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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克其人令人迷惑难解。过去的一个世纪间,多少学者孜孜以求,想弄明白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结果反而更是迷雾重重。伯克的生花妙笔使读者为之倾倒,他若是文笔稍滞涩一点,就达不到这个效果;因为他的著作表面上看起来不是阐述哲学论点,而是一个愤怒的英国人从心底发出呐喊,为他心地正直的同胞们发声,所以读者可以随意把自己喜欢(或不喜欢)的任何理念加之于他。他的《关于崇高美和秀丽美概念起源的哲学探究》(Philosophical Enquiry into the Origin of Our Ideas of the Sublime and Beautiful)证明他是位出色的哲学家,但他也是政治家;他和西塞罗一样,深知在政治中,有力的言辞比精准的分析更加重要。他的实际演说能力并不高明,他在下议院演讲用的稿子经常不适合口头演说,而是应该作为书面文章发表,结果听众纷纷离去,只剩下他对着空寂无人的大厅讲话。他的演讲使人昏昏欲睡,但他的(大部分)著作令人耳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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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克的《对法国大革命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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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克在好几部著作中都攻击过法国革命者及其一切努力,其中《对法国大革命的反思》(Reflections,以下简称《反思》)最为著名,论述也最有力。作为回应,潘恩发表了《人的权利》(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Man),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写了《人权辩护》(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Man),几年后又写出了更加出名的《女权辩护》(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en)。伯克则报以日益激烈的回击。他在《新辉格党人向老辉格党人的呼吁》(Appeal from the New Whigs to the Old,以下简称《呼吁》)中要求将潘恩逮捕并予以起诉,因为他发表了《人的权利》;不过除此之外,《呼吁》还算相对平和。如在《反思》中一样,伯克赞扬了老辉格党人。据老辉格党人说,詹姆斯二世不是被推翻的,而是自动辞职,将王位还给了正当的主人;新辉格党人则持理查德·普赖斯的观点,认为人民选择自己的统治者,并按照自己认为合适的方法修改宪政安排,这是人民不可剥夺的权利。1689年的议会会议认为,这种观点为激进分子和叛乱分子开了绿灯,可能引发无休止的动荡和内战,于是明智地保留了原来的宪制。伯克后来评论大革命的文章中最重要的是《论弑君的和平》(Letters on a Regicide Peace)和《致一位贵族的信》(Letter to a Noble Lord)。前者呼吁发动圣战,在欧洲彻底消灭大革命的影响;后者言辞激烈,反映了他因痛失爱子和建立英国乡绅家族这一希望的破灭而产生的绝望心情。后者还谴责贝德福德公爵和劳德戴尔勋爵依然坚持大革命的理想,但更多的是强烈表达了伯克无法控制的失望和厌恶,因为他一生为其服务的贵族政治制度的领袖人物居然要亲手毁坏他努力维护的制度。伯克晚年的著作令人读来心情沉重。20世纪40年代末和50年代期间,美国保守派力主积极推行冷战,发动圣战来击退欧洲的共产主义势力。他们把伯克晚年的著作从故纸堆里翻出来作为理论根据,但从那些著作中可以看出,伯克已经是一筹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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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克的《反思》乃惊世之作,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它在大革命爆发伊始,就准确地预言了大革命可能会如何失去控制,并且洞察了革命者的内心;在这一点上,英国那些支持大革命的人无一能及。