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3305520
1703305521
先已提到过,苏多摩在进入STOVIA之前,被送到邦义尔的一家荷语小学读书。在邦义尔期间,他和一位舅父住在一起。从生命的这段时光里,他给我们提供了两则重要回忆。第一则是他从舅父那里学到的东西,他用非常奇怪的方式把舅父介绍给读者。苏多摩写道:
1703305522
1703305523
[他]这个人,吃喝的规矩古怪(strange)得很,更不用说睡觉的规矩了……[他]极少像常人那样吃饭,睡觉呢,主要在地板中央,在椅子上。所以,我在皈依伊斯兰教[diselamkan——行了割礼]以后,因了他的教训,也羞于吃得全饱。那时候我常常一天只吃一顿,而且提防着别太饱。照我舅舅的教诲,一个人要是发现自己正在吃美味可口的饭菜,就应当停箸,别再吃下去了。还有,每天晚上我必须到户外散步,一晚上起码两次,他要求我学习如何掌控[berkuasa]我的思想过程。思想正像我自己心里的欲求那样,务必要给它指明方向。为了这个目标,每天晚上我都得带着宁静的心凝望西方、东方、北方、南方,同时天与地也不会遗漏。那时候,我没有完全理解这一切的目的。但如果我不尽这种义务,我的思想似乎就是不纯的,迷乱的;而向前、后、左、右、上、下凝视的这种行为,将给我的内心带来素净的鲜活。[192]
1703305524
1703305525
这段话不同寻常的地方不是舅父的行为,对埋头于kebatinan(神秘主义)文化的冥想实践的一个爪哇普里亚伊来说,那种行为太平常了。相反,异常之处在于苏多摩竟然会把那种行为说成是古怪的——然后接着表示它成了他的第二天性。我揣想,我们要从两个方面来理解“古怪”这个词:舅父的行为在少年苏多摩眼里显出的古怪,他那时“还不是爪哇人”;新的“观察自我”在记录内在自我(batin)的久远经验时感到的古怪。
1703305526
1703305527
苏多摩的邦义尔岁月第二个有意思的方面,是他谈起的在他那所精英小学里的活动:“我的老师及荷兰同学从未羞辱过我——事情完全相反。可是如果我听见有人对其他爪哇学生说侮辱性语言,比如penthol[193]或者‘爪哇人’——我那听着这话的耳朵就起火了。而且如果有什么不公正的[tidak adil]情境,我也会出头,这样我就常常跟那所学校的孩子们打架。我从没赢过,因为荷兰学生比我的朋友们高大强壮,他们会轻轻松松把我打趴下。”[194]这种叙述很切合实情。但在回忆录里这是初次,苏多摩正面地谈到自己,纵然带着点嘲弄。读者在前面的段落里已经获悉,苏多摩父亲的性格正是心系公正(keadilan)。[195]因而我们可以说,年轻的苏多摩开始长得越来越像他先辈的品质了。但是他也主动表示荷兰教师和同学没有欺负他;“事情完全相反。”须明白这不是自夸荷兰人对他的社会接受性,[196]而是以此说明争取公正的斗争必须无涉于个人利益(pamrih),[197]这很要紧。因为在爪哇传统里,一个人寻求公正不是为了自己,而要出于对他的darma(义务,责任)的信守。因而这个故事就有了双重意义:它既表现了对殖民地社会种族不公的日渐增长的(社会学)意识——从中发展起来一种逐步壮大的民族主义运动;也表现了一个塑造中的“深挚的”爪哇人。
1703305528
1703305529
叙述过他与荷兰学童的冲突之后,苏多摩描述了他返回格贝的假期。回到外祖父家里“就是生活在调皮捣蛋找乐子的自由里。在那儿我受到娇惯和表扬,直至我觉得自己是个真正了不起的小孩”。[198]然而他紧接着记载的事,却是他对雷电的日常恐惧。暴风雨来临时,他会跑去把头埋在外祖母的腿上。但这时他的外祖父会抓住他的手,“轻言细语地”对他说:Lé,kowé aja wedi karo bledhèg.Kowé rak turunan Ki Ageng Séla,mengko bledhèg rak wedi dhéwé.苏多摩把这话给他的非爪哇语读者翻译成这样:“孩子,[199]别怕闪电。难道你不是基·阿庚·斯拉的子孙吗?想必闪电将慢慢怕你。”苏多摩最后说:“由于他话里的坚定信念,渐渐地我摆脱了对雷电的恐惧,不管它们的轰鸣有多吓人。”[200]
