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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斐逊对贸易和工业的反感使他与亚历山大·汉密尔顿起了冲突。汉密尔顿不是北美殖民地的本地人,他的家乡是西印度群岛的内维斯岛。他聪明过人,是出色的律师,但易冲动,好争辩,作为政治家不够灵活达变。在他与杰斐逊和麦迪逊有分歧的问题上,他几乎总是对的。汉密尔顿对休谟理论的理解比大多数与休谟同时代的人都更深刻。休谟明白老派共和主义者对中央银行和靠使用公共资金投机获益的人的痛恨;他也知道稳固牢靠的地产为什么比持股获得的财富更好,因为股票的价值会发生无法预料的起伏,还会受股票投机商操纵,使诚实的农夫和商人倾家荡产。但是,休谟也看到,利用公共信贷推动贸易、扩大经济的社会将生机勃勃、欣欣向荣,这种社会的统治精英是放眼世界的,不是内向保守的。具体到美国,汉密尔顿推论,美国的未来在于发展制造业,扶植国际贸易;为此目的,优惠贷款必不可少,而优惠贷款的唯一可靠来源就是国家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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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第一国家银行获得开业特许,后来遭到各种攻击,最终被勒令停业,继它之后的美国第二国家银行获得许可,等等,这一段历史不是本书讨论的主题,但它的影响在本书讨论的范围之内。汉密尔顿不像麦迪逊和杰斐逊那样对英国切齿痛恨。他觉得,英国是个繁荣富强的国家,一旦美国独立后,与英国讲和修好比衔恨记仇更有好处;而闹革命的法国是个烂摊子,杰斐逊企图与法国重建联盟劳民伤财不说,还会惹祸上身。新政府应该争取直接控制尽可能多的国事,因为合理地集中管理商业法的实施和建立坚实的金融体系对贸易与工业的发展至关重要。可惜汉密尔顿死得太早,没来得及看到事实证明了他的正确,证明了美国的未来在于开发内地巨大的财富,成为工业强国。他有生之年不太得志并不令人吃惊,因为他所设想的成功国家是彻头彻尾的君主制国家。他好像经历了萨沃那洛拉的共和国的兴衰动荡之后渴盼秩序的佛罗伦萨人,设想由一位国王主持大局,参议员终身任职。美国各州在独立战争之前和战争期间发明了自己的机构制度,但汉密尔顿对各州的事务缺乏了解,这使他感觉迟钝,体会不到美国人对一切君主制与贵族制的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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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密尔顿的对手雄辩滔滔,埋没了汉密尔顿的真知灼见,也许是因为人们对他的观点太认可了,反而忘记了他是始作俑者。有一个例外,20世纪早期的一位自由民族主义者赫伯特·克罗利写了一本书《美国生活的希望》(The Promise of American Life),提倡美国推行更自觉的国家政治,更多地利用联邦政府的权力,不要把中央政府的能力视为多余。然而,推行更具国家特色的政策不是为了激起民族主义的情绪或好大喜功,而是为了实现美国的现代化,以促进全体人民的福祉。这样做的目的是使个人生活更自由,更有趣,给个人更多真正自治的空间。克罗利说,要实现美国的潜力,必须用汉密尔顿的方法达到杰斐逊的目标。对他这个主张,两位被提到的当事人一定感到匪夷所思,但后人是完全能够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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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圣经》故事中诺亚的次子,传说中部分非洲民族的祖先。——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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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亚当和夏娃的长子,杀死了自己的弟弟。——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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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指《卡罗来纳宪法》。——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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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美国独立前英王特许领主享有所有权和自治权的北美殖民地。——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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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John Wesley,1703—1791,英国布道家,基督教新教循道宗创始人。——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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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两者的中文翻译都是“代表”,但representative有权代表选举他的团体发言和投票,delegate则只能按指示行动。——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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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Court of Star Chamber,15世纪至17世纪的英国最高司法机构。