法国大革命以1789年7月14日攻陷巴士底狱为爆发的起点,《反思》发表于1790年11月。发表此书有两个原因:一是一位法国记者写信询问伯克对大革命的看法,《反思》即伯克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历史上没有记载那位记者对伯克的冗长回答是如何反应的,伯克自己在花了150页的篇幅狠批法国大革命之后说:“此信写得很长,但鉴于此主题所涉范围之无限大,我的回答其实是很短的。”4接下来又是洋洋洒洒近百页。据伯克说,他是要回应理查德·普赖斯牧师的一次布道;此即撰写《反思》的第二个原因。那篇布道词的题目是“论热爱我们的国家”(“A Discourse on the Love of Our Country”),是普赖斯牧师在革命协会(全称为“纪念革命协会”)纪念光荣革命的一次晚餐会上宣讲的。普赖斯成为伯克攻击的目标并非偶然;他是著名的道德哲学家,因对数学概率理论做出了贡献而当选为皇家学会成员;他制定的平均寿命列表两个世纪以来一直是人寿保险公司依靠的基础。他是不信英国国教的新教徒,所以被排斥在英国的政治生活之外,若是在对他倍加崇敬的美国,他绝不会遭到如此冷遇。他持有与杰斐逊和麦迪逊同样的政治主张,也大力支持美国独立。他那篇布道词很少有人读过,但在现代读者眼中,它至少直到结束语之前应该说是无可挑剔的。在结束语中,普赖斯背诵了“西缅颂”(Nunc Dimittis)[4]来表达他的狂喜,因为他得以目睹“3000万人民充满愤怒,坚决拒绝忍受奴役,发出不可抗拒的自由呐喊,跟随他们的领袖胜利向前,将专横的君主变为他原来臣民的阶下囚”。5不必和伯克一样醉心于君主制的煊赫排场,也会觉得普赖斯此言未免太过,只要回想一下法国大革命的真实情况即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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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完全可以同意普赖斯在布道词中提出的积极责任,即理性的人要使自己对国家的热爱与所热爱的国家的美德成比例。这个主张可能会给非理性的民族主义激情釜底抽薪,不利于动员社会力量,但在道德上是正确的。无论如何,普赖斯的论点是,一个理性的人会把全人类都视为同胞,他是“世界主义者”,不是“民族主义者”——虽然这两个词当时都尚未获得现代的含义。普赖斯还提出了一个道地的洛克式观点,说政府为保护人民的权利而存在,而人民的权利之一就是要求统治者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人民有权革除渎职的统治者;对于这个观点,现代读者也会欣然接受。现代的选举就是一种对统治者问责的手段,如果统治者渎职或无能,即可将其革职,而不必诉诸内战、鬼头刀或断头台。毕竟,这就是“靠选票不靠子弹”这句口号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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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伯克同时代的人对他如此激烈地抨击法国大革命及其在英国的支持者感到震惊。当时许多人都和普赖斯一样,信服洛克的理论,伯克也一直对失去了美洲殖民地的历届英国政府以及维持了那几届政府的皇家影响力制度持批评态度。即使在《反思》中,伯克也没有为神授君权申辩,或表示支持绝对君主制;他把17世纪捍卫神授君权的人称为“被驳得体无完肤的奴隶制狂热分子”,甚至认为他们的观点是对上帝的亵渎。6伯克理想中的君主制是平衡的立宪君主制,由强有力的立法机构制约着公正廉明的行政部门。他捍卫他心目中英国古老的宪政制度,那个宪制的权威来自世代因袭的习惯,而不是神的旨意。合理的继承原则好得很,但它的好处在于使一个良好的宪制得以延续,这个宪制能够提供自由、安全、繁荣以及公民社会产生的一切裨益。因此,人们本以为伯克会同情法国人为争取实现英国光荣革命的成果所做的努力;托马斯·杰斐逊认为,法国人本来就应该以此为目的。7大革命刚开始的几个月,形势似乎的确在向着这个方向发展,伯克对大革命的态度也是同情的;但到了1790年初,伯克得出结论说,法国人的革命是全新的、毫无节制的,也是有悖于事物应有的秩序的。另外,法国革命理论理性主义的普世观使它成为超越国界的危险。