1703305530
1703305531
这段话紧随在苏多摩败在荷兰儿童手下的记叙之后,很难不从中看出,它遮遮掩掩地暗示了印尼人广泛地反对荷兰人的斗争——“不管它们的轰鸣有多吓人”。但是此外,我们可以注意到,这里的勇气来自记忆——对一个人出身的记忆。往回长才长得大。
1703305532
1703305533
接下来,在题为“我为什么听从了父亲的愿望”一节里,[201]苏多摩转向他成为STOVIA一名学生的原因。这里,他描述了他父亲和外祖父就他的前途问题发生的激烈冲突。外祖父拼命想要苏多摩做大官。他素来敦促这个孩子说,假如他父亲试图送他进医科学校的话,一定要拒绝。他的父亲深为土著仕宦生活的挫折与屈辱所苦,宁愿儿子不涉此道。苏多摩为什么听随父亲意愿呢?他给我们讲了两条理由,令人略感吃惊的是,他还告诉我们各条理由是在几岁上生效的。八岁的时候,他天真地被STOVIA学生的白色校服打动了,那看起来比政府官员穿的黑衣神气多了。第二个理由是在他大约十三岁时“发生”的:
1703305534
1703305535
那时候我父亲是草埔(Glodok)的副韦达罗,有一次刚巧我在家。清晨一大早我父亲就得坐bèndi[202]去马格丹(Magetan)。凌晨四点钟左右,我母亲已经坐在炭火前,烤制早餐面包,我和弟弟也醒了。我们看见父亲从他房里出来,已经穿好官服,到我们面前站定,抱怨身为普里亚伊却为地方土著政府效命的人的地位[derajat]……因为我父亲一直抱怨啊抱怨啊,我就问他:“爸爸,那你干嘛做这工作呢?”我的问题立即得到回答:“要是我不做这工作,你们大家还能吃上面包和黄油吗?”[203]korban(受难者)这个词和它的意思我还懵然不解,但在我内心深处的自我[batin]里,我倾听到它,我万分敬仰我的父亲。“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我父亲接着说,“我要我的孩子们长大后谁也别做地方土著政府的普里亚伊。”[204]
1703305536
1703305537
在这段话里,我们依然看见苏多摩是个“还懵然不解”(belum mengerti)的孩子,或许人们会注意到,“还懵然不解”这个短语他从未用在后来接受的任何西式教导上面。但是这儿的叙述比事件更为异乎寻常。因为虽然我们可以肯定,“历史地看”,苏多摩的父亲是用爪哇语跟儿子说话的,可是在这里他的言语呈现为印尼语。[205]我们还注意到,苏多摩被korban这个词迷住了,而它并没有在他父亲讲的句子里出现!某种意义上说,发生了什么事一清二楚。在他的记忆里,苏多摩一定在回想父亲用爪哇语讲的话,其中极有可能包含ngurban这个词。这是爪哇语中道德与情感色彩浓厚的单词之一,意思是为了实现某个伟大目标,或者帮助身陷困境的什么人,而隐忍待发。它恰好应和了苏多摩在邦义尔的那位舅父的教诲。[206]于是少年苏多摩就对一个他还不懂的词语刻骨铭心,他还没“意识”到它,但对它的领悟以后将使他“成为爪哇人”。然而此处的奇异之事是语际滑落(interlingual slippage)。因为这句印尼话几乎不大显出暗含着的道义交换(moral exchange)的意味,那种道义交换的确主要是在爪哇语的语境下才有意义。如果说苏多摩前面把他外祖父的话译成了印尼语,那么现在,也许不由自主地,他掉转了方向,从印尼语回溯爪哇语。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苏多摩对他领会的训诫语焉不详。事情可能是,苏多摩有点理解他父亲所做的牺牲,出于感恩和敬仰,同意去上医科学校,而不做“地方土著政府的普里亚伊”。或者也有可能,ngurban观念的提点——为了某种更高目标,给思想和欲望指点方向——导致他逼迫自己进入一种制度,它将永远把他摒于旧爪哇官僚精英和传统地位等级体系之外。
1703305538
1703305539
