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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691 乌托邦社会的机构组织引人注意,因为它反映了对民族主义和商业竞争的不以为然;当时这两者已经开始成为欧洲政治中的主导因素,并一直延续至今。乌托邦几乎没有中央政府;首都倒是有一个,但各个城镇的大小和设计都是统一的。首都有议会,但拉斐尔·希斯罗道斯只讲了地方一级行政的详细情况,其最明显的特征是数学公式般的整齐分明:一组住户选择出领导人,由他们组成理事会,理事会再选择城镇的市长。法律只有寥寥几条,律师则完全没有;知识人士倒是很多,但他们专注于学习文科,思索深刻的问题,而不是算计如何坑害邻居。若说有哪个国家具有成为乌托邦的框架,那就是威尼斯了,但莫尔并不特别认真地要补足柏拉图的《理想国》没有描述国家机构这一缺陷,因为在这类乌托邦内,协商一致消除了一般意义上的政治,表达并控制政治归属和竞争的机构制度均付阙如。威尼斯对各种政治力量予以控制,而不是通过文学手段将其废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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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693 书中对宗教的描述非常仔细。乌托邦人信奉的宗教和后来的上帝一位论十分相似;他们称他们的神为密特拉(Mythras)[5],但没有说明这是否神的真正名字。乌托邦的宗教与其他宗教共同的因素并不多。有上帝;宇宙由神意安排,以便利人的生活,并使人获得永久的幸福;诚心寻求救赎的男男女女在尘世间将会过幸福的好生活。死亡并不可怕,因为那是与上帝相聚的通道。在乌托邦,各种信仰百花齐放,唯一的绝对是绝对禁止不宽容;莫尔开了个尖刻的小玩笑,让叙述者讲到,一个皈依基督教的人因声称别的宗教并非真正的宗教而被流放。24莫尔说,在乌托邦,企图使用暴力强迫人皈依被定为破坏和平的行为,不是亵渎行为。乌托邦似乎没有亵渎罪这一类,这表明了莫尔与古典学说的渊源。此论是一条有力而又危险的理念,但它出自莫尔这个把异端送往火刑柱的人之口,使人无法理解他在实际的政治生涯中怎么会那样行事。乌托邦宽容无神论者,但不信任他们;他们决不能公开劝人不信上帝,也不能担任公职。鼓励他们和神职人员辩论,希望因此能使他们明悟真理,而不仅仅是让神职人员借此做智力练习。尽管如此,《乌托邦》的结尾却出人意料;拉斐尔说乌托邦的唯一缺点是它没有听取基督教的训谕,但好在它已经皈依了基督教。许多评论家说,这也许表达了莫尔特有的基督教人文主义思想。另一方面,读者也可能会猜想,乌托邦的人民皈依了基督教后恐怕会怀有异议,自立教派,也许还是应该继续信奉他们原来的神密特拉。乌托邦的创始人乌托波斯(Utopos)当年不费吹灰之力征服了这个岛屿,就是因为它因为宗教冲突而四分五裂。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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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695 乌托邦的宗教仪式是以音乐的形式举行的,祈祷的内容是祈求得到智慧;教士深受尊敬,因为他们都是饱学之士,都献身于和平的事业。莫尔让教士在战争的问题上担负重要的作用。伊拉斯谟慷慨激昂,莫尔冷嘲热讽,但两人的基本思想是一致的。乌托邦人民鄙视战争,也鄙视狩猎(为君主提供劝谕的各种手册都把这项贵族运动赞为很好的作战训练),因为狩猎和战争一样,是一种屠杀。乌托邦人与多数民族不同,他们宁肯靠欺骗和贿赂来取得胜利,也不愿使用武力。血腥的胜利和血腥的失败同样糟糕;理想的办法是通过贿赂来推翻敌人——这很容易做到,因为他们有很多金银,自己不需要,可以用来收买敌人。20世纪美国在越南陷入苦战的时候,一些观察家曾想过,如果能采用莫尔笔下乌托邦人的做法来挖越共的墙脚,就不会付出如此巨大的生命和金钱的代价。莫尔背离了正义战争的传统观点,说乌托邦人乐意发动民族解放战争来解救受独裁政府压迫的他国人民;此举超出了《联合国宪章》的规定,因为《联合国宪章》禁止将“政权更迭”作为发动战争的合法理由。它也许表现了乌托邦人的过分自信,认为一国人民可以轻而易举地推翻另一国的僭主暴君,将那个国家的被压迫人民解放出来。乌托邦人除了自卫,从不为私利发动战争。他们在各个方面都与当时的欧洲人迥然不同。《乌托邦》成书后不久,欧洲就发生了长达一个半世纪的宗教冲突,也开始了对美洲、亚洲和非洲长达五世纪的帝国主义侵略和占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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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697 乌托邦的教士在战争中的作用是尽量减少战争造成的破坏;教士能阻止战胜方的军队杀害战败的敌人,保护伤员,并有权宣布战争结束,以此来强迫停战。作战时,教士随军而行,目的是维护人性在战斗中不致泯灭,而不是祈祷上帝杀尽敌人。乌托邦人对冲突的务实态度也表现在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公民战死;他们有钱,可以使用雇佣军,用重金换取他们的忠诚。他们的盘算是,雇佣军作战时死亡众多,真正能活下来领取高额报酬的雇佣兵仅是少数。莫尔想象,乌托邦人在招募雇佣兵时,首选地处遥远的塞波雷得人[6]。那些人不是不知道打仗危险,而是根本不在乎;他们贪婪凶暴,对雇主忠心,互相杀戮起来毫不犹豫,对激烈动荡的生活的胃口显然比沉静的乌托邦人大得多。乌托邦人鄙视塞波雷得人,但莫尔的用意是谴责战争,不是让读者猜想塞波雷得人是否有其他的谋生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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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699 若把这些段落当真,就说明莫尔对当时的政治与宗教的反感超过了心理上的保留。然而,谁也不知道对《乌托邦》该认真到何种程度。构想乌托邦的用处不在于为其他社会提供蓝图。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这类所谓“反乌托邦”作品的出现并不意味着反乌托邦的世界马上就要到来,或者必须立即采取果断措施,以防反乌托邦出现;这类作品的意义在于使我们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我们心目中的进步可能带来的后果。《乌托邦》不是推行反战运动和废除社会等级的蓝图,也不是推翻宗教的方案;其中诙谐玩笑的内容不仅为莫尔提供了保护,使他不致被指控为需要密切监视的异见者,而且保护了该书本身,使它不致被视为宣扬另一种更好的政治制度的声明。