革命者希望把革命输出到英国,他们在英国的同路人则会帮助把这个恶疮散布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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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以小册子的形式多次再版,但它并非无懈可击。它在细节方面不够准确,作为对法国发生过的事情的叙述,它的可信性并不很强。具体来说,它的一个效果强烈的片段是对1789年10月间事件的描述。那时候,暴民去凡尔赛宫抓住了路易十六和他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将他们带回巴黎,关进了杜伊勒利宫。在叙述开头时,伯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幕杀人的场景,但那完全是子虚乌有。伯克说,当暴民逼近王后寝宫时,卫兵高喊着让王后逃命,自己却死在暴民的乱刀之下;其实,几个月后,那个卫兵还在带着英国来客逛巴黎。8《反思》作为文学作品也算不上成功;论述的部分在头100页就已完成,从第100页以后伯克开始长篇大论地谴责法国没收教会财产是多么邪恶,还批评革命者新建立的税收制度是多么无效。他指出,任何行为,只要危及对财产的普遍尊重,都是对个人权利的侵犯,也是对国家繁荣的威胁;这个观点符合主流意见。但是,尽管伯克对激进分子奉行的漠视历史的唯理性普世主义发动的攻击简捷有力,他对有关法国的不可靠的统计数字的分析却十分冗长,两者之间如此失衡给当时的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一些批评者认为伯克的精神不正常;另一些人认为他被乔治三世收买了;也有人认为他企图东山再起,想成为辉格党的领导人物;还有人认为他暗地里是罗马天主教的教徒,他为法国教会的辩护使他露出了真面目。杰斐逊则认为《反思》是头脑不清的愚蠢之作。事实上,伯克的目的表里如一,那就是:防止英国人走法国人的路。他认为,许多激进分子、唯理性主义者、对现状不满的人以及干脆毫无道德底线的人唯恐天下不乱,想趁机实现自己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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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反思》不太容易三言两语介绍清楚,因为它不属于任何体裁。从行文来看,它主要是对革命者犯下的罪行和蠢行的愤怒数说,只是附带提及理论主张。《反思》是辩论辞,理论仅为旁白。尽管如此,伯克提出的理论主张仍然引人注目。伯克坚持说,社会并非建立在人在自然状态中为保护自己的自然权利而缔结的契约的基础之上,人生活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必须适应斯时斯地特有的道德观念。阐述了这个观点后,伯克又说,社会的确以契约为基础,然而,这个契约不是神话中的“人民”与他们的统治者缔结的,而是生者与死者之间的契约,它的目的不仅是为了政治治理,而且是为了维持使人类千秋永续的一切的善与美德。“它是一切科学、一切艺术中的伙伴关系,是每一项美德和至善中的伙伴关系。由于这种伙伴关系的目标需要许多代人的努力才能实现,它就成了不仅是活着的人之间的伙伴关系,而且也是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以及尚未出生的人之间的伙伴关系。”9虽然伯克对大革命攻击的激烈程度出人意料,但是《反思》在理智层面上阐述的思想具有极强的说服力,无可辩驳。它不仅反对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而且也反对在统治精英并未对公民开战的任何社会中发动革命。休谟以比较冷静的方式表达了同样的观点。这种观点的基本思想是,把社会黏合在一起的是未明言的习惯性信念与感情,伯克称其为“成见”,也就是人在有意识思考之前所相信的东西。从头开始重新创造社会为人的智力所不能及;伯克雄辩地阐述了他的担心,怕“每个人在生活和与别人交往中只根据自己的理性行事”,因为每个人的理智只占全社会理智的一小部分。人必须遵守法律与传统所体现的人类经验,汲取祖先的智慧。10一旦关于服从与合作的信念、期望和习惯被打破,事态就极易失控,可能产生灾难性的致命后果。只有在形势坏无可坏的情况下才能冒此风险。美国革命是危险的,因为不能肯定它不会陷入无政府状态,但它远非疯狂,因为它的目的是恢复旧有的自由,不是要全盘重建社会。法国大革命则是追求空想,必定以灾难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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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克理论最深层的哲学前提一直是学术争议的焦点。