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3335640
在每一个案例中,语言的“选择”显然都是逐渐的、不自觉的、实用主义的——更不用说是偶然的——发展过程。因此,它和19世纪的君主在面临怀有敌意的群众性语言民族主义时自觉地施行的语言政策完全不同(参见以下第六章)。这一差异的一个明确表现是,旧的行政语言就只是那样而已:它们就只是官吏为其自身内部方便而使用的语言。当时并没有要将君王的语言系统性地强加于各个不同的臣民群体之上的想法。[17]但是,这些方言跃升到权力语言的地位,从而就某个意义而言成为拉丁文的竞争者(如法语在巴黎,“早期”英语在伦敦的情形),这确实对促成基督教世界中想象的共同体的衰落起了作用。
1703335641
1703335642
根本上,从现在的脉络来看,拉丁文的神秘化、宗教改革以及行政方言的偶然发展的重要性可能主要是消极的——即迫使拉丁文自其宝座退位。即使这几个因素当中的任何一个,或者全部,都不存在,我们还是很可能想见新的想象的民族共同体的出现。在积极的意义上促使新的共同体成为可想象的,是生产体系和生产关系(资本主义)、传播科技(印刷品)和人类语言宿命的多样性这三个因素之间半偶然的,但又富有爆炸性的相互作用。[18]
1703335643
1703335644
宿命的因素非常重要。因为不管资本主义能成就怎样超人的丰功伟业,都碰到了死亡和语言这两个顽强的对手。[19]特定的语言可能会死亡或者被消灭掉,但人类语言不可能统一。但是在历史上,在资本主义和印刷术创造出一群群单一语言的阅读大众之前,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无法沟通与理解其实并不很重要。
1703335645
1703335646
不过,尽管我们应该牢牢记住(在无法补救的语言多样性的一般状况这个意义下的)宿命的观念,但是如果把这种宿命和很多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共有的一个成分——即强调特定语言的原始宿命性以及它们和特定领土单位关联的说法——等同起来的话,我们就错了。重要的是宿命、科技与资本主义之间的“相互作用”。在印刷术发明以前的欧洲,以及还有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口语语言——这些语言对其使用者而言不啻是编织他们生命的经纬线——是多得难以胜数的。事实上,这些语言的数量多到了一旦印刷资本主义打算开发每一个潜在的口语方言市场,它就只会停留在小规模的资本主义状态了。但是这些形形色色的口语方言只能够在有限的范围内被组合成数量较原先少得多的印刷语言(print-languages)。任何声音表记系统都具有的任意性促进了这个组合过程。[20](同时,记号的表意性格越强,则其潜在的组合区域也就越广。我们可以从代数,经由中文和英文,然后到法文和印度尼西亚文的规律音节,察觉到一个由上而下的层级结构。)没有什么比资本主义更能有效地将彼此相关的方言组合起来。在文法与句法所限制的范围内,资本主义创造了可以用机器复制,并且通过市场扩散的印刷语言。[21]
1703335647
1703335648
这些印刷语言以三种不同的方式奠定了民族意识的基础。首先,并且是最重要的,它们在拉丁文之下,口语方言之上创造了统一的交流与传播的领域。那些口操种类繁多的各式法语、英语或者西班牙语,原本可能难以或根本无法彼此交谈的人们,通过印刷字体和纸张的中介,变得能够相互理解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逐渐感觉到那些在他们的特殊语言领域里数以十万计,甚至百万计的人的存在,而与此同时,他们也逐渐感觉到只有那些数以十万计或百万计的人们属于这个特殊的语言领域。这些被印刷品所联结的“读者同胞们”,在其世俗的、特殊的和“可见之不可见”当中,形成了民族的想象的共同体的胚胎。
1703335649
1703335650
第二,印刷资本主义赋予了语言一种新的固定性(fixity),这种固定性在经过长时间之后,为语言塑造出对“主观的民族理念”而言是极为关键的古老形象。诚如费柏赫和马丁所提醒我们的,印刷的书籍保有一种永恒的形态,几乎可以不拘时空地被无限复制。它不再受制于经院手抄本那种个人化和“不自觉地(把典籍)现代化”的习惯了。因此,纵使12世纪的法文和15世纪维永(Villon)(1)所写的法文相去甚远,进入16世纪之后法文变化的速度也决定性地减缓了。“到了17世纪时,欧洲的语言大致上已经具备其现代的形式了。”[22]换句话说,经过了三个世纪之后,现在这些印刷语言之上已经积了一层发暗的色泽。因此,今天我们还读得懂17世纪先人的话语,然而维永却无法理解他12世纪的祖先的遗泽。
1703335651
1703335652
第三,印刷资本主义创造了和旧的行政方言不同的权力语言。不可避免的是,某些方言和印刷语言“比较接近”,而且决定了它们最终的形态。那些还能被吸收到正在出现的印刷语言中的比较不幸的表亲们,终因不能成功地(或是只能局部地)坚持属于它们自己的印刷语言形式而失势。波希米亚的口语捷克话不能被印刷德语所吸收,所以还能保持其独立地位,但所谓“西北德语”(Northwestern German)却因为可以被吸收到印刷德语中,而沦为低级德语(Platt Deutsch)——一种大致上只使用于口头的,不够标准的德语。高级德语(High German)、国王的英语(the King’s English)以及后来的中部泰语(Central Thai)都被提升到彼此相当的一种新的政治文化的崇高地位。(这说明了为什么20世纪末欧洲的一些“次”民族集团要借由打入出版界和广播界来从事企图改变其附庸地位的斗争。)
1703335653
1703335654
