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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26 然而对安德森而言,卡欣不但是经师,也是导师(mentor)。作为一个古典意义下的知识分子,卡欣长期批评战后美国的霸权外交政策,因此,在20世纪50年代曾一度被国务院没收护照。60年代越战加剧,他不但参与反战示威,也将研究重点从印尼扩大到印度支那。这种驱策知识追求的强烈道德关怀,以及对自己国家恨铁不成钢的爱国主义(patriotism),深深感动了正在成长期的青年安德森。他不仅从他的老师身上“学到了政治与学术的不可分离”[10],也强烈体会到爱国主义的高贵、可敬与合理。日后他在《想象的共同体》当中所透露的对民族主义相对较积极的态度,除了源于对殖民地民族主义的同情之外,也来自康乃尔师门的道德熏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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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28 从1961年到1964年间,安德森在雅加达进行博士论文的田野研究。这段时间,恰好是苏加诺(Sukarno)总统的威权民粹政权开始衰落前的全盛时期,安德森因此见证到了一个高度政治化、混乱而充满活力,而且相当自由的印尼的社会与政治。苏加诺那种极具魅力的民粹作风与充满煽动力的反西方民族主义,使他印象特别深刻。1963年,当苏加诺总统对英国建立马来西亚联邦大发雷霆之际,一群暴民烧毁了吉隆坡的英国大使馆。当时已经有点“本土化”的安德森刚好住在事发现场附近,他“穿着T恤和纱笼裙,靠在篱笆上”,以一种“爱尔兰人的幸灾乐祸”(Irish Schadenfreude),冷眼旁观这栋烈焰中的建筑。当一位他认识的暴民领袖特地过来要他不必惊慌时,安德森惊觉原来他根本就不以为自己身在险境。[11]也许,在安德森的眼中,印尼人以怒火焚烧帝国领事馆的景象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和他在剑桥经历过的那幕小小的“反帝”行动重叠在一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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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30 然而安德森绝不只是一个观众而已——他是一个如雷蒙·阿隆(Raymond Aron)一般具有强烈现实关怀的“入戏的观众”(spectateur engage)。[12]1964年,安德森返回美国,当时林登·约翰逊刚连任总统,而美国国内已逐步走入反对越战的动荡之中。1965年,美国开始大规模轰炸越南,安德森跟随恩师卡欣投入到反战运动之中。当年9月,印尼军人翁东(Untung)将军发动政变失败,苏哈托(Suharto)将军趁势而起,捏造说翁东为印尼共产党所指使,并大肆屠杀左翼人士。此后苏哈托逐渐架空苏加诺,掌握印尼实权。1966年1月,安德森与其他两位印尼研究同僚合作完成了一篇分析此次政变的论文。这篇后来被称为“康乃尔文件”(Cornell Paper)的论文最初只在印尼研究的小圈子内流通,但当年春天却意外流入媒体,引起轩然大波。由于该文指出翁东将军的流产政变根本与共产党无关,这个论点使苏哈托屠杀左派的行动完全失去正当性,也同时直接挑战了因此政变而崛起的苏哈托政权的合法性,因此成为安德森在日后(从1972年到1999年)长达27年被印尼当局禁止入境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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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32 1967年,安德森完成其博士论文《革命时期的爪哇》(Java in a Time of Revolution)。[13]从1967年到1972年被驱逐出境为止,他还曾三度回到印尼。在这段时间,由祖国爱尔兰独立斗争的斑斑血史所产生的同情心,使安德森开始留意越南,并且将越南和印尼这两个同样历经血腥的民族解放斗争才获独立的东南亚国家联系起来。他极端厌恶华府谈论亚非地区的“低度开发国家”时那种傲慢的口气,也十分同情苏加诺在面临国家经济危机时,因不满美国的高傲态度而怒喊“Go to hell with your aid!”(去你的援助!)拒绝美援的处境。安德森日后自述,也许是出于一种“逆转的东方主义”(inverted Orientalism),他和当时大多数东南亚研究专家都相当同情该地区的民族主义。从一开始,他就认定胡志明与美国的对抗,其根源不是社会主义,而是民族主义,而苏加诺虽然远不及胡志明,但他被一个由美国撑腰的残酷军事政权推翻,却使他轻易地“获得了犹如(匈牙利的)柯许特(Kossuth)般的(民族英雄的)悲怆”。[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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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34 1972年后,由于不能再进入印尼,安德森逐渐将目光转向其他东南亚国家。1973年,泰国知识分子开展了一场反军事政权的运动,安德森的数位泰国友人也卷入这场运动之中。于是他在1974年来到泰国,开始学习泰国的语言,研究当地的文化与政治,并且见证这段激动人心的“曼谷之春”。1979年,美国国会邀请他为印尼占领下的东帝汶情势作证,由于已被印尼政府“流放”,安德森得以无所顾忌地畅所欲言。以此次国会作证为契机,他又开始和流亡的东帝汶独立运动人士[他称之为东帝汶的“爱国者们”(patriots)]交往,并因此涉入全球性的支援东帝汶的运动网络之中。延续当年写“康乃尔文件”那种以知识介入现实的师门精神,安德森在涉及泰国与东帝汶事务之时,也针对性地写出了一些极具现实性的深刻分析的文字。[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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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36 1986年,菲律宾的科拉松·阿基诺那激动的“人民革命”浪潮再次将安德森这个“入戏的观众”卷到这个群岛之国。继泰国研究之后,他又开始学习塔加洛语和西班牙语,投入菲律宾研究的领域之中。然而此时他已经不再只是一个热情的区域研究专家——如今他是已成当代民族主义研究经典的《想象的共同体》(1983)这本书的作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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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42 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 “流放”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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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44 直接促成他写作《想象的共同体》的原因是1978—1979年间爆发的中国、越南和柬埔寨之间的三角冲突。