——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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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这里指美国刚成立,只有13个州时的情况。——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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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政治:从霍布斯至今(下卷) 第十七章 法国大革命及其批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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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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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纪念攻陷巴士底狱200周年的时候,研究法国大革命的著名法国历史学家弗朗索瓦·菲雷宣布,终于可以确定大革命结束了。他的读者对此大不以为然。有些人认为革命尚未结束;有些人不想让革命结束;还有人感到宣布那段历史的终结是出卖了自由、平等、博爱这些不可缺少的抱负,无论真正实现它们是多么困难。法国大革命是一个活着的主题,事隔两个世纪,保守派仍将它视为彻头彻尾的灾难,激进派则认为它是部分的成功,尽管有些缺憾。20世纪早期,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运动一个想要完成法国大革命未竟的事业,另一个则企图消除据说是它产生的结果。整个19世纪期间,法国大革命那段历史在欧洲政治思想中的作用举足轻重,众多的思想家深受影响,穆勒、托克维尔和马克思只是其中的三位。本章不讨论大革命后来的影响,只介绍它在政治理论中立竿见影的折射,即使这样也只能限于三个方面:第一是大革命对埃德蒙·伯克和约瑟夫·德·迈斯特这类保守或纯粹反动的思想家的影响;第二是对托马斯·潘恩这样的改革者的影响,潘恩若非逃脱了英国当局的抓捕,可能被处以绞刑,但他批评了对路易十六的处决后,又差一点被法国革命者处死;第三是对圣西门这样的早期社会主义思想家的影响,圣西门等人看到,或者自以为看到,需要改变社会使之满足经济基础的要求,但这个过程无关政治动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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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大革命从一开始就在思想上极富争议,政治上难以预料。1688年的光荣革命没有伦敦暴民的参与,美国革命是争取民族解放的战争。法国大革命和它们都不一样,它以巴黎暴民作乱开始,自始至终都在很大程度上受巴黎暴民行为的左右。无须说明,革命领导人中没有几个属于走上街头的下层阶级,他们都是资产阶级的成员,骑上了革命这只猛虎却驾驭不了。1688年的英国革命和1776年的美国革命都宣称要恢复岌岌可危的自由,法国大革命似乎开始时把目标定为实现英国革命和美国革命的成就,后来却提出了越来越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式目标。从它打出的口号“自由、平等、博爱”中,完全看不出它产生的惊悚后果,那是阶级之战、警谍治国和杀人如麻的可怕混合。在这个过程中,革命者的表现证实了麦迪逊的担心,即掌握主权的人民可以比被他们推翻的君主更加暴虐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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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法国大革命做出了一些美国革命从未做到的创新,也许是因为当时在美国没有那样做的必要。法国大革命发明了全民皆兵的近代观念,也许还发明了民族主义的近代形式。美国人造反需组建地方民兵,法国革命者却继承了国王设立的常备军,将其变成了横扫欧洲大陆的革命大军的先锋队。大革命也产生了社会方面的成果:旧有的贵族特权被废除,农民不再被强迫拉夫出工,更多的人拥有了财产。在发明有用的政治手段方面,大革命的成绩较差。激进民主在近代欧洲是新鲜事物,无人清楚它需要何种政治制度,大革命对此并未给出解答。从1789年至托克维尔访问美国的1831年,法国历经绝对君主制、立宪君主制、日益激进的共和国、督政府、帝国、波旁王朝复辟、1830年的七月革命,还有奥尔良的路易-菲利普的统治。不出所料,托克维尔心头萦绕的一个问题是,法国能否摆脱自1789年以来的动荡不安,以及为何美国人没有这样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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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者没能建立他们渴望的新型社会和政治结构;工人不肯接受把一周定为10天的规矩,也不肯接受由国家任命的神父、矩形省(rectangulardépartement)[1]和最高主宰崇拜(cult of the Supreme Being)[2]。大革命遵循人所熟悉的发展模式,最后如2000年前的罗马和两个半世纪前的克伦威尔革命一样,导致了军事独裁。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结束了革命的拿破仑·波拿巴既是革命者的对头,也是对“人尽其才”(la carrière ouverte aux talents)这一革命理想的最好体现。虽然拿破仑的家族属于热那亚的小贵族,但是他来自科西嘉,是乡下人;然而,这位籍籍无名的低级炮兵军官凭借自己的军事才能和政治果敢,才35岁即跃升皇帝的宝座。