伯克提出了三个思想,它们彼此不同,但也许在伯克的心目中没有太大的差别。最常被他提及的思想所依靠的前提与休谟一致,也可以说与持激进观点的杰里米·边沁一致,尽管边沁是伯克严厉批判的“巧言善辩、精于经济、善于计算”的那类人的典型。这个思想是功利主义的,认为革命给人的幸福造成的代价太大。计算这个代价到底有多大并不简单。人都追求幸福,但关于什么能带来幸福、如何获得争取幸福的手段这些问题,不同的人想法大相径庭,受社会环境、宗教信仰和自身特点等各种因素的影响。置身于象牙塔中的知识分子看到下面耕田的农夫,可能会觉得农夫的生活凄惨可怜——他们室无余粮,无论刮风下雨都要在田里操劳,头脑空空,没有思想。而抬头看到知识分子的农夫则可能会百思不解,怎么会有像他们那样的人虚掷光阴,整天关在屋里,只会写些无用的文章。他们各自思考自己的生活时,可能都觉得自己过得不错;双方都不需要被对方解放,虽然知识分子会忍不住想解放农民。人经过巨大的努力才适应了自己的环境,创造了自己心目中的幸福,所以现状有其固有的优势。此论并非反对改革。“不能做出一定改变的社会是无法维持的。”11但是,改革最好循序渐进,从一个现状稳步过渡到另一个现状,其间以合理的速度逐渐吸收新的东西。与合乎情理的常识相敌对的是普遍自然权利的理念,伯克对它不以为然,因为没有一个所谓的“人”来承担所谓的人的权利。伯克称,他从未遇到过与单个的英国人或法国人不同的“人”,而对于英国人或法国人,必须为其确立合乎时宜的权利。这样的权利会促进他们的幸福,只重理性的复杂安排只会使他们茫然无措。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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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克的论述比功利主义更深刻,更令人警醒,也远更忧心忡忡。人们常说,他的第二个主要思想来自自然法的传统。伯克的自然法与托马斯·潘恩等与他作对的人所理解的自然法不同;后者将自然法视为理智的产物和理性之神的旨意,是人的自然权利与普遍权利的基础,而这些权利正是伯克所鄙薄的。伯克采用了传统的观点,认为神定自然法治理着全宇宙,人注定受自然法的管理。伯克博览众学,却不追随任何人的理论,不倚仗哲学家的权威。事实上,鉴于《反思》的基本思想是捍卫成见,对整个启蒙运动,特别是卢梭的理论,毫不犹豫地嗤之以鼻,所以伯克是不可能用哲学家的理论作依据的。因此,在有关自然法的众若群星的各种思想中,很难说他最中意哪一种。他在给自幼熟读西塞罗著作的友人的信中,说自己是在捍卫“先辈之习惯”,那是罗马人所尊崇的祖先智慧,西塞罗认为那就是自然法的反映。西塞罗的言论无疑是伯克最常引用的。没有必要确定伯克到底是天生的亚里士多德主义者,还是由于他所受的教育而变成了斯多葛派。他需要的是这类作者共有的一个思想,这个思想在伯克至为欣赏的孟德斯鸠的著作中明显可见。那就是,存在着一种根本的和谐,孟德斯鸠称其为“事物之间的根本性关系”;这种和谐就是人类期冀达到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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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认为伯克同意对自然法的这种解释,是因为他经常谴责革命者的行为“有违自然”。不仅如此,他认为应不惜通过对外作战、对内镇压来捍卫秩序,使其不致遭到革命者破坏。为此,他提出了两个世界的鲜明对比:一个世界中,人人各得其所,安分守己,因而过着正直而幸福的生活;另一个世界则被疯狂的知识分子搅得天翻地覆,人人心神错乱,政治生活失序。但是,伯克的意思不是说,自然为所有人规定了在世界上固定不变的位置,一切变动都是坏事;他强烈认为,人应当有一定的机会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使出身贫寒的有才之士得以进身,绅士阶层中的无能之辈慢慢败落。政治应由拥有土地的绅士阶层来掌握,但这个阶层也应开放接纳像他这样的新贵英才。至于更加广泛的经济事务,他积极追随亚当·斯密的学说。他在《论与美洲和解的演讲》(“Conciliation with America”)中盛赞美洲的捕鲸人,那是对勇敢、雄心和坚毅的充满浪漫情怀的礼赞。13伯克相信秩序应当灵活,不应是柏拉图设想的那种僵硬的等级制。他是辉格党人,不赞成等级制度。