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3336063
1703336064
在《不列颠的崩解》一书中,汤姆·奈伦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在18世纪末的苏格兰,尽管存在着一个新兴的资产阶级与一个非常杰出的知识分子阶层,却还是没有出现苏格兰民族主义运动?[11]霍布斯鲍姆早已用以下的评论断然驳斥了奈伦发人深省的讨论:“预期(苏格兰人)在这个时候会要求一个独立国家根本就是一个时代错误的想法。”[12]然而如果我们记得共同签署了美国独立宣言的本杰明·富兰克林比大卫·休谟(David Hume)要早五年出生,我们也许就会倾向于认为霍布斯鲍姆这个判断本身才是有点时代错误。[13]依我之见,困难之处——以及他们的解答——另有所在。
1703336065
1703336066
在另一方面,和所有善良的民族主义者一样,奈伦有一种将他的“苏格兰”看成是毫无疑问的、原始的(primordial)既有存在物的倾向。布洛克提醒我们这个“实体”(entity)有着多变的家谱。就他的观察,丹麦人的蹂躏和征服者威廉永远地摧毁了由阿尔昆(Alcuin)和贝德(Bede)等杰出人物所象征的、北方的、盎格鲁—撒克逊诺森布理亚(Anglo-Saxon Northumbria)的文化霸权:[14]
1703336067
1703336068
一部分北方地区被永远地和英格兰隔开了。由于维京人移民屯驻约克夏,使得诺森布理亚的爱丁堡城周边的低地被从盎格鲁—撒克逊语人口区切割开来,落入山区的凯尔特族(Celtic)首领的控制之中。因此双语的苏格兰王国间接而言是被斯堪的纳维亚人入侵所创造出来的。
1703336069
1703336070
至于赛顿华生则写道:[15]
1703336071
1703336072
苏格兰语发展自撒克逊语和法语的交融,尽管后者的成分较少,并且源于凯尔特和斯堪的纳维亚语言者要更甚于源自南方者。这个语言不只在苏格兰东部被使用,同时也通行于英格兰北部。苏格兰语(Scots),或者“北方英语”(northern English),被苏格兰宫廷和(可能会说,但也可能不会说盖尔语的)社会精英,以及整个低地区民众所使用。它是诗人罗勃·亨利森(Robert Henryson)与威廉·邓巴(William Dunbar)的语言。如果不是英格兰王室和苏格兰王室在1603年的统一使南方英语扩张到苏格兰的宫廷、行政与上层阶级中,并从而取得优势地位的话,苏格兰语本来有可能会在现代发展成一种独特的文学语言。
1703336073
1703336074
此处的关键是,17世纪初期时,在日后将会被想象为苏格兰之地的大部分区域是说英语的,而且只要是有最起码识字程度者即可直接阅读到印刷的英文。然后在18世纪初时,说英语的低地区和伦敦合作,大体上将所有说盖尔语的地区(Gaeltacht)完全消灭净尽。这两次“北进”都并未推动自觉的英语化政策——在这两个个案之中英语化基本上是一个副产品。这两个个案合在一起,它们在民族主义的时代“之前”,就有效地排除了任何欧洲式的特定方言为基础的民族主义运动的可能性。那为什么不能来一个美国式的呢?当奈伦谈及18世纪以降的南向的“知识分子大迁徙”时,他已经顺便提出部分的答案了。[16]然而原因不仅是知识分子的迁徙。苏格兰的政客来到南方参与立法,而苏格兰商人可以公开进出伦敦的市场。事实上,和北美13个殖民地恰成完全对比的是,在所有这些通往中心的朝圣者之路上都没有任何障碍。(试与18世纪时在说拉丁语和德语的匈牙利人面前那条通往维也纳的阳关大道作一比较。)英语还未变成“英格兰的”语言。
1703336075
1703336076
我们可以从一个不同的角度来提出相同的论点。诚然,在17世纪时伦敦恢复了在百年战争的灾难性结局后就中止了的对海外殖民地的获取。然而这些征服的“精神”基本上仍属于一个前民族(prenational)的时代。“印度”要迟至维多利亚登基20年之后才变成“英属”(British)的事实,最令人震惊地确证了这点。换言之,直到1857年大叛变爆发以前,统治“印度”的还是一个商事企业——不是一个国家,当然更不是一个民族国家。
1703336077
1703336078