在将大革命的理想传遍欧洲方面,无人能与他相比;但他虽然拯救了法国大革命,却摧毁了法兰西共和国,把它变为了帝国,自己做了皇帝。几乎同样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位对大革命最尖锐的批评家在大革命早期就以惊人的准确预言了其发展轨迹,这个人曾全力支持北美殖民者对英国政府的抱怨指责,但他对法国大革命、对它的原则、对他认为煽动了大革命的理论家和支持大革命的英国人发动了全面彻底的攻击,使他许多过去的盟友惊诧不已。这个人当然就是埃德蒙·伯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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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克对法国大革命之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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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时的英国社会里,从政者一般都是要么继承了能产生影响的手段,要么找到了赞助人作靠山。凭自己的努力发迹的爱尔兰人伯克是一个异数。伯克1729年出生于都柏林,父亲是新教徒,母亲是天主教徒。他1748年从都柏林的三一学院毕业后,前往伦敦去谋发展。他试水文学创作和哲学研究,成绩不俗,并成功地进入了约翰逊博士的圈子。约翰逊在谈到伯克时,说哪怕仅在避雨时偶遇这个人,也会知道他绝非池中物。此话出自言辞尖刻的约翰逊可算是盛赞,因为他们二人的政治观点并不相同——伯克是辉格党人,约翰逊则坚持保守党的传统观点。伯克被聘为1758年创刊的《国事记录》(National Register)杂志的编辑,在伦敦站稳了脚跟,但他的事业是从辉格党政治家罗金厄姆勋爵第一次组阁时任命他做私人秘书时开始腾飞的。罗金厄姆为伯克谋到了一个议员的席位,自那以后,伯克就成了当时剑拔弩张的政治中的突出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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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克得到公众的注意是因为英国政府与日益桀骜不驯的北美殖民地的龃龉。伯克争论说,正义和政治上的审慎都要求政府对北美殖民者采取怀柔政策,他那篇《论与美洲和解的演讲》(“Speech on Conciliation with America”)引用者不计其数。1伯克并不支持美国独立,但无论英国统治有多少抽象的好处,有一点非常清楚,那就是,如果各方都坚持对自己权利相互冲突的理解,寸步不让,那么战争和分裂必然不可避免。英国人需要对美洲采取和解的政策,不能像诺斯首相的政府那样愚蠢。伯克笔下殖民地那朝气蓬勃的景象说明,作为母国的英国生出了一个喧闹不羁的大块头儿子,这个血气方刚的儿子早晚要独立,但伯克没有达成这一结论。如杰斐逊最初时说的,殖民地与英国的帝国关系已经给了殖民地高度的独立。伯克希望英国不要断绝与殖民地的关系,这与他对英国统治印度的厌恶完全没有矛盾。他认为英国对印度的统治野蛮腐败,从印度攫取的财富和称为“nabob”的那些在印度发了财回国的人投入英国政治的财富造成了英国政治的腐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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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克著述甚丰,不仅限于论述英国与美洲殖民地的困难关系。他写了两篇论文来阐述成功的议会政治的基础原则,它们成了后来两个多世纪期间从政者的宝贵参考。《关于目前不满情绪的根源》(Thoughts on the Cause of the Present Discontents)指出,乔治三世和他的谋臣搞的阴谋诡计打破了立法与行政部门之间的平衡,而这种平衡是稳定政策的基础。伯克要求废除国王把待遇优厚的闲职赏赐给人的做法,使国王无法借此收买议员。他知道,反对由“国王之友”组成的政府会受到自诩超越党派的人的谴责,于是,他大力捍卫政党的存在,说那是议会制政府运作的必要前提。他乐观地宣称,一个政党由对公共利益有着同样观念的人组成,成员们为了实现那个观念而采取协调行动。2这个主张冠冕堂皇。在那之前,政党被视为与派别无异,以攫取权力、从公职的利益中分一杯羹为目的。伯克提出这个主张之后,任何人都难再自称超越党派,也不再有这个必要,因为谁想管理近代政府,都必须属于一个伯克所定义的政党,并得到政党的支持。至于近代政党是否达到了伯克的标准,那不是我们在这里讨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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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克在他1774年的《致布里斯托选民的演讲》(“Speech to the Electors of Bristol”)中阐述了代议制政府的基本原理。3代表(representative)不是仅能严格按授权行事的代表(delegate),他应当用自己的才智与判断力为选民服务,而不是亦步亦趋地遵从选民的一时冲动。选民没有权利规定代表的授权,代表也没有义务按选民的意志行事。他需要向选民清楚地说明,他进入议会后将根据何种原则做出决定;如果选民不喜欢他的原则,可以不投他的票。大多数近代政治家是否能够做出这样的说明,而不是说些陈腐的套话或根据对选民意见的抽样调查专拣选民爱听的话说,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在这里回答。18世纪英国下议院中没有几个议员做得到这一点。伯克提出的特别重要的一点是,代表既代表投他的票的人,也代表根本不能投票的人。在1777年的英国,没有投票权的人包括90%的成年男性和100%的女性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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