这个历史事件令他提出了这个质问:为何民族主义的力量会强大到让三个“国际主义”的社会主义国家不惜兵戎相见?然而为他完成写作的思想准备的是,1972年被苏哈托“流放”之后他长时间在知识上的尝试、转变与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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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46 根据安德森的自述,苏哈托政权对他的“流放”虽然使他无法一如既往地深入印尼社会进行田野研究,却也给他带来几个意想不到的好处。首先,印尼研究的暂时中止使他有机会将目光转移到另一个东南亚国家——泰国,而泰国这个未经殖民的君主立宪国几乎在每一方面都和经过长期殖民才独立的共和制国家印尼形成强烈的对比。这两个“个案”(cases)的出现,使原本只埋首于印尼的安德森被迫开始作比较性的思考,而这样的比较性思考,逐渐使他觉得有必要发展一个架构来理解个案之间的异同。其次,由于已经无法从事田野的印尼研究,安德森被迫将注意力转移到文字资料,尤其是印尼文学之上。通过研读印尼文学,特别是伟大的印尼小说家普拉莫底亚·阿南达·托尔(Pramoedya Ananta Toer)的作品,他开始注意到文学如何可能和“政治的想象”(political imagination)发生关联,以及这个关联中蕴涵的丰富的理论可能。[16]就某种意义而言,苏哈托在1972年粗暴地将安德森驱逐出境,反而将他从单一个案的、深陷于具体细节的“微观式”研究中解放出来,使他得以发展出一个比较的、理论性的以及较宏观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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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48 伟大的知识成就当然绝不会只得之于独裁者的愚昧而已。在1972年以后这段从田野被“放逐”回学院的时期中,另一个事件更深刻地在安德森的思想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使“比较史”(comparative history)坚定不移地纳入他的视野当中,这就是来自他的弟弟佩里·安德森及其周边的新左评论集团知识分子对他的影响。佩里在1974年出版了他的历史社会学杰作两部曲:《从古代通往封建主义之路》(Passages from Antiquity to Feudalism)和《绝对主义国家的系谱》(Lineages of the Absolutist States)。这两部作品就时间而言上下涵盖近两千年,就空间而言同时处理欧洲与欧洲以外地区不同社会的变迁,因此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称之为“严谨、细致的比较历史研究的模范”确实是当之无愧的。佩里这两部书展现的比较史视野与社会学理论深度对本尼迪克特有巨大的冲击。佩里这种理论的、比较的和全球性的视野当然也主导了他所主编的《新左评论》的风格。他所聚集的一批英国的杰出左翼知识分子,如汤姆·奈伦(Tom Nairn)、安东尼·巴纳特(Anthony Barnett)、朱迪思·赫林(Judith Herrin)等,所写的一篇篇探讨不同国家地区的论文在评论上并列,创造出一种鲜明的、广阔的国际性视野。与这批博学之士长久相处之余,连严格来说并不那么左的本尼迪克特也受到鼓舞,希望经由一个“大体上为马克思主义的视角,使我的印尼能够加入世界”。[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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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50 融比较史、历史社会学、文本分析与人类学于一炉,安德森最终果然经由《想象的共同体》,把“他的印尼”送进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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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55 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 [:1703334768]
1703335056 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 《想象的共同体》的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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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58 到底民族(nation)和民族主义(nationalism)是什么?它们的本质是什么?它们在历史上是怎样出现的,又经历了怎样的变迁?为何它们能够在今天掌握如此深刻的情感上的正当性?在安德森眼中,“民族与民族主义”的问题构成了支配20世纪的两个重要思潮——马克思主义和自由主义——理论的共同缺陷。想要有效解答这难以捉摸的“民族之谜”,必须扬弃旧教条,以哥白尼精神寻找新的理论典范。安德森写作《想象的共同体》的目的,就是要提出一个解释上述这些关于民族与民族主义问题的新理论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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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60 安德森的研究起点是将民族、民族属性与民族主义视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的人造物”。