然而,尽管自然是灵活的,但它也规定了各种限制,人在理智上和本能上都知道那些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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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克的第三个思想包括了前两个思想,但不能成为单独的政治观点。它是一种对传统宗教形式的未予明言却十分强烈的依恋。伯克本可提出过去200年来社会学家根据他的著述所提出的观点,那就是,把社会聚合在一起的力量是非理性的信念;这样的信念就是伯克毫无贬义地称为“成见”的东西;正是这些成见构成了公民宗教。把孟德斯鸠和托克维尔关于道德的思想与托克维尔和伯克关于宗教乃公共道德不可或缺的支柱的信念放在一起,就形成了如下的社会学观念:社会只有在有宗教信仰作基础的时候,才能顺利运行,才不会发生太多暴力,生活在社会中的个人才更有幸福感,生活得更自在。这并非声称某个宗教拥有绝对真理;这个思想完全立足于现世,它断言宗教信仰对公民道德必然产生影响。19世纪和20世纪的无数思想家殚精竭虑、孜孜求解的问题是:既然“上帝已死”,社会能否继续存在下去?能否找到对宗教信仰的世俗替代品?过去,宗教信仰一直代表着生活的意义,如今宗教的说服力却越来越小。马克思认为,一旦人过上了好生活,就不再需要目前用来安慰受苦人的神话,和他一样的乐观主义者不关心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奥古斯特·孔德发明了一种全新的“人道教”,它与天主教十分相像,只是摒弃了超自然的内容,并由孔德的情妇克洛蒂尔德·德·沃取代圣母玛利亚。像孔德这样自创宗教的大有人在。伯克却不想发明宗教的替代品。他是一位宗教色彩浓厚的思想家,透过宗教的有色眼镜去看世界。他认为,若没有宗教,人就只能浑浑噩噩地得过且过;人需要宗教来维持道德感,克服恐惧,在逆境中坚强起来。宗教如何制度化似乎只是次要的问题,但它必须制度化,以便给国家的强迫性制度加上人性的色彩,并有效地约束人的心猿意马。归根结底,革命是亵渎上帝的行为,因为人把只属于上帝的破坏与建设社会的权力据为了己有。此言的意思不是说人若推动比较温和的社会变化,情况就会好些;它不是冷静的评论,而是表达了伯克被激怒了的宗教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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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克与革命的近代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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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克对革命者所作所为的描述表现了所有上述三个思想,如果说他的基本论点是功利主义的,他的修辞则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伯克认为,法国大革命与过去人所理解的革命截然不同。他提出这一观点的同时,也提出了关于革命的新概念。他发明了关于革命的近代思想,古典观念从此落伍过时。古典的革命观念并不那么简单。不算亚里士多德的停滞理论,还有关于革命的两个不同的概念:一个是“好的”革命,是对先验原则的回归;洛克和马基雅维利以他们各自的方式都赞成这样的革命,可以说,它也是美国革命的官方版。伯克赞成1688年的革命,认为它击退了斯图亚特王朝末代国王篡权及实行暴政的企图,使英国得以恢复古老的宪制,尽管他认为,那次革命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它伪装成了对国王退位的反应;伯克称,威廉三世登基是对严格的世袭原则的小小偏离,但对于维护世袭原则十分必要。另一个概念则将革命视为完全的灾难,认为命运之轮的转动使一切都颠倒了过来。马基雅维利吸收了这两个概念的内容,说希望出现一位手腕巧妙、大胆果敢又得到命运眷顾的君主,能带领意大利城邦重现罗马共和国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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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概念都是近代之前的。关于进步的近代观念与旨在复古的政治不相容。今人开启政治上新的一页的时候,不会在过去的起点上从头来过。因为我们习惯于认为社会的各个方面都在不断发展变化,所以我们相信,若要实现政治安排的根本性改变,就必须对社会的组织方式进行大改;通过暴力来造成政权易手只能算是政变。