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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己自由,非今日之所急,而以合力图强,杜远敌之觊觎侵暴,为自存之至计。故所急者,国群自由,而非小己自由也。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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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国之为团体也,吾人一属其中,终身不二,生死靡他,乃至紧要时会,此种团体其责求于我者,可以无穷,身命且为所有,何况财产。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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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之政府,固五族四万万民人之政府也,此五族四万万之民人,各有保存此国,维持此政府之义务而不得辞。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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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大总统者,抽象国家之代表,非具体个人之专称,一经民意所属,即为全国致身之点。斯乃纯粹国民之天职,不系私昵之感情,是故言效忠于元首,即无异效忠于国家。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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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元首经政府至国家,国群自由已膨胀为霍布斯笔下的“利维坦”,而小己自由消弭不见了。严复自由思想的病处,恰是中国社会的创伤。辛亥革命的迅速“胜利”与迅速夭折,不仅没有给严复带来久望的个人自由主义和国家富强的结果;相反,对旧制度的冲击所诱发的种种社会问题,随着政治的逆转而空前恶化。于是,人们担心的隐忧变成了现实,社会在变态中畸形发展,更为严重的危机弥漫着民初的中国社会。面对此情、此境,严复忧心忡忡。既然革命已越出了进化的轨程,他不得不重新认识自由与国家富强的关系,这其中既有“事后先知”式的责斥,也有对自己理论的真切而痛苦地反悟。早在1909年严复对自由价值就曾有这样一种怀疑:“向之所谓平等自由者,适成其蔑礼无忌惮之风,而汰淘之祸乃益烈,此蜕故变新之时,所为大可惧也。”225他确信:辛亥革命以后的中国,“今之所急者,非自由也,而在人人减损自由,而以利国善群为职志”。226中国已经无药可救,西方似乎也出了问题。第一次世界大战对严复来讲,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由此而发,他对整个西方文化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不佞垂老,亲见脂那七年之民国与欧罗巴四年亘古未有之血战,觉彼族之三百年之进化,只做到‘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八字。回观孔孟之道,真量同天地,泽被寰区。”227西方的偶像已被敲碎,中国的圣人自然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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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在这种迷乱与困惑缠绕难解的思想感情中,我们也能发现严复彻底否定西方及其全部著作的痛苦声明。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严复处于绝望之中,起码他的突出的希望已完全落空。他属于生活在最不幸的一段时期里的那一代人。当这位富有爱国思想的中国人,在1921年即将走完他的生命历程之时,作为一个不特别具有乐观、自信气质的人,他看到中国正在陷进一个前所未见的深渊中。进化的力量不仅使中国的进化停顿下来,而且似乎把中国彻底抛弃了。他的信里充满了悲痛与呐喊。他看不到一线希望,也不需要别人的任何安慰。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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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西方人对一个倔强的中国老人写下的一段富有人情味的话。为什么我们自己就不能给予“生活在最不幸的一段时期里”的那些有见识的中国人多一点理解和同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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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严复自由思想里的混乱以及他对自由的变节,我想在最后强调两点:一、自由概念的某些混乱,主要是由于严复所信奉的进化论的导引以及对国家富强目标的最高关切所引起的;二、中国社会的多变与混乱,使严复这样的集爱国者与思想家于一身的人始终无法把自己的理论坚持到底。