然而改变即将到来。当东印度公司(East India Company)的宪章在1813年被送交更新时,国会指令每年分配10万卢比用以振兴本地人的教育——同时包括“东方式”和“西方式”的教育。1823年,公共教育委员会(Committee of Public Instruction)在孟加拉设立;1843年,托马斯·马宾顿·麦考利(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成为这个委员会的主席。他宣称“一书架的好欧洲藏书可以抵得上全部的印度和阿拉伯文学的价值”[17],并且在次年提出了他那恶名昭彰的《教育备忘录》(Minute on Education)。比乌伐洛夫更幸运的是,他的建议立即被采纳实施。一个彻底的英国式教育体系将被引进,而这会创造出——以麦考利自己那令人难以启齿的话来说——“一个种类的人,他们的血统和肤色是印度的,但他们的品位、意见、道德与思维能力却是英国式的”[18]。在1836年,他写道:[19]
1703336079
1703336080
没有一个接受了英国教育的印度教徒还会继续诚心诚意地信仰他的宗教。我坚信(他们向来总是如此坚信)一旦我们的教育计划能被遵循,30年后孟加拉的受敬重的阶级中将无一游惰之徒。
1703336081
1703336082
确实,这里有着某种让我们想起半世纪之前在波哥大的费敏的天真的乐观主义。然而重要的是,我们看到了一个有意识地规划和推动的长期(30年!)政策,这个政策意不在于将“游惰之徒”转化为基督徒,而在于将他们变成虽然有着无法救赎的肤色与血统,但却在文化上同化于英国的人。它意图推动一种精神的混种(mental miscegenation),而与费敏的生理的混种相较,这个政策显示了,帝国主义和维多利亚时代的许多其他事物一样,在优美的品位上也有了长足的进步。无论如何,我们可以有信心地说,从此时开始,麦考利主义(Macaulayism)就在扩张中的帝国全域以快慢不同的步伐被普遍奉行。[20]
1703336083
1703336084
和俄罗斯化政策一样,英国化政策当然也提供了美好的机会给大批中产阶级的母国人(苏格兰人自然也不在话下!)——官吏,校长,商人,还有农场主,使他们迅速地散落到那广袤的,阳光永远辉耀的领土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分别由圣彼得堡和伦敦所统治的这两个帝国之间有一个重要的差别。沙皇所辖之地始终是“连续的”大陆领地,局限在欧亚大陆的温带和北极区域。打个比方说,我们能够从它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和东欧斯拉夫人的语言类似,以及——说得愉快一点——和很多非斯拉夫族群间的历史、政治、宗教和经济的关系意味着,相对来说,通往圣彼得堡之路并未完全被阻绝。[21]在另一方面,大英帝国却像是通通装在一个摸彩袋里,以热带地方为主但却散布在各大洲的领地。只有很少数的被征服人民和母国之间有着长期的宗教、语言、文化,或者甚至政治和经济的关系。若在维多利亚女王在位第六十年时将这些领地并排在一起来看,它们就像是英国和美国富豪随意收藏的那些被仓促组合起来的,但终究会被庄严地送进帝国的国立博物馆的18世纪以前欧洲大师的名画。
1703336085
1703336086
毕平·昌达拉·帕尔(Bipin Chandra Pal)苦涩的回忆为英国化政策造成的后果提供了很好的例证。他在1932年,也就是麦考利的“备忘录”提出的一个世纪之后,还如此愤怒地写道:[22]
1703336087
1703336088
“印度籍的地方长官”不只和殖民行政体系内的英国官员以相同条件通过了非常严格的考试,也在英格兰度过了他们青年时代人格形成期的黄金岁月。一回到祖国,他们事实上过着和他们的兄弟行政官们完全相同的生活方式,并且几乎如宗教般地奉行后者的社会习俗和伦理标准。在那个年代出生在印度的(原文如此——试与我们的西班牙裔美洲海外移民作一比较)行政官几乎完全切断和他的母体社会的关系,并且在他的英国同僚们所挚爱的氛围中生活、运动与存在。在心灵和举止上他毫不逊于任何在英国的英国人。他的牺牲不可谓不大,因为如此他使自己疏离了自己同胞的社会,而且在他们当中成为社会和道德上的贱民……他就像居住在这个国家的欧洲人一样,是他自己家乡土地上的异乡人。
1703336089
1703336090
到此为止一切都有如麦考利的构想。然而,比这更为严重的是,这些在自己家乡土地上的异乡人仍然注定了——其宿命性不下于美洲的欧裔海外移民——要非理性地、永远地从属于来自英国的马图兰哥(maturrango)(1)。这并不只是说,一个像帕尔这样的人,不管有多么英国化还是永远被排除在印度殖民政府的最高层职位之外。他也被禁止向殖民政府领地范围之外移动——比方说,向黄金海岸(Gold Coast)或香港的水平移动,以及向母国的垂直移动。他或许“完全和同胞的社会疏离”了,但他也被处以必须终生与他们为伍之刑。(当然,“他们”究竟包括了什么人必须视英国在印度次大陆的征服范围而定。[23])
