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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4962 安德森在演讲中特别提及民族主义哲学与泛灵论的关系或相似性,实际上是在暗示民族主义与宗教的关系有些类似于泛灵论与一神教的关系。19世纪欧洲的著作家们——如黑格尔——一再论证:泛灵论是一种与宗教(一神教)有所重叠但性质不同的东西,东方的佛教、印度教和许多民间信仰都带有泛灵论的特点;如今安德森在民族主义及其哲学中也看到了类似的东西。正如泛灵论一样,民族主义赋予事物以灵性,但这种灵性不在超验的世界里,而就在我们的身边,在日常生活的世界内。一个有待回答的问题是:泛灵论与民族主义究竟存在怎样的思维、情感或历史的关系?如果“东方”是一个泛灵论的世界,那么,东方民族主义在这个世界的诞生会与一神教世界的民族主义有所区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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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4964 政治共同体与亲缘共同体在情感特征和信仰方式上的相似性(俗世的、总是包含羞耻感的、泛灵论的等等)并不能作为两者相互同一或趋同的证明,恰恰相反,这种情感关联只有在某种状况下才能转化为政治共同体的形成条件。在《想象的共同体》中,安德森对于印刷资本主义与民族主义的关系的分析侧重于政治共同体形成条件的探索,而在清华演讲中,他集中分析了远程民族主义形成的历史条件。远程民族主义主要是对移民群体的民族主义及其与宗主国关系的研究,在《想象的共同体》中,这一概念用于对于18—19世纪美洲民族主义的探讨,其形成的基础条件包括:移民群体、远离母国、与母国的亲缘关系、殖民地与宗主国的政治关系(认同与反抗)、大规模移民得以可能的航运技术和印刷资本主义的诞生,以及由这些基础条件而产生出的情感特征。如果说前三项是所有移民群体共同具备的条件,那么,后三项却因时、因地而发生差异。这也是为什么有些移民群体会转化为新的民族,而另一些移民群体——即便在没有完全同化于当地社群的条件下——却逐渐疏离于对母国的认同,其族裔认同始终不会上升为独立的民族认同。在《民族主义研究的新困惑》的末尾,安德森简略地提及了美国《独立宣言》中的修辞,实际上是将殖民地移民群体对宗主国的反抗和模仿,以及这种反抗和模仿中所包含的屈辱感,作为远程民族主义的政治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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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4966 正是从这里,安德森转向了对于远程民族主义的新变化以及东半球移民群体的观察。较之18—19世纪,当代移民的图景更加复杂,除了从中心地区向边缘区域的移民之外,20世纪移民活动的特征之一是从边缘区域向中心区域的转移,其民族主义也增加了一些新的特色。安德森举出了在美国的印度锡克教后裔通过网络参与母国的激进民族主义政治及其心理特征等例子,可惜没有就此展开论述。他聚焦的是东南亚华人、尤其是泰国华人的认同和情感特征。安德森对于泰国的研究起始于他被禁止进入印度尼西亚之后,1974年他首度进入泰国学习泰语,并与一些卷入反对泰国军事政权的知识分子交往。因此,他的第二次演讲也可以说是他长期观察的果实。在演讲展开之前,安德森首先声明对于中国的了解不够,有关东南亚华人的讨论并不是成熟的或完成的作品,但他还是从泰国政治的动荡、尤其是红衫军与黄衫军的斗争及其认同政治出发,展开其分析。我们可以将他的历史叙述简略地归纳如下:泰国拥有从不同历史时期移居该地的“华人”,他们分属客家人(红衫军、他信)、福建人(阿披实、黄衫军)、海南人(素帖及其反政府群体)、潮州人(国王)等等;华人群体由于地域背景、移民时间、阶级或阶层关系等等而发生各种分化组合。在当前的政治运动中,华人的政治认同与其祖先在母国的出生地有着密切的关系。但他们之间能否构成一种“华人认同”甚或能否被称为“华人”都是大有疑问的。换句话说,移民及移民群体的形成并不必然产生远程民族主义,若无其他政治条件,族裔认同或地方认同将无法上升为民族认同,族裔或地方性共同体也因此不可能上升为政治共同体,亦即民族。这也从相反的方向,说明了民族主义与民族的关系,即如果没有一种有力的民族主义,即便存在语言、宗教(文化)和族群等社会要素,民族也不可能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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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4968 在演讲中,安德森主要根据一些片段的笔记展开分析,并未形成完整的论述,但这篇演讲显然提示了他的思考新方向。在研究东南亚地区的民族主义问题时,安德森一再遭遇海外华人问题。例如,在写作《比较的幽灵:民族主义、东南亚与世界》一书中有关菲律宾的章节时,他专门研究了“第一个菲律宾人”何塞·黎刹。他在说明黎刹的身份时,先说他是诗人、小说家、眼科专家、历史学家、医生、好辩的随笔作家、道德家和政治幻想家,随即提及他的血统,即“1861年他出生于一个混合了华人、日本人、西班牙人和他加禄人血统的富有之家”。但是,菲律宾民族主义并不是一种类似北美的远程民族主义。实际上,安德森对于菲律宾的研究深受科拉松·阿基诺的“人民革命”的激励,而科拉松·阿基诺也有着华人血统。在安德森撰写这一节时,他的弟弟、杰出的左翼历史学家佩里·安德森给我写信,请我帮他的哥哥查找一下有无黎刹著名绝命诗的中文译本。