根据革命的近代概念,真正的革命指的其实是狭义的政治动乱中发生的一系列相互联系的事件,遍及社会、经济、思想和政治各个领域,哪怕权力易手是通过政变突然发生的。这就是伯克对法国大革命的理解;无须说,他完全站在推动这种革命的人的对立面。伯克不是政治社会学家,而是政治实干家。他撰写《反思》是为了谴责法国革命者的愚蠢和邪恶,不是要确定清晰的革命概念,那该是学者操心的事情。尽管如此,他对法国大革命的理解还是成了对革命的权威解释,即革命不仅是以非法手段改变宪制,而且是对全社会的社会与政治关系的改变,这个改变旷日持久,凶狠蛮暴,不可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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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克断言,大革命将摧毁法国的教会,处死国王和王后,大规模屠杀民众,最终靠军事独裁恢复秩序。1789年,暴力已经出现,但伯克说到的其他事情尚未发生。不过,他的预言在1792—1794年间全部成真,先是国王和王后遭到处决,然后是恐怖时期,接下来是推翻罗伯斯庇尔,最后是成立督政府以使法国不致沦为一片坟场。因此,很容易以为伯克洞隐烛微,其实他的思想没有那么复杂高明。如果我们记住,他写作的目的是防止法国大革命的病毒越过英吉利海峡登陆英国,就可以知道他借鉴了哪些历史事件,知道他并不能未卜先知,而是具有丰富的历史知识,对西塞罗的学说理解得非常透彻。伯克对17世纪肆虐全欧洲的宗教战争仍记忆犹新;身为爱尔兰人的他无须提醒即知,一旦宗教激情(或反宗教激情)爆发为政治暴力,大屠杀就可能一触即发。到1790年初,伯克动笔撰写《反思》时,法国已经是血流遍地;每天的报纸都充斥着关于巴黎暴民是多么喜欢观看斩首和开膛破肚的新闻报道。受过古典教育的人都知道,当法治崩坏,下等阶级迸发出混合着恐惧、兴奋和复仇渴望的激情的时候,会出现何种情形;没有受过古典教育的人只要听人朗读报纸上的新闻也就知道了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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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的力量在于伯克将有效政体的正面形象与纯粹破坏的反面形象并列形成反差。伯克并不赞成法国旧制度实行的政治,那是绝对君主制,通过中央集权的官僚机构来治理国家,对无所事事的贵族施以经济上的恩惠作为对剥夺其权力的补偿,希望以此来安抚贵族。伯克曾经说过,1789年之前的那些年里实行的改革本来应该重振古时的法国宪制。他批评法国的贵族,说他们本来可以帮助君主创造更好的政治秩序,却去搞卑鄙的政治阴谋,结果加速了自己的败亡。他说这些话到底有多认真,我们不得而知。伯克为了达到论辩的效果,有时提出的论点难以自圆其说。如果革命完全是放荡的贵族和邪恶的哲学家狼狈为奸搞出来的,那么旧制度本应是与法国的需要相契合的,按伯克的标准来看就绝对是好的。问题是,如果旧制度这么好,它本该任凭哲学家煽风点火,贵族阴谋策划,而我自岿然不动。事实上它如此不堪一击,这表明它是有弱点的,伯克也非常清楚它的弱点是什么。它财务破产,每当粮食歉收造成饥馑,老百姓就会民怨沸腾,这是对旧制度永远的威胁。旧制度貌似强大,掩盖了人民对它的拥护岌岌可危的事实。教会也是一样;有一些神父为教众尽心尽力,深受爱戴,教会这个机构却是压榨教众的工具,农民已经不堪重负,还要为教会出钱出力,而且得不到任何报偿。尽管伯克不能白纸黑字地承认,但他知道法国有一半的神职人员双手欢迎由国家接管教会。贫穷的堂区神父不会为贵族主教一洒同情之泪。自由派通过伏尔泰的眼光来看待18世纪的法国教会,谴责它与国家新闻审查同流合污,虐待新教徒,对被指控犯了亵渎罪的人实行残酷惩罚。伯克却不这么看。那不是他的教会,他对它没有特别的感情;但它是法国人民的国教,像君主制一样,也许可以对它进行改革,但绝不应该没收它的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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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社会状况井然有序,人民习惯性地接受权威,政府的合法性有牢固的法律基础,那么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就比较难以解释。革命是否符合道德这个问题不难厘定。