生活方式,灵活的政治体制必须使其公民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这种做法的一个含义就是,生活的大部分内容并不关乎政治,正如同踢足球的大部分内容不是与裁判争辩。“一切都是政治”的说法准确无误地标志着用人治取代法治的意识形态图谋。政治的另一个较深层的含义是,社会必定是不完美的,因为如果社会允许其成员在道德上负起责任,那么其中一定会有某些不负责任的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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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117 意识形态以这样的名义向政治挑战:它要实现满足人类所有愿望的理想。但是它首先将问题简单化了——几乎完全不考虑如何满足通常被称作“基本需要”的那些极为有限、无可非议的欲望。“公社”这个词通常指一种单纯的生活方式:人们都充当一个单一的基本角色,例如同志、姐妹、享乐主义者,或者就是一个普通人。近两个世纪以来,传统的意识形态信奉者都在做着革命的春秋大梦。他们对政治活动的唯一概念是实现伟大的革命理想。任何飞蛾扑火的热情都比不过革命家们。各种革命最后都像吸毒者所说的是“一场糟糕的经历”,但滋生革命的美梦还远没有做完。下面我们来讨论革命的梦想如何与更深刻的当代思潮混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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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119 [1]古希腊哲学家,生活在公元前7至6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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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121 [2]此处原文为ideologues,是意识学派的转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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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127 政治的历史与边界 第十三章 政治会在21世纪消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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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1129 马基雅维利在《李维史论》中讲了这么一个故事:一个罗马富人在饥馑流行时把食物施舍给即将饿死的穷人,罗马人因此判了这个富人死刑。罗马人的理由是,那个富人在收买人心,他想成为一个独揽大权的僭主。这种想法反映了道德与政治之间的矛盾,说明罗马人更关心的是自由,而不是社会福利。这清楚地证明,我们评判行动的方式依据的是我们对政治的看法。朱尼厄斯·布鲁图斯把罗马从塔尔坎的专制统治下解放出来,[1]后来布鲁图斯又处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因为后者图谋推翻新政权。这是否表明,政治是一个肮脏的领域,或是表明只有具备人类最英勇品格的人才能从政呢?这些罗马人显然不会赞同现代人这样的观点:政治只是一种服务行业,它使人们能够顺利地参与平常生活的游戏;或者说,统治者必须创造一个完全公正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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