我先前知道鲁迅曾经提及过黎刹及其绝命诗,但经过反复查核,竟然发现该诗有17种中文译文(大多并不完整),其中最早的、也是不完整的译文的译者是梁启超。我至今不知道梁启超是从哪种语言将这首诗歌翻译为中文的。没有证据表明梁启超懂西班牙语,他或许是通过日语翻译,但对比日本译文,梁启超的译笔似乎更加准确。或许,梁启超与菲律宾华侨有关系?这些被称为“东南亚华人”的人并不是一个作为政治共同体的东南亚华人群体的成员,毋宁说是华人移民分布于各地的后裔,他们的血缘、地缘关系与北美独立运动迥然有别,并没有出现通过对母国的反抗而产生的政治民族主义。菲律宾华人后裔的民族主义是在抵抗西班牙殖民主义的过程中形成的,它既不是通过认同母国也不是通过反抗母国而产生的政治认同。与此略相类似,泰国华人的认同也并未构成远程民族主义的案例。这些例子似乎从另一方面重复了《想象的共同体》的基本论点:民族—国家不是由宗教、语言、族群等社会要素决定的,恰恰相反,它是想象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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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4973 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 [:1703334764]
1703334974 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 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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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4976 那么,安德森对于民族主义研究新困惑的解说是否完满地或恰当地回应了三十年来围绕或未必围绕他的早期著作的争议和质疑呢?在回答这一问题之前,或许可以简略地分析对于《想象的共同体》一书的主要质疑是否构成了真正的质疑。由于讨论纷杂,这里只能检讨两种在我看来较为重要的论点。第一种质疑可以帕尔塔·查特吉(Partha Chatterjee)为代表。查特吉承认“在马克思主义关于民族问题的看法上,安德森的主要贡献是他强调在研究民族运动时,应将意识形态对民族的创造作为中心问题。在这方面他还强调了现代语言团体对民族的社会创造过程”。但他接着批评说:“安德森不再用这一过程中所固有的各种各样自相矛盾的政治可能性,而是用社会学决定论来结束他的理论。”就像盖尔纳用“工业社会”的要求论述民族的起源,安德森用印刷资本主义这一更为精巧的范畴描述民族形成的动态过程。他们都看出了“第三世界民族主义中深刻的‘模式’特征”[2]。在安德森的叙述中,尽管民族主义的第一波源自北美,但其模式却来自欧洲——民族语言共同体、法国大革命提供的政治价值、与工业革命相互适应的政治模式等等。在查特吉看来,“亚洲和非洲民族主义想象的最有力也最具创造性的部分不是对于西方推销的民族共同体模式的认同,而是对于与这一‘模式’的差异的探求。我们怎么可能忽略这种对于另类模式的寻求而免于将反抗殖民主义的民族主义化约为一种滑稽的模仿?”[3]查特吉认为抵抗殖民主义的民族主义包含了两个不同的方面,即物质的方面和精神的方面。事实上,对于殖民主义的抵抗早在民族运动对于帝国的抵抗之前就已经开始,它对于西方物质方面的模仿(如同“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口号所表明的)是与其在精神上寻求自主、独立、区别于西方模式相互一致的。对于西方的物质模仿越成功,越需要在精神上获取主权性,因此,精神的领域也是主权的领域,而后者的目标就是确立一个非西方的领域。也只有从这种反殖民民族主义对于差异的寻求出发,才能发现殖民地民族主义文化(包括文学)的创造性,而不致将这种具有独特性的文学和文化实践化约为一般的印刷资本主义,即一种在非西方地区进行复制的欧洲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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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4978 对于安德森的理论的第二种质疑也可以包含对于查特吉的“物质/精神”二分论的修订。在查特吉所讨论的“物质的”或“外在的”领域,如国家机器、科学技术等等方面,是否也存在寻求差异的运动呢?安德森讨论过中国与苏联的“官方的民族主义”,他甚至也将1979年中越冲突的爆发归结为同一范畴,而拒绝讨论中国革命曾经提供的既不同于西方路径也并非对苏联模式的简单复制的道路。在具有长久统一的国家传统、以农业为主又同时拥有久远的独特城市经验、丰富的内外关系模式和半殖民条件的社会里,所有对于外来概念和模式的运用都内在地包含了差异和独特性。例如,在人民战争条件下,阶级、政党、苏维埃、军队、民族等等范畴不断被使用和复制,但其内涵和相互关系早已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中国与周边国家之间间、社会主义国家之间的关系既包含了民族国家间关系的内容,又不可避免地呈现出传统的和不同于欧洲民族主义的关系及其内容,如政党关系的内容。这种变化并不只是由于历史条件的差异而自然发生的,而是革命和改良力量根据具体条件进行转化和创造的结果。这一过程甚至对后革命时代的政治共同体也仍然具有重要的影响力。