后一点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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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中国思想的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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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向西方思想家寻求富强的心路历程,在某一个方面就是近代中国移入、吸收、消化西方宪制文化的过程。“最不幸时期”的中国,似乎一切问题的思考必须转换成“救亡图存”、“国家富强”的命题才具有存在的理由。由民族救亡所引发出来的国家富强企盼,犹如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扼住了思想家的思想走向。即便是一个较为纯粹的文化问题,也必须与国家富强建立关系才会被接受。与此相应,在近代中国,西方宪制也只有作为一种救亡图存、国家富强的有用工具才会被人们所认同,舍其此,它的存在与讨论就会毫无意义。西方宪制之于中国的功利性质,一方面人为地模糊了文化观察的视线,另一方面也决定了中国近代宪制文化生成的“非价值理性”特征。事实上,在近代中国,一种不需要为任何其他东西服务的独立价值实体的宪制,从未被真正接纳,一种被视为一个文明社会的必备要素、一种理想生活方式的宪制也从未真正存在过。在这当中,严复提出的问题是:西方宪制主要是西方强大富足的一种工具,还是西方的一种生活方式或是一种独立的文明形态?这一问题的回答又牵涉到一个更为根本的问题:西方文化的核心要素是什么?在论者辈中,美国学者史华兹尽管精心研究了严复所观察的西方思想家的真实思想与严复观察的距离,令人信服地分析了导致这种距离感的缘由,然而,史华兹却有意绕开了上述那两个更为根本的问题。而且,对严复的“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这一对西方文化的把握,他也没有正面进行评价。只是路易斯·哈茨在为史氏的《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一书写的序言中有两处谈到西方文化问题。一处是关于自由,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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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西方,自由阶段是必经的阶段,并且自由的价值观念先于所有其他与近代化有关的观念而产生,随后才有自由阶段的到来。个人主义的规范并不与古典经济学一起产生,甚至也不与文艺复兴一起产生,它产生于古希腊斯多噶派时代,被罗马法和基督教所吸收,并在中世纪时代兴旺了几个世纪。它的伦理是一种个人精神的伦理,这种个人精神超脱了一切,超脱了沉寂与活力,也超脱了国家的贫困与强盛。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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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茨反对或者不赞成严复把西方宪制中的个人自由看作是西方富足强大的活力性工具这样一种功利看法,但他基本上默认了严复关于西方文化中的自由本体论观点。另一处是他针对严复把与自由相联系的西方民主制度看作是一种培养并导致“公心”而最终使西方国家富强的一段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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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强的集体协调观念,无论在斯密的自然法则中,还是在斯宾塞的达尔文主义中,如缺少了当时尚未全部消失的中世纪精神中比较有组织的协调观念的实际补充,就不可能在英国工业革命时代得到体现。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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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实际上是进一步从中世纪的文化中,而不是从斯宾塞、斯密的理论中,寻找“集体协调观念”(公心)的证据证实严复的看法。由此可以断定,撇开西方文化中的个人自由与国家富强的关系这一层不谈,西方学者基本上是赞同——至少是不反对——严复关于自由在西方文化中的核心地位这一睿智的看法的。仅此而言,严复是配得上鲁迅加冕于他的“十九世纪末年中国感觉敏锐的人”这一荣誉称号的。历史总是成全那些值得成全的人,在近代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相继东渐之后,西方宪制经由严复等人之手合乎逻辑地舶来中国,而严复本人对西方文化的了悟与体认与其同时代人相比,更多了一份睿智和卓识。这标志着西学东渐的一个相对完整时期的结束,而带来的是近代科学意义上的中西文化比较研究在中国的真正开始。对近代的中国宪制思潮而言,这是关乎要紧的一点。由于中国近代宪制思潮的“外发型”生成模式,它不可能脱离作为“母胎”的西方文化,而且西方宪制自始至终都是它最重要的参照物,甚或可以这样说,如何观察与体认西方宪制直接影响了中国的宪制路途和模式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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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强调的一点是,在对中西文化的态度问题上,严复确实提出过“自由为体,民主为用”的文化命题,并批评“中体西用”为“马体牛用”,指出“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但“自由为体,民主为用”的公式只是他对“西学体用”的一种解说,而不是他所主张的中国纲领。