接下来的部分将我们带到STOVIA。作者的尊容——肮脏,淘气,懒惰,挥霍——更加绘影绘形。他什么都吊儿郎当,因为假如他被开除了,他的外祖父会很高兴,而他的父母不管出什么事都会支持他的。[207]我们对那西化的教室里发生了什么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一些恶作剧。但是这部分的结尾是这些言深意远的话:“即使我依旧挥霍、倔强、顽皮,但在我父亲去往永恒时间之前约一年,仅仅在那时我才明白,我不用抄袭(nurun)也可以成就学业,因此我渐渐有了这种觉悟(kesadaran):靠抄袭学习是学习的堕落。”[208]
1703305540
1703305541
初看之下,这似乎分外简单明了:一个懒惰的男孩慢慢懂得作弊不好,幼稚傻气。但我认为不止于此。苏多摩的语言,特别是nurun和kesadaran这两个词,提示了两种不同的复杂性。他先使用印尼语单词meniru(模仿,抄袭),然后在括号里加上爪哇语词源nurun,由此递给我们一个暗示。[209]一方面,这看似清楚地影射了“模仿”西方的现代化过程的全盘问题,那些问题困扰了苏多摩一代的印尼领导人。[210]苏多摩1930年代的读者无疑会在整个殖民经验的背景下来理解“靠抄袭学习是学习的堕落”这句话。kesadaran是早期民族主义思想的关键词,它被用于这个小小的课堂插曲,这表明了该叙述更广泛的意义。另一方面,我们应当记得turun(传宗)观念在爪哇文化中的重要性。做一个真正的turunan(后代)意味着不抛弃先祖的性格或品质。模仿,就其趋近这种性格的意义而言,对爪哇道德观的系谱至关重要。[211]我们已经看到,苏多摩迄今为止所受教育的最要紧部分,就是他以外祖父、舅父或父亲为榜样,学着模仿的那些时候。因此上边引的这段话,给了我们一种意味深长的印象:他的双重教育南辕北辙,其象征就是“模仿”在荷兰语和爪哇语中的对立意义。在荷兰教室里,“不用抄袭”表示“抄袭”了荷兰文化,易言之即认真吸纳了它的价值观;然而这意味着不模仿爪哇传统,后者赞美模仿。但是它也预示了民族主义的解决办法——凭借不模仿先祖来模仿他们。凭借成为好印尼人来做好爪哇人。
1703305542
1703305543
我们终于来到苏多摩回忆录的道义中心,这部分他称之为“性格的改变”[Perobahan Perangai]。[212]它的内容简单却出人意料,而且实际上,大概为了特别强调,还讲了两遍。苏多摩已经习惯了抄袭他那些更用功的同学的作业。然后有一天,一位老师问了全班两个问题,一个是代数题,一个是物理题。苏多摩看到谁都没准备好回答,即便最聪明的也没有,他就举起手来,不过是想搞笑,却发现他不知怎的竟知道正确答案,“让自己大吃一惊”。这种突如其来的能力发生在这样一种有趣的背景下:“学校校长在我的班上建立了一个新制度,坚持应当自始至终教授数学,以便学生们能够持续不断地使用他们的智力……读者须知,我们班级到目前为止一直教的是只要有丁点智力(intellect)就能听懂的课程,假如这人记性[geheugen]够用的话。”[213]在这叙述里,教学法的改变同苏多摩的发现联系起来:“‘嘿,’我想,‘这么说我也有脑子了。’”换言之,一旦荷兰课程停止死记硬背的学习和模仿,苏多摩就开始觉察到自己的品质和能力。[214]“从那时起,我渐渐变得羞于再抄袭[nurun]。”[215]正是随着这种对羞耻的觉悟(某种程度上是“成为爪哇人”,不过是在西方课堂的环境里),苏多摩表明他的性格已经改变了,这样他马上就可以写道:“仅仅是在我父亲离我而去的大约两年前,他的表情上才显出他对我抱有希望。这可以理解,因为那时我的性格开始改变了。从童年一直到当时,我的生活始终仰赖他人。”[216]
1703305544
1703305545
大致在此时,他与父亲的关系特征也开始变化。他不再是只有要钱的时候才写信回家,而是跟父亲通信,讨论他弟弟妹妹的正确教育问题。“我父亲开始有些尊重我了,我则贴近了他的内心。在这个幸福的状态下,憧憬着家族兴旺的美好前景,在一个理想瑰丽的时刻[zaman],突然之间,万万没有想到,在1907年7月28日,一封电报发来,告知我父亲的死讯。”[217]
1703305546
1703305547