他在一开头就以简洁的文字勾勒出本书的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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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62 这些人造物之所以在18世纪末被创造出来,其实是从种种各自独立的历史力量复杂的“交汇”过程中自发地萃取提炼出来的一个结果;然而,一旦被创造出来,它们就会变得“模式化”,在深浅不一的自觉状态下,它们可以被移植到许多形形色色的社会领域,可以吸纳同样多形形色色的各种政治和意识形态组合,也可以被这些力量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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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64 在这凝练的文字背后,隐藏着一个非常复杂而细致的论证,以及一幅纵横古今、繁复巨大的历史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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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66 在正式进入论证之前,安德森先为“民族”这个斯芬克斯(sphinx)式的概念提出了一个充满创意的定义:“它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是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这个主观主义的定义聪明地回避了寻找民族的“客观特征”的障碍,直指集体认同的“认知”(cognitive)面向——“想象”不是“捏造”,而是形成任何群体认同所不可或缺的认知过程(cognitive process),因此“想象的共同体”这个名称指涉的不是什么“虚假意识”的产物,而是一种社会心理学上的“社会事实”(le fait social)。这个主观/认知主义的定义界定了安德森以后整个论证的基调,也就是要探究“民族”这种特殊的政治想象(认知)成为可能的条件与历史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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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68 安德森认为“民族”本质上是一种现代的(modern)想象形式——它源于人类意识在步入现代性(modernity)过程当中的一次深刻变化。使这种想象成为可能的是两个重要的历史条件。首先是认识论上的先决条件(epistemological precondition),亦即中世纪以来“人们理解世界的方式”所发生的“根本的变化”。这种人类意识的变化表现在世界性宗教共同体、王朝以及神谕式的时间观念的没落。只有这三者构成的“神圣的、层级的、与时间终始的同时性”旧世界观在人类心灵中丧失了霸权地位,人们才有可能开始想象“民族”这种“世俗的、水平的、横向的”共同体。安德森借用沃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同质的、空洞的时间”(homogenous,empty time)概念来描述新的时间观,并指出18世纪初兴起的两种想象形式——小说与报纸——“为‘重现’(re-presenting)民族这种想象的共同体提供了技术的手段”,因为它们的叙述结构呈现出“一个社会学的有机体遵循时历规定之节奏,穿越同质而空洞的时间的想法”,而这恰好是民族这个“被设想成在历史之中稳定地向下(或向上)运动的坚实的共同体”的准确类比。换言之,对安德森而言,“民族”这个“想象的共同体”最初而且最主要是通过文字(阅读)来想象的。但与过去在认识论上的决裂本身不足以说明在诸多可能类型的“水平—世俗”共同体中,为何“民族”会脱颖而出。要“想象民族”,还需要另一个社会结构上的先决条件,也就是“资本主义、印刷科技与人类语言宿命的多样性这三者的重合”。这三个因素之间“半偶然的,但却富有爆炸性的相互作用”促成了拉丁文的没落与方言性的“印刷语言”的兴起,而以个别的印刷方言为基础形成的特殊主义的方言—世俗语言共同体,就是后来“民族”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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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70 认识论与社会结构上的条件,酝酿了民族共同体的原型,也为现代民族搭好了舞台。以这两个共同的基本先决条件为论证出发点,安德森接着一步一步地建构了一个关于民族主义如何从美洲最先发生,再一波一波向欧洲、亚非等地逐步扩散的历史过程的扩散式论证(diffusionist argument)——一种前后关联,但每一波都必须另作独立解释的复杂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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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72 西方主流学界向来以西欧为民族主义的发源地,安德森却讥之为“地方主义”之见,主张18世纪末、19世纪初在南北美洲的殖民地独立运动才是“第一波”的民族主义。安德森认为,美洲的殖民母国(英国、西班牙和葡萄牙)对美洲殖民地移民的制度性歧视,使当地欧裔移民(creoles)的社会与政治流动被限定在殖民地的范围之内。他引用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Victor Turner)的理论,指出这种歧视与殖民地边界的重合,为殖民地的欧裔移民创造了一种“受到束缚的朝圣之旅”(cramped pilgrimage)的共同经验——被限定在个别殖民地的共同领域内体验这种被母国歧视的“旅伴”们于是开始将殖民地想象成他们的祖国,将殖民地住民想象成他们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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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35074 “第一波”所创造的“美洲模式”,是一种不以语言为要素的民族主义;然而受到“美洲模式”感染与启发而在1820年以后出现于欧洲的“第二波”民族主义,却是一种群众性的语言民族主义。安德森对此提出了一个“多重因素汇聚”(conjunctural)的解释。一方面,美洲(和法国)革命将民族独立与共和革命的模型扩散到全欧各地。另一方面,16世纪欧洲向全球扩张与“地理大发现”促成了文化多元论在欧洲兴起,而这又促成了拉丁文之类的古老神圣语言的继续没落。在这场历史运动中,以方言为基础的民族印刷语言和民族语言的出版业随着(民族)语言学革命趁势而起,而“阅读阶级”则适时出现,成为民族语言出版品的消费者。由此,民族独立、共和革命与民族语言理念的结合在19世纪前半叶的欧洲孕育了一波民粹主义性格强烈的语言民族主义。安德森特别提出了“盗版”(piration)——自觉的模仿——的概念来衔接先后出现的民族主义:作为“第二波”,19世纪欧洲的群众性民族主义因为已有先前美洲与法国的独立民族国家的模型可供“盗版”,因此在思想和行动上都比“第一波”要更有自觉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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