他的本意应该是:不论中体、中用、西体、西用,只要有利于中国进步,就都是建设宪制的质素。由于信奉进化论,所以严复在宪制与宪制观念问题上主张渐进式,这与后来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党人选择暴力革命手段、以决定共和宪制毕其功于一役的急进确乎有很大的不同。然而,由于中国近代史常常陷入“害之除于甲者将见于乙,泯于丙者将发之于丁”231的怪圈,如政治进程的挫折,往往是因为经济、思想、学术不够健全……因此一个单一因素的进步,都可能为其他因素之辐辏而吞没。在这样一种情势下,渐进也好,急进也罢,都只具有相对意义。严复将自己的宪制文化目标确立在改造中国的“文化基因”工程上,并以此来动摇中国社会与政治结构中的精神支柱和价值核心——这一主张视似迂阔,实为一种焦灼式的急进。他所选择的经济自由主义,也是导源于迫切要求赶上西方发达国家的危机感。孙中山唏嘘“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固然是一种对实现国家富强只争朝夕的时代紧迫感;严复“惟急从教育上着手”的焦虑又何尝不是出于一种拯救民族危机的责任感的催逼?与此相联系,虽然严复注重“启蒙”之策,孙中山专注“实行”之路,但“启蒙”与“实行”之于近代中国的宪制的建设,不只是殊途同归,其中也有交替互补。严复一生博取了“启蒙思想家”的称号,但他并未彻底脱离中国士大夫入世的传统,仍究心于政治斗争的风浪。他哀叹“四十不官押皋比”、奔波南北四进科场以求仕达、连辞校长职务不专心于教育事业、被拉入筹安会侧身于政治漩涡的中心,都表明“实行”的洪波始终萦绕于启蒙家的情怀。可以这样说,严复走过的路,在某一方面构成了整个近代中国宪制文化演进的轨迹。无论严复与后来的孙中山有怎样的不同,但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无不是以“进化论”作媒介而接受西方宪制的。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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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近代中国的宪制思潮而言,由于它始终与民族的救亡图存、国家富强联系在一起,其自身充满了矛盾和歧义。民主、立宪、共和、自由、平等这些价值质素间的混乱以及制度层面上的脱序,使得整个文化缺失了根性和整体性。然而,由进化论所导向的对国民素质与宪制关系的探索,则构成了近代中国宪制思潮的重要特质。可以说,国民素质的改造和现实制度的改革问题一直困扰着几乎所有的近代思想家,成为解决宪制问题的主要症结。主张渐进改良的康、梁、严自不待言,即便注重实行倡言革命的孙中山,面对民初西化制度与传统思想的脱序,亲历武昌起义、二次革命、护法运动的相继失败,不得不重新认识严复的“启蒙”之策。233严复的思想告诉了中国人一个平实的道理:由于中国的国民觉悟所决定的“基线”,近代中国在接受西方宪制文化时,无论其观念或是制度都无法毕其功于一役,中国的宪制之路必须由中国人自己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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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近代性(1840-1919) 求生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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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01年到1911年是清王朝统治的最后10年,这10年与其说是旧王朝的崩溃期,倒不如说是新时期的萌芽。社会制度与风气的变革早已开始,而政治灾难的到来则往往在最后。事实上,直到1911年,中国政府一直遵循着19世纪90年代曾经宣喊过的路线亦步亦趋地前进着。1898年,以慈禧太后为代表的保守势力已从光绪帝和康有为手中夺取了统治权,1901年后,他们继续着手实施那些激进的改良措施。因为除此之外,已再无其它任何选择的余地。庚子战争已显示出了单纯排外政策的破产,而反清叛乱的潜在威胁促使清政权不得不采取富有建设性的步骤来拯救自身。于是,保守改良便成了中国社会戏剧中最主要的一幕。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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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奢口倡言“立宪”的人恰恰正是几年前扑杀主张立宪人士的刽子手。岁月无情,世事无常。把所有对国家有利的思想都看成对它进行恶意攻击的清廷,现在也不得不把立宪改革看作自己的求生之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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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近代性(1840-1919) 一 预备立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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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为了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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