如休谟所说,除非生死攸关、千钧一发,否则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用剑扎进另一个人的肚腹。既然这一点显而易见,那么引起革命的原因就变得特别耐人寻味:使人感到不满不平的事情数不胜数,但为什么民众的不满很少导致叛乱?叛乱发展为革命则更是少而又少?世事不公,穷人想造反翻身非常自然;只要权威看似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叛乱就如燎原烈火般迅速扩大,这说明许多人对统治自己的政权并不特别忠心。顺从权威的习惯为什么长期以来如此有效,而一旦倾圮却又如此迅速地一溃千里?在伯克身后的两个世纪里,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的努力几乎可以说未有寸进。这个问题是伯克提出的,但他没有做出解答,因为他提此问题是别有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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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瑟夫·德·迈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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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克与其说是保守派,不如说是愤怒的自由派。看一看和他一道批评大革命的法国人约瑟夫·德·迈斯特的主张,即可看出,对于革命导致的暴力和动乱,伯克的反对实质上是从自由派的角度出发,与完全基于神学的绝对主义对革命的反对相比,两者的差别不可以道里计。迈斯特比伯克小20岁,生于1753年,卒于1821年。严格来说,他不是法国人,他是萨瓦人,属于皮埃蒙特的国王治下,王国的首都设在都灵,他一生都作为国王的使节从事外交活动。他和伯克一样,赞许法国初步的改革,也和伯克一样,认为法国把三级会议中的僧侣、贵族、平民这三级合而为一来实现代表权的平等是革命的举措,是向着灾难迈出的一步。迈斯特读了伯克的《反思》后对他钦佩不已。1797年,迈斯特发表了《论法国》(Considé rations sur la France),把大革命期间的情景描绘得血腥暴力,如同世界末日。他把伯克关于革命有违自然的观点推到极致,声称大革命是上天对人类的惩罚。对于“惩罚什么”这个自然出现的问题,他回答说,惩罚什么并不重要,因为人类太邪恶了,上帝随时有理由惩罚我们,而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抱怨。我们被上帝处死不应该抱怨,被放生则应该感恩。伏尔泰关于里斯本大地震的诗尤其使迈斯特愤怒。伏尔泰在诗中问道,巴黎随处是狂歌乱舞,放荡纵欲,上帝为何要摧毁里斯本?迈斯特回答说,如果巴黎也被地震毁掉,一点儿也不冤枉,伏尔泰应该对上帝的容忍感恩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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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斯特的论点在思想上没有多大的说服力,但它提出的权威形象十分有力。伯克的权威形象经常带有舞台色彩;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具有20世纪的人所谓的“明星素质”,伯克认为这非常重要。权威的明星素质使其能够渗透入人民的习惯和感情,可说是寓统治于诱惑。迈斯特心目中的权威控制民众的心志,粉碎他们抵抗的意愿。他信仰的上帝是绝对统治者,天意难测,天威无敌。这才是权威的本质。法国需要一位绝对君主,由一位绝对正确的教皇为他提供支持。迈斯特开创了反启蒙运动,这场反动的运动不仅要消除《百科全书》作者们的努力成果,而且要把像洛克这样的启蒙运动前辈哲学家的学说也统统扫光。迈斯特提出的最著名的权威形象是刽子手的形象,它是“人类社会的恐怖和束缚”,是作为一切事物基础的“不可理解的力量”,这个形象是《论法国》出版了若干年后才提出来的,但它正是《论法国》的基础思想。权威必须不容挑战,对它的力量要从心底里感知,不是在大脑里推论,因为人是激情的动物,一旦激情得到释放,必然造成破坏。迈斯特在指控卢梭煽动革命时,特别注意把矛头指向教唆暴民胡作非为的哲学家,而非暴民本身。