如果将中国、印度和其他亚非国家的民族运动置于全球民族主义运动和新的区域/跨区域关系的图谱中,民族主义研究中的欧洲模式在多大程度上将被修订甚至彻底改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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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4980 《想象的共同体》将作为政治共同体的民族视为一种晚近的现象,而非宗教、语言、种族等等社会要素的产物,从而松动了19世纪族裔民族主义所建立起来的民族主义知识,但这一松动同时也被政治分离主义者用于对分离型民族主义的正当性论证——他们终于找到了一种摆脱种族、语言、宗教、文化的共同性而“想象”民族的理论。2001年5—6月间,安德森在《新左翼评论》(New Left Review)发表了题为《西方民族主义与东方民族主义》(Western Nationalism and East Nationalism)一文,“从台湾的角度反思亚欧地区克里奥尔式的官方的、语言的与远程的民族主义,以及它们对于中国的含义。这里是否存在东方与西方之间的重大差别?”[4]这篇文章很可能是在他前一年的台湾演讲的基础上改定的。在广阔的世界范围内,安德森重新描述各种不同的民族主义,并将“台湾民族主义”解释为最初形态的民族主义的当代版本,即海外定居群体从帝制母国分离出去的运动。换句话说,他将台湾的分离运动与《想象的共同体》中描述的18世纪的美国独立运动和19世纪初期拉丁美洲的民族运动放在同一脉络和类型下观察。在他的远程民族主义描述中,共同的族群、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文化都不再是政治共同体的理由,地理的和政治的分离本身已经为新的民族提供了依据。2000—2001年正值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和首轮政党轮替,分离主义认同政治成为笼罩台湾政治、形成大众动员的主导氛围。这篇文章对于海外华人、台湾以及主要由华人创建的、区别于中国的政治共同体新加坡的认同政治的分析,连同《想象的共同体》一书的建构主义之民族观,为台湾分离主义知识分子提供了理论“灵感”。安德森将许多精力花在用各种细节解构民族与族裔之间的同构关系,以致他的一些有心的或无心的读者——甚至其本人——在分析当代民族主义现象时忘却了他的民族主义分类的政治出发点,即对抵抗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民族主义与官方民族主义的政治区分。从方法论的角度看,这很可能与他侧重于民族主义的类型分析,而忽略深入的历史脉络的探索有关,其结果是他的颇具新意的远程民族主义概念无法用于对不同的民族主义或分离主义的政治分析。正如他的弟弟佩里·安德森所说,台湾与大陆的分离始终源于帝国主义的行动,而非针对帝国的反抗。[5]50年的日本殖民历史、战后至今未脱的美国被保护地地位、冷战时代西方势力遏制社会主义中国的桥头堡、后冷战时代保障美国霸权地位、遏制中国大陆的新阵地,所有这一切才是台湾分离主义的想象政治的物质基础和先决条件。这是霸权构造下的分离主义政治,而非抵抗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独立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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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4982 安德森将意识形态对民族的创造作为中心问题,这一洞见对我们理解当代民族主义和民族分离主义仍然具有重要的启发。正是意识形态促成相同族群、语言和文化的社会走向分离主义,也正是意识形态危机成为新型民族主义的动力及契机。然而,相较于社会革命的视角,安德森显然更乐意从民族主义的视角去观察现代历史。这是他的研究课题决定的,但也是他在两者之间进行辨析的过程中产生的方法。在他的眼中,胡志明及其领导的越南革命主要是一场民族运动,而非社会革命运动。越南—柬埔寨战争、中国—越南冲突更是社会主义国家深陷民族主义政治的范例。但是,离开社会革命的视野,亚非地区反帝反殖运动的具体内涵、政治逻辑和不同命运都难以得到说明。查特吉批评安德森的民族主义理论将殖民地民族主义视为纯粹衍生性的话语或对西方民族模式的复制,从而忽略了抵抗性民族主义所包含的创造性,这一点也可以部分地解释他对中国革命及其创造性的忽略。此外,安德森对于作为政治共同体之民族的界定是通过与非政治共同体的宗教和家族等区别而产生的,那么,如何解释那些并不依赖宗教或至少一神教立国的大型政治共同体与民族的关系?如何解释王朝制时间与直线时间之间的关系?如何解释现代中国对于长久的郡县制国家及其文化/政治传统的“复制”(也是再造)?在包括《想象的共同体》在内的民族主义研究中,王朝制国家与现代民族国家之间的差异正是第三世界民族主义“衍生性”的证明,即公民权和人民主权都是对法国革命提供的政治价值和制度模式的借鉴和模仿,但上述历史差异很可能需要另一种理论框架,以便将民族主义置于新的世界历史的视野之中给予解释。在中国历史中,那种既内在于王朝又超越于具体王朝的“中国”认同远早于近代民族运动,由这一政治共同体及其相互关系所塑造的区域秩序是否意味着需要找到新的解释起点?走笔至此,我忽而想到:如果再度将这些问题向安德森提出,他会如何回答呢?我的猜想是:他依旧会回答说这些问题仍然是“经验性的”,但同时迫不及待地回到东南亚甚至中国的经验中再度提出他的“新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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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4984 得到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过世的消息后,我致信佩里·安德森表示哀悼和慰问。