作为讽刺作品,《乌托邦》与现实可以拉开距离,这是柏拉图的《理想国》做不到的。不过,它的确提出了许多问题,比如,在别人挨饿的情况下,我们的财富越积越多到底有没有好处?国家难道必须为名誉而战吗?难道就不能容忍宗教异见者吗?等等,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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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701 我们从乌托邦的想象中学到的东西有多少是作者有意传达的意思,这是传记作家需要解开的谜。几乎所有作品在某些方面都是作者所无法控制的,几乎所有作品都在一定程度上流露出作者内心深处的想法,另一方面又无法完全达到作者想要达到的目的。现代读者会认为,《乌托邦》是一种告诫,提醒人们注意,建立完美社会的愿望会滋生极权主义:乌托邦的居民不经许可不能旅行;婚前性行为会带来双方均终身不准结婚的惩罚;而且如莫尔所说,每个人都深深地意识到,自己无时无刻不处于所有其他人的监视之下。26这使现代人感到极为不安;自从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出版之后,人与人之间互相监督对我们来说就意味着专制国家的独裁。即使这样能保证和平与安全,似乎代价也太大了些。不应假定莫尔也怀有和我们一样的疑虑。他被关押在伦敦塔的斗室之中等待审判和处决的时候,并不抱怨失去了自由,反而对他简单的生活表示满意。无疑,他这样做有安慰家人之意;他和妻子伉俪情深,子女也孺慕孝顺。但这种态度也反映了一个柏拉图的崇拜者应有的对去尽尘世牵绊的生活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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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703 蒙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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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705 伊拉斯谟和莫尔对现代读者的吸引力在于他们的怀疑主义,而在16世纪的人文主义者中,将怀疑主义用于道德和政治目的的代表性人物是蒙田。这是一个悖论,因为他的随笔仅仅间接地涉及政治组织或日常事务的管理;蒙田企图根据他最了解的人——他自己——的情况来探究分析人的心灵。蒙田的随笔不是奥古斯丁的《忏悔录》那样的忏悔性作品。蒙田对忏悔自己的软弱没有兴趣,也不想赞美上帝慈悲地拯救了自己。他和奥古斯丁一样,认为人缺乏自我了解,但他不像奥古斯丁那样对此深感痛苦,而是相信,要了解自己,必须做到耐心、自制,对任何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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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707 然而,这种斯多葛式的怀疑内省却直接产生了政治上的影响和启发作用。除英文译本以外的其他语言的译本恰如其分地将蒙田的随笔描述为“道德和政治”文章。蒙田生于1533年,参加了世纪中期的法国内战,所以他关于勇气、背叛、谈判的危险,以及许多其他问题的观点都是经验之谈。27法国内战原是宗教战争,由于王室和贵族家族各自的内斗而进一步加剧,力图统一的法国君主和在地方上称王称霸的贵族之间暗地的斗争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蒙田出身贵族,学过法律,曾在波尔多议会中担任顾问,但不喜欢公共事务。他出售了在议会的职位,因而衣食无忧,但又因无所事事而郁郁不欢。他的随笔尽管没有描写他的苦闷,却是因他的苦闷而发。他关于如何获得幸福的建议主旨上属于斯多葛派,说人不应该太在乎世事,但那些建议的道德基础是基督教,对个人的重视则是符合近代精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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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709 对于政治,要畏惧它的危险,而不要因它带来的机会而乐在其中。统治者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最好的统治形式是君主制;明君不追求战功的荣耀,而是努力培养建立在基督教最宽容的观念基础上的公共道德。至于其他人,友谊、平静的心情和对哲学与宗教的钻研是为至善。尽管通常不应将任何发明归功于某一个作家,但不得不承认,是蒙田首先提出了近代意义上的个性和私人生活。他坦承,他的随笔讲的是他唯一真正了解的题目,也就是他自己。可以令人信服地说,他的随笔是第一部近代意义上的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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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711 自此,一种新型矛盾开始浮出水面,那就是私人和公共之间的矛盾。它并非传统的私利与公德的矛盾,亦非基督教今生与来世的矛盾,也非柏拉图所谓的寻求真理和履行对他人责任之间的矛盾,而是具有鲜明近代色彩的矛盾。一边是亲密关系、天伦之乐、生活自得其乐带来的平静的满足;另一边是公共生活的快乐——与私人生活的快乐同样真实,却截然不同。蒙田打开了解读人与公民之间矛盾这个新课题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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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713 [1]指自中世纪早期至文艺复兴期间的一种政治文体,通常用来为国王或王公提供治理方面的指导规劝,也包括介绍历史和文学中值得君主学习或引以为戒的事例。——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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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715 [2]意大利诗人。