我们只需再强调一点:从起源观之,各个印刷语言的固定化以及它们之间地位的分化主要是从资本主义、科技和人类语言的多样性这三者间爆炸性的互动中所产生的不自觉的过程。然而,就像许多其他在民族主义历史中出现的事物一样,一旦“出现在那里了”,它们就可能成为正式的模式被加以模仿,并且,在方便之时,被以一种马基雅维利式的精神加以利用。在今天,泰国政府积极地阻挠外国传教士为境内山地少数民族提供自己的书写系统和发展自己语言的出版品。然而,这同一个政府却对这些少数民族到底讲什么话漠不关心。居住在被纳入今天的土耳其、伊朗、伊拉克以及苏联版图内的说土耳其语的族群所遭遇的命运,尤其是一典型例证。原本是由多个口语语言所组成,在一个阿拉伯式的拼音系统内到处皆可聚合在一起并且相互沟通的家族,却因有意识的操纵而变得四分五裂。为了要强化说土耳其语的土耳其的民族意识,阿塔土克(Ataturk)“凯末尔”不惜以一个更广泛的同教认同为代价,强制实施了强迫式的罗马字拼音。[23]苏联当局依样画葫芦,首先实施了一种反伊斯兰教、反波斯的强迫性罗马拼音法,然后,在斯大林当权的20世纪30年代,又施行另一种俄化(Russifying)的强迫性斯拉夫式拼音法(Cyrillicization)。[24]
1703335655
1703335656
我们可以从截至目前为止的论证中扼要地总结说,资本主义、印刷科技与人类语言宿命的多样性这三者的重合,使得一个新形式的想象的共同体成为可能,而自其基本形态观之,这种新的共同体实已为现代民族的登场预先搭好了舞台。这些共同体可能的延伸范围在本质上是有限的,并且这一可能的延伸范围和既有的政治疆界(大体上标志了王朝对外扩张的最高峰)之间的关系完全是偶然的。
1703335657
1703335658
然而,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尽管今天几乎所有自认的(self-conceived)民族——与民族国家——都拥有“民族的印刷语言”,但是却有很多民族使用同一种语言,并且,在其他的一些民族中只有一小部分人在会话或书面上“使用”民族的语言。西班牙裔美洲或者“盎格鲁—撒克逊家族”的民族国家是第一种结果的明显例证;而许多前殖民地,特别是在非洲的国家,则是后者的例证。换言之,当代民族国家的具体形态(formation)与特定印刷语言所涵盖的确定范围绝不相符。要解释印刷语言、民族意识以及民族国家之间不连续的相关性(discontinuity-in-connectedness),我们必须探究在1776年到1838年之间出现在西半球的一大群新的政治实体。这些政治实体全都自觉地将自己界定为民族,而且,除了巴西这个有趣的例子之外,也全都把自己界定为(非王朝的)共和国。因为它们不仅是历史上最早出现在世界舞台上的这类国家,因而不可避免地提供了这类国家应该“是怎样”的最早的真正模式,它们的数量之多以及诞生在同一时代的事实,也给了我们一个进行比较研究的丰饶土壤。
1703335659
1703335660
[1]当时欧洲已经懂得使用印刷术的地区的人口大约有1亿人。Febvre and Martin,The Coming of the Book,pp.248—249.
1703335661
1703335662
[2]马可·波罗的《马可·波罗游记》就是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例子。该书在1559年首次付印之前还鲜为人知。
1703335663
1703335664
[3]引自Eisenstein,“Some Conjectures,”p.56。
1703335665
1703335666
[4]Febvre and Martin,The Coming of the Book,p.122.[不过法文原文只说“par-dessus les frontièrs”(跨越边界)而已。L’Apparition,p.184。]
1703335667
1703335668
[5]Ibid.,p.187.原文说的是“强有力的”(puissants),而不是“富有的”(wealthy)资本家。L’Apparition,p.281.
1703335669
1703335670
[6]“因此就这一方面而言,引进印刷术是通往我们现在的大众消费和标准化社会之路的一个阶段。”Ibid.,pp.259—260.(原文是“une civilisation de masse et de standardisation”,也许应该翻译成“标准化的、大众的文明”比较好。L’Apparition,p.394.)
1703335671
1703335672
[7]Ibid.,p.195.
1703335673
1703335674
[8]Ibid.,pp.289—290.
1703335675
1703335676
[9]Ibid.,pp.291—295.
1703335677
1703335678
[10]从这个时点开始只差一步,就发展到了像在法国这样的情形了:高乃依(Corneille)、莫里哀(Moliere)和拉封丹(La Fontaine)能够把他们的悲剧和喜剧手稿直接卖给出版商,而这些出版商则是鉴于这些作者的市场名声才买下这些手稿作为绝佳投资。Ibid.,p.161.
1703335679
1703335680
[11]Ibid.,pp.310—315.
1703335681
1703335682
[12]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pp.28—29;Bloch,Feudal Society,Ⅰ,p.75.
1703335683
1703335684
[13]我们不应该假设行政方言的统一被立即或者全面实现了。在伦敦当局统治下的英属圭亚那就从来不大可能以早期英语为主要的行政语言。
1703335685
1703335686
[14]Bloch,Feudal Society,Ⅰ,p.98.
1703335687
1703335688
[15]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p.48.
1703335689
[
上一页 ]
[ :1.7033356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