有鉴于苏多摩先前说到他和父亲的关系一点也不亲近,[218]对他丧考翌日的情感描述可能看起来相当奇怪。
1703305548
1703305549
谁能同情我那时天降大难?[219]只有这个世上那些跟我同病相怜的人了。哪怕在那时候,更甭提现在了,我都无以言表我心中的忧思和灰暗;我最亲近的朋友,虽然他们分担了我的悲伤,却也宽慰不了我。我想到了我母亲的命运,我想到了随着父亲的去世,我那些弟弟妹妹的命运。就好像他们失去了保护伞,失去了依靠的支柱,失去了一切,他们发展所需的全部希望和根基。我们做错什么了吗?天主公正吗?……那时候父亲的逝世在我包含了这种意义:仿佛我遭到了惩罚,始料未及又无比严厉,它意味着丧失尊严,屈辱,和其余种种……我觉得人们改变了对我和我家的态度。恭敬之辞,慷慨之举,甘言蜜语,还有我们一些熟人的和蔼可亲,都显得并非真心实意,不过是一种外在的虚饰——而这是我父亲去世的影响所致。[220]
1703305550
1703305551
前来安慰这家人的人们常常偷他父亲的财物,闲话他的债务,猜测他给孩子们留下多少财产。“因此我感到烦恼和痛苦,我感到很丢脸,我感到荣誉扫地,我感到我活得像个被剥得赤条条的人,当着众人一丝不挂……在这痛不欲生的时刻,看起来似乎阳光失色的当口,在这个时候,只有我的外祖父和舅父减轻我的负担。”[221]在学校,他举止大变:不再挥霍、淘气和懒惰——以致他和朋友间裂开了一道鸿沟。“这样我的生活改变了。夜里,是星星和月亮做我的朋友,帮助我凝神聚气[mengheningkan cipta],如此我才能作为长子成功实现我的责任……”[222]“我的思想和情感变得脱离了它们的环境,追寻它们生活的另一条航线,向着另一个方向进发,那将带给它们繁花似锦的机会。”[223]
1703305552
1703305553
苏多摩如今成了这个受损家庭的一家之长,不得不承担起必要的责任。然而在他对那个时期的描述中,有趣的是他对外界(lahir)和内心(batin)的新感觉,以及他自称亲自体验到的与世界的分离。[224]这种分离铺好了道路,通向一个结局:它不是在回忆录里描述成那般模样,而是在上文所引的段落里预示出来。因为苏多摩而今想要“迎合”他父亲,履行家庭和传统的道义责任。[225]但是他要靠“找到另一个方向”来做到这一点。
1703305554
1703305555
五个月以后,1907年底雨季开始时,瓦希丁医生(Dr.Wahidin Soedirohoesodo)抵达巴达维亚暂作休整,长久以来他在募资,帮助有才智的年轻爪哇人完成西方教育。逗留期间,他去STOVIA向学生们演讲。以下是苏多摩如何描写那次相会的,自那以后没几个月至善社就诞生了:
1703305556
1703305557
同瓦希丁医生的相会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有着安详的面容、睿智的举止和谈吐,还有解释他的理想时的坚定信念。他抑扬顿挫而文静的(rustig)[爪哇语,sarèn]嗓音,让我的思想和精神为之一宽,带给我新的理想和一个新世界,它们似乎能慰藉我受伤的心灵。跟瓦希丁医生谈话,聆听他的志向……消除了为我自己的私人需要所限的那一切狭隘感情和目标。这个人(one)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感到自己兴奋不已,震颤遍及通身骨肉,这个人视野开阔了,感情高尚[halus]了,理想优美了……总之,这个人感受到了他在世上的最高义务。[226]
1703305558
1703305559
回忆录的自传部分到这里就结束了,此时苏多摩刚刚十九岁,至善社尚未成立。书的余下部分记录了苏多摩的朋友、仆人,尤其是妻子的功劳。从这些书页里人们可以推断他往后生活的某些东西,但那不是书写的中心了。在苏多摩看来,我想,本质的东西都说过了。
1703305560
1703305561