我在信中告诉佩里,中国的报刊对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过世和他的生平道路、学术理论有很多报道,这也一定会激发许多研究者重读其著作的愿望。如今,他的主要著作均有了中文本,或许纪念他的最好方法就是在重新阅读中激发新的讨论。佩里回信说:是的,对于他的兄长而言,这是最好的纪念。果不其然,上海人民出版社决定重版《想象的共同体》,潘丹榕编辑嘱咐我为新版写点文字,我因此建议将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清华的两次演讲作为附录同时刊出,因为这是他对民族主义研究中新困惑的最后解说。我的这篇短文说不上是对他的理论的全面分析,权作对他73年后重回出生地的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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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4986 2016年5月11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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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4988 [1][英]厄内斯特·盖尔纳:《民族与民族主义》,韩红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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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4990 [2][印度]帕尔塔·查特吉:《民族主义思想与殖民地世界:一种衍生的话语?》,范慕尤、杨曦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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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4992 [3]Partha Chatterjee,“Whose Imagined Communities?”The Nation and Its Fragments:C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Histories,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3,p.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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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4994 [4]Benedict Anderson:“Western Nationalism and Eastern Nationalism”,New Left Review9,May-June 2001,3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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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4996 [5]Perry Anderson:“Stand-Off in Taiwan,”London Review of Books,Vol.26,Number 11,3 June 2004,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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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01 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 [:1703334765]
1703335002 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 认同的重量:《想象的共同体》[1]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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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04 在这个世界中,我们公正地表现自我;我们尚未形成一致的思想境界,因为这种境界需要直言的批评、真实的创新以及真正的努力,而我们既未曾创造也未曾经历过这一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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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06 ——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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