——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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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717 [3]19世纪英国作家和文学批评家。——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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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719 [4]两人都是德意志神父和作家。——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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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721 [5]在真实历史中,密特拉是古雅利安人曾信拜的神,后形成密特拉教,在公元前1世纪到公元5世纪在罗马帝国传播,一度是基督教的有力竞争者。——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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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723 [6]塞波雷得人是莫尔杜撰出来的人种,其名称“Zapolete”在希腊语中意谓“急于出卖自己的人”。——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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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728 论政治:从希罗多德到马基雅维利(上卷) [:1703325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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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730 论政治:从希罗多德到马基雅维利(上卷) 第十章 宗教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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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732 宗教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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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734 “宗教改革”一词和“文艺复兴”一样,意思不够严谨,但除非每次都长篇大论、啰嗦累赘地解释,否则只能用它。无论在地理上、时间上,还是理念上,将宗教改革(或者文艺复兴)当作单一明确的一场运动的概念都经不起推敲,但事实是,1500年之前,西欧的基督徒没有制度化的教义之分,1550年后则出现了几个不同的教派。这种情况造成了巨大的政治后果。主要的新教思想家的大部分理念是一个世纪前由扬·胡斯和约翰·威克里夫首先提出的;路德大量吸收了圣奥古斯丁最激烈、最令人不安的思想;民众广泛要求回归早期教会的纯洁。新神学对确定政治权威的合法性影响巨大。当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在宗教信仰上发生抵触的时候,“人们该如何自我治理?”这个问题就变得紧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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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736 一个世纪前的教会大分裂[1]期间及之后,教会治理本来有可能沧桑巨变。但变革终未发生。宗教改革运动不是发生在15世纪,而是在16世纪初。它之所以发生于斯时斯地,是因为西欧各国统治者长期以来对教廷怀有敌意。各国君主因打仗花费巨大,财政捉襟见肘,对教廷的财富垂涎三尺,而当时民众对教廷在道德、精神和神学上的广泛不满为君主在政治上对教廷的敌意提供了意识形态的后盾。教派分裂是教会逐渐变为国家教会的长期过程的产物,也是加快这一过程的重要因素。教廷无法维护基督教世界的统一,其主要原因与其说是发生了席卷欧洲的反教会舆论运动,不如说是教廷为维护它在意大利的地位而缔结的政治联盟。对教廷耽于世俗事务感到不满,希望看到一个更依靠公会议、更注重教众自主权、广义上更加民主的教会组织形式——这些都不是新现象。决定性的因素是世俗当局迅速掌握了对本国宗教生活的控制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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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6738 最令人瞠目的例子是英国。亨利八世因想要男性子嗣而与罗马决裂。他与自己的寡嫂,阿拉贡的凯瑟琳结婚后,王后只生了一个女儿,之后数次小产。亨利八世可能深信,这是因为他们的婚姻违背了教会禁止近亲结婚的命令;但他也可能并不真信。他绝对是虔诚的教徒,不去打猎的时候,每天都做五次弥撒。教皇不能批准解除亨利的婚姻;当初是他的前任特许亨利和乃兄的遗孀结婚,他若是宣布亨利的婚姻无效,就必须否定前任的决定。还有更加决定性的原因,那就是教廷政治上的虚弱。凯瑟琳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的姨妈,查理1527年洗劫罗马后,教皇实际上成了查理的俘虏。于是,亨利八世迈出了大胆的一步,自封为英国教会的首脑,命令听话的主教废止了他的婚姻。亨利和他的儿子爱德华六世不同,他不喜欢新教;路德派和加尔文派对他都没有吸引力。他和路德在1520年发生了激烈争吵,因此不可能把路德奉为精神导师。1直到1547年,英国教会在教义和礼拜仪式上都没有改变;唯一的,也是巨大的改变是国王成了教会的精神领袖,英国的教会归入了英国法律的统治之下。两把剑落到了一个人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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