如果老虎咬破了无辜受害者的肚子,该责怪的不是老虎,而是放虎出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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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斯特之所以成为反动阵营中的领军人物,不单是因为他如此坚定地相信上帝,别的保王派也把大革命视为对法国人的审判,说大革命的爆发乃天意。前面已经看到,处于政治光谱另一端的理查德·普赖斯牧师同样认为,大革命是神意的安排。真正值得注意的思想是,革命表明,上帝突然对人类事务产生了比平常更大的兴趣。迈斯特受过很好的教育,在政府中担任高官,即使在最狂热的时候,也保持了精明敏锐的头脑。但是,他开启了一个思想进程,它没有成为传统,而是成了一股思想的暗流,一个世纪后再次沉渣泛起,反映在由莫里斯·巴雷斯代表的法国右翼的非理性主义中,也影响了乔治·索列尔这个无法定位的人和他撰写的《关于暴力的思考》(Reflections on Violence)。对左派的革命,右派只能用暴力来以牙还牙,这个思想最终融入了法西斯主义,尽管不是贝尼托·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义,因为他自诩为自成一格的左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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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大革命的人在说理上占了上风。无论大革命实现了何种成就,它都没有达到支持者的期望。它既没有产生英国式稳定的立宪君主制,也没有建立雅典式繁荣的民主共和国,又没有创造1792年后雅各宾派追求的美德的统治。它没能取得一个无可争议的稳定成果,结果是在后来的一个半世纪里,法国的政治制度在许多民众心目中没有合法性,无论是第一和第二帝国、波旁王室和奥尔良王室、第二共和、第三共和、第四共和,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维希政权。但大革命的捍卫者并未放弃对大革命的支持。有人也许会问,大革命造成血流成河,国家破产,生灵涂炭,为什么还要为它辩护?一个答案可以从法国革命军的所向披靡中推想而来。革命军不仅击退了入侵法国的军队,而且用刺刀输出了革命。无论革命对农民、工匠和许多中产阶级专业人员的生活水平产生了何种影响,他们都愿意为它的事业而战,而且他们的高昂士气是敌军所无法匹敌的。他们是公民,不是臣民,这个许诺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憧憬,尽管现实中这个许诺多次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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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潘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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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革命的支持者为何不放弃革命的事业这个问题,托马斯·潘恩提供了一个答案。潘恩1737年生于英国诺福克郡的塞特福德。他在1774年1月到达美洲殖民地之前,在英国的生活乏善可陈。离开英国时,他身无长物,只带了本杰明·富兰克林的一封介绍信。但他于1776年1月出版的小册子《常识》(Common Sense)一炮而红;《常识》不仅畅销,而且更重要的是,它在杰斐逊的《独立宣言》诞生之前的几个月期间为美国独立提供了简单、有效、无可辩驳的理由。一般来说,小册子的印刷量能达到1000册已经是凤毛麟角,《常识》却印了15万册。独立战争期间,潘恩写了一系列题为“美国的危机”(American Crisis)的文章,第一篇开头的句子脍炙人口,世代流传:“这是考验人们灵魂的时刻,那些岁寒不经霜的士兵(summer soldier)和只能见阳光不能见阴霾的爱国者们(sunshine patriot),在这个危机中将会动摇退缩而不敢再为国效劳了,但是那些坚持下来的人们,现在理应得到人们的爱戴和感激。”14这篇文章对华盛顿的部队宣读后,备受激励的官兵在1776年12月26日赢得了特伦顿一役,这是战争打响以来美方的第一场胜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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