1703336091
1703336092
稍后我们会探讨,官方民族主义所造成的后果对20世纪亚洲和非洲的民族主义的兴起有何影响。就此处的目的而言,需要强调的是,英国化政策在全世界各地制造出数以千计的帕尔。没有什么会比这个事实更能凸显出英国官方民族主义的根本矛盾,即帝国与民族内在的互不相容了。我特意使用“民族”一词,因为人们总会忍不住要用种族主义来解释这些帕尔的存在。没有一个脑筋正常的人会否认19世纪英国的帝国主义带有深刻的种族主义性格。但是帕尔们同样也存在于白种人的殖民地——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和南非。出身英格兰和苏格兰的校长们也同样蜂拥而至,而英国化(Anglicization)也是当地的文化政策。就像帕尔的遭遇一样,18世纪时还开放给苏格兰人的环形上升之路(looping upward path)已经对他们封闭了。英国化的澳大利亚人并未任职于都柏林或曼彻斯特,甚至也不在渥太华或开普敦服务。而且,一直要等到相当后期,他们才有可能成为堪培拉的总督。[24]在此之前,只有“英国的英国人”(English English)——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英国民族的成员——才享有此一殊荣。
1703336093
1703336094
在东印度公司失去其印度猎场的三年以前,舰队司令佩里(Commodore Perry)率领他的黑船不由分说地推倒了长期护卫日本自我孤立状态的墙垣。1854年后,因为明显地无力面对西方的入侵,幕府(德川家的将军政权)的自信与内在正当性急速地受到腐蚀毁坏。在尊王攘夷的旗帜下,一小群主要是来自萨摩和长州两藩的中级武士终于在1868年推翻了幕府。他们能够成功的理由之一是,非常有创意地吸收了——特别是在1860年之后——普鲁士和法国专业参谋从1815年以来逐步系统化的新式西方军事科学。因此他们能够有效运用从一个英国军火商处购得的7300支最现代的步枪(大部分是美国南北战争中用过的二手货)。[25]“长州藩的人如此精通枪法……以致旧式的刀剑砍削流血互搏之术对他们根本起不了作用。”[26]
1703336095
1703336096
然而,一旦掌握权力,这些被我们今天记忆为明治藩阀(the Meiji oligarchs)的反叛者们就发现,杰出的军事能力并不会自动保证政治的正当性。虽然天皇能够经由废除幕府而迅速复权,野蛮人却不是那么容易驱逐的。[27]日本在地缘政治上的安全仍然和1868年以前同样脆弱。相当有意识地师法霍亨索伦的普鲁士——德国的19世纪中期的一种变形的“官方民族主义”——被作为巩固藩阀政府的内部地位的基本手段之一。1868年到1871年间,所有残存的地方性“封建的”藩兵都被解散,东京因而能够以中央集权的方式垄断了所有暴力手段。1872年,天皇诏敕下令提高所有成年男性的识字能力。1873年——远在英国之先——日本引进了征兵制。与此同时,藩阀政权废除了武士这个法定的特权阶级;这个重要步骤不仅向天下英才(慢慢地)敞开了军官团的大门,也符合了如今已“可得的”公民民族(nation-of-citizens)的模式。日本农民从封建藩制的支配当中被释放出来,并且从此以后直接受到国家和商业性农业地主的剥削。[28]接着在1889年制定了一套普鲁士式的宪法,而最终,男性普选权也随之来临了。
1703336097
1703336098
在这井然有序的布局行动中,明治人还得到了三个半偶然的因素的帮助。第一,由于幕府维持了两个半世纪的孤立与国内的平静而形成的日本在“族群文化”上相对较高的同质性。尽管住在本州的人听不大懂九州人讲的日本话,而且甚至连江户—东京和京都—大阪之间的语言沟通也有问题,但是半汉字化的、表意文字的表记系统在日本列岛各地早已行之久远,所以通过学校和出版印刷来发展民众识字不但容易而且没有争议。第二,天皇家所独有的古老性(日本是唯一一个自有历史记录以来王位都是由单一王朝所垄断的国家),以及其富于象征意义的日本属性(Japanese-ness)(试与波旁家族和哈布斯堡家族作一对比),使得天皇极易为官方民族主义所用。[29]第三,野蛮人的入侵是如此的突如其来,如此的强大而具有威胁性,以致大多数人民中的政治觉醒者相率群起支持以新的民族架构所构思出来的国防计划。值得强调的是,此事之所以可能,与西方入侵的时机——19世纪60年代而非18世纪60年代——有绝对的关系。因为到了那个时候,在拥有支配优势的欧洲,“民族的共同体”——不管是群众版的,还是官方版的——都已经稳稳立足了半个世纪之久。事实上,在此时,国防已经可以依循并符合将要成为“国际规范”(international norm)的原则来设计了。