假如他的生活——在他自己眼中——有一个线性的轨迹,假如它在某种意义上与世界的趋向平行并进,那么1907—1908年间的政治事件本应只是个开头。但我认为如今应当明晰了,他的感知到的生命运动别是一种形态,政治(就我们理解的含义而言)成分不如道德成分多。为了更清楚地详述这一形态,或许有益的做法是,求助于苏多摩本人在别处使用的一个措词——lelakon,生命中的指定进程,介于darma(义务)和命运间的某处。因为1907—1908年的事件——丧父和遇到瓦希丁医生,离家和找到精神导师,反映了一个爪哇男人的生活过渡:从kesenangan(享乐)到kewajiban(尽责),从kenakalan(调皮)到kemuliaan(优异),从模仿到树立榜样。[227]
1703305562
1703305563
在这个连接点上,以下两者间的奇特接合是再突出不过了:一面是巨大的、几乎浑身奔涌的激情,亦即苏多摩所记录的他与瓦希丁医生相会因而眼界大开的眩晕感;另一面是他展现的医生本人的形象。我们不仅确实瞥见了一个极其传统——虽然刚毅——的爪哇绅士,[228]还被带回一个统一的世界,那里视觉、声音和意义重归一致了。“平静”、“抑扬顿挫”、“安详”,是苏多摩用来描述瓦希丁医生声音和形貌的文辞,他早先已用于描述格贝的乡村生活,旧时代的社交圈子。那时他“还不是爪哇人”,是一个捣乱分子。而今成了爪哇人,他和先辈们团圆了。
1703305564
1703305565
然而虽然他找到了他的asal(出身),他也不是在拿一个爪哇人成长的简单故事款待我们。因为传统的瓦希丁医生给年轻的苏多摩带去了“新理想和新世界”。这些新理想、这个新世界是什么?是范尼尔写到的西方科学和理性主义吗?在这些事情上,苏多摩所受的教育早就比那位老医生高明多了。他在ELS和STOVIA学过多年,还谙熟荷兰语,所以苏多摩比他的启蒙者远为接近西方人构想的“新世界”。我宁愿相信,苏多摩——兴许还有STOVIA环境中的其他人——在瓦希丁身上觉察到一个榜样:如何不必模仿就能步入殖民主义的西方世界;在更深层次上,如何不模仿一个人的先祖却又模仿了他们,如何在一个人不复深潜于爪哇传统中过活的时候又不抛弃这一传统,如何让观察自我与内心自我协调一致。龙加瓦西塔已经用无力回天的国王之至善这个残酷的逆喻,想象过黑暗之时。ratu utama(至善的国王),光荣爪哇的标志,不再可信了。然而瓦希丁表明,把形容词和名词分开是行得通的,甚至是绝对必要的。一旦分开,该形容词的意义重心就从我们或可称之为政治效能的东西转移到伦理承诺(ethical commitment):总而言之,转移到一种趋于完善的道德能力(budi utama)。这种伦理承诺是任何人都可承担的一种责任——不会排除爪哇青少年,特别是自己的名字就由su(卓越)和utama(完善)合成的这个人。[229]
1703305566
1703305567
但是承诺什么?在古老的爪哇传统中,国王的至善意味着对国王权力的承诺。集中的权力带来了共同体的丰产、兴旺与和谐。社会安乐是权力对其自身的承诺的副产品。[230]然而一旦王权证明已软弱无能,副产品就能迅速变成中心鹄的。
1703305568
1703305569
如果我们看看苏多摩终生与之为伍的那些观念,就会发现一个词汇表和一种始终如一的风格。比如,苏多摩几乎全然不用以西方社会学为基础的政治概念。[231]马克思的那些范畴完全缺席,而它们对苏加诺那整整一代人,从保守的到激进的成员,都是政治语言的中心。尽管苏加诺和他的同时代人谈到了Indonesia Merdéka(自由印尼),苏多摩却往往说起他的理想是Indonesia Mulia(光荣的,或完善的印尼)。Merdéka,自由,当然蕴含了激进得多、政治性强得多的目标。它是印尼人——或“革命的马来人”独享荣誉的一句口号,[232]在爪哇人中却没什么反响。Mulia则恰恰相反。上文(第98页)引用的回忆录那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到与mulia天生相配的东西,它似乎正是kemerdékaan(自由)的反面:kewajiban,或者义务。
[
上一页 ]
[ :1.7033055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