1703336099
1703336100
虽然为支付以军需为基础的工业化所进行的残酷征税使农民承受了可怕的痛苦,但这场豪赌还是成功了。而这个成功当然部分要归功于明治藩阀自身毫不动摇的决心。他们能在这个时代掌权是幸运的,因为这是一个连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苏黎世银行的编号账户这种东西的时代,而这使他们得以免于受到想将榨取所得转移到日本之外的诱惑。他们能在这个时代担任统治者是幸运的,因为这是一个军事科技还在以较慢的步伐进展的时代,而这使他们得以通过其迎头赶上的军备计划在本世纪末将日本转化为一个独立的军事强权。日本的征兵制陆军在1894—1895年之际对中国之战,以及1905年它的海军对帝俄之战的惊人成功,再加上台湾(1895)与朝鲜(1910)之兼并——这些事件全都被有意识地通过学校与出版物加以宣传——极端有利于创造一个普遍的印象,将这个保守的藩阀政权视为日本人逐渐开始想象自己所属的那个民族的真正代表。
1703336101
1703336102
最能解释为什么这个民族主义甚至在统治圈之外也会开始带有侵略性的帝国主义性格的,是以下两个因素:日本长期孤立的遗泽,以及官方民族主义模式的威力。丸山真男敏锐地指出,所有欧洲的民族主义都是在传统的、复数的和彼此互动的王朝制国家的背景中兴起的——正如我早先所说,拉丁文在欧洲的普遍主义在政治上并无足以对应之事物:[30]
1703336103
1703336104
“欧洲的”民族意识因此从诞生之际就是以国际(international)社会的意识为其基底的。一个不证自明的前提是,主权国之间的争端是这个国际社会的独立成员之间的冲突。正因如此,从格劳秀斯以来,战争逐渐在国际法中占据了一个重要而系统性的地位。
1703336105
1703336106
然而,日本几个世纪的孤立意味着[31]:
1703336107
1703336108
对国际事务中的对等性完全无知。“攘夷论者”以基于国内的阶层支配体系(hierarchy)的视角来看待国际关系,因此,“国际”问题从一开始就被简化成一个二择一的问题:征服乃至并吞对方,或者被对方征服和并吞。如此,由于没有更高的约束国际关系的规范意识,依照权力政治的准则,在昨天还是消极的防卫意识,到了明天就突然变成了无限制的扩张主义。
1703336109
1703336110
第二,藩阀政权据以学习的主要模式是自我归化的(self—naturalizing)欧洲王朝。如果这些王朝一方面越来越从民族的角度界定自我,而同时另一方面又向欧洲之外扩张权力,这个模式竟会被作帝国式的理解就不足为奇了。[32]正如非洲的分割和柏林会议(1885)(2)所显示的,伟大的民族都是全球的征服者。那么,为期盼日本被接纳入“伟大”之林,就算它是后来者,而且要走过漫漫长路才能迎头赶上,它也应该化天皇为皇帝,并发动海外竞逐才对——这个主张听起来是多么合理啊!最能让我们清楚地看到这些历史残余是如何影响读书人的意识的,是激进的民族主义思想家与革命家北一辉(1884—1937)在他那篇出版于1924年的,影响深远的日本改造法案大纲里提出的下述论点:[33]
1703336111
1703336112
正如国内的阶级斗争旨在重整不平等的区分,国际间也可以为了重新划定现阶段不公不义的势力范围而光荣出师。英国是横跨全世界的大富豪;俄国是占有北半球的大地主。被划定在散粟般岛屿界限内而在国际间居于无产者地位的日本,难道无权以正义之名向那些强权宣战以夺取彼等独占的财富吗?那些承认国内的无产阶级有权进行阶级斗争,却又将国际的无产阶级发动的战争谴责为侵略与军国主义的欧美社会主义者的根本思想是自我矛盾的……如果他们主张劳动阶级可以被容许组织起来以力量与流血斗争推翻不正义的现状,则他们就应该无条件承认作为国际的无产者的日本可以充实陆海军的组织性力量,并以开战来匡正不义的国际划定线……以合理的民主社会主义者之名,日本要求对澳洲与远东西伯利亚的所有权。
[
上一页 ]
[ :1.70333606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