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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反动的马札尔乡绅的“官方民族主义”在1875年后的胜利并非单凭这个集团自身的政治力量,或是它得自妥协宪章的行动自由就可以解释的。事实上,在1906年以前,哈布斯堡宫廷并不觉得能够对一个在很多方面都还是帝国支柱的政权采取断然介入的行动。毕竟,这个王朝甚至无力对其臣民强加一套热烈的、自家的官方民族主义。这并不只是因为这个政权是——用著名的社会主义者维克多·阿德勒(Victor Adler)的话来说——“被懒散所缓和了的专制主义”(Absolutismus gemildert durch Schlamperei)的缘故。[55]这个王朝几乎比任何其他地方都要更持久地固守那些业已消逝的概念。“每一个哈布斯堡家族成员都在其宗教的神秘主义中感觉自己和神之间有着特殊的联系,都感觉自己是神意的执行者。这解释了他们处在历史灾难中时那种几近狂妄的态度,以及他们那著名的忘恩负义的倾向。哈布斯堡家之感谢(Der Dank vom Hause Habsburg)遂成为广泛流传的口号。”[56]此外,对逐渐窃占了神圣罗马帝国招牌,并且将自己变成德国的霍亨索伦家的普鲁士的强烈嫉妒,也使这个王朝坚持弗朗茨二世(Franz Ⅱ)那伟大的“为我的爱国主义”(patriotism for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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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有趣的是,哈布斯堡王朝到了末期发现——也许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自己和社会民主主义者之间具有某种亲和性,以致一些他们的共同敌人揶揄这种亲和关系为“宫廷社会主义”(Burgsozialismus)。毋庸置疑的是,参与这个暂时性结盟的两方都同样出于混合了马基雅维利主义与理想主义的动机。从奥地利社会民主主义者领导的对蒂萨伯爵政权在1905年推动的经济和军事的“分离主义”的激烈反对运动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混合的动机。例如,卡尔·伦纳(Karl Renner)就“谴责奥地利资产阶级默认马札尔人的分离计划的懦弱,因为尽管‘摩洛哥对于德国的重要性无法与匈牙利市场对奥地利资本的重要性同日而语’,但德国外交政策仍竭力保护摩洛哥市场。所谓独立的匈牙利关税区的主张在他眼中无非是城市放高利贷者、骗子和政治煽动家伤害奥地利工业的利益,伤害奥地利劳动阶级和奥地利农业人口利益的喧闹起哄而已”。[57]同样,奥托·鲍尔(Otto Bauer)也如此写道:[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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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05年的)俄国革命的年代里,没有人敢用赤裸裸的武力来征服那个国家(匈牙利),尽管它自身已被阶级与民族的矛盾所撕裂。然而那个国家的内部冲突将给皇帝提供另一个权力工具;如果不想重蹈贝纳多特家族(House of Bernadotte)的覆辙的话,他就不能不加以运用。皇帝不能既拥有两种意志的机关又想统治匈牙利与奥地利。因此他必须采取步骤以确保匈牙利与奥地利拥有一个共同的意志,并且他必须建立一个单一的领地(帝国)。匈牙利内部的四分五裂给了帝国达成这一目标的良机。它将派遣大军至匈牙利,将之重新纳入管辖,但它将会在大旗之上挥笔写下:不腐化的、普遍与平等的投票权!农业劳动者的结盟权!民族自治!为抗衡独立的匈牙利民族国家(Nationalstaat)的理念,它将提出大奥地利合众国(United States of Great Austria)(原文如此)的理念——一种联邦国家(Bundestaat)的理念,主张每个民族独立管理其民族事务,而所有民族将结合为一个国家以维护共同的利益。必然地,而且无可避免地,各民族的联邦国家(Nationalitatenbundesstaat)的理念将成为其统辖领地正被二元帝国体制的衰颓所逐步摧毁的皇帝的工具(原文如此!——Werkzeug der Kr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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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大奥地利合众国(USGA)中,我们似乎可以合理地发现若干美利坚合众国(USA)和大不列颠与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来日将受工党统治)的残迹,而其领土范围奇怪地让人忆起沙皇政权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预兆。事实上,在其想象者的心中,这个大奥地利合众国似乎是某个特定王朝所支配领域(大奥地利)的必然后继者——而那些获得自治权的组成分子也正好是哈布斯堡王朝数世纪的“讨价还价”之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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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类“帝国式的”想象有部分是那个孕育于伟大的欧洲帝都之一的社会主义运动之不幸。[59]正如我们早先已注意到的,被辞典编纂学和印刷资本主义所召唤出来的那些新型的想象的共同体(包括那个虽注定绝不会实现,但仍被想象着的大奥地利合众国)不知怎么地总是把自己想得很古老。在一个“历史”本身还普遍被理解成“伟大的事件”和“伟大的领袖”,还被想象成是由一条叙述(narrative)之线所串成的一颗颗珍珠的年代,人们明显地会忍不住想要从古代的王朝中解读这个共同体的过去。这就说明了为何在大奥地利合众国的想象中,分隔帝国与民族,皇帝与无产阶级的那层薄膜几乎是完全透明的。鲍尔的这些想法也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虽然征服者威廉和乔治一世两人都不会说英文,他们毫无疑义的是持续出现在“英格兰之王”项链上的两颗珠玉。“圣人”斯蒂芬(“Saint”Stephen,1001—1038年在位)或许曾如此警告过他的继承人:[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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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人与客人是极有用处的,因此他们可以在受皇室赏赐荣耀的人物当中排名第六……因为,既然客人是来自不同的区域与省份,他们就随身带来了各种各样的语言和风俗习惯,各种各样的知识和武器。凡此皆装饰了皇朝,提高了它的威仪,并且使傲慢的外国强权心生畏惧。因为,一个语言和风俗习惯统一的国家是脆弱无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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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样的话语却丝毫无碍于他日后被神化为第一个匈牙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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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结而言,我们已经论证了从19世纪中叶以降在欧洲内部发展出了赛顿华生所谓的“官方民族主义”。就历史发展的角度而言,这种民族主义在群众性的语言民族主义尚未出现之前是“不可能”出现的,因为基本上,它们是面临要被排除出群众的想象的共同体,或者在其中沦入边陲地位威胁的当权集团——虽不全然,但主要是王朝和贵族的集团——的反应(responses)。某种剧烈的地壳变动正在开始,并且分别在1918年后和1945年后的期间将这些集团推向了埃斯特里尔(Estoril)和蒙特卡罗(Monte Carlo)(8)的阴沟。这种官方民族主义是以在它之前出现的大体上自发的群众民族主义为模式改造而成的保守的——当然更是反动的——政策。[61]最终他们也不是只出现在欧洲和地中海东部地区(Levant)而已。以帝国主义之名,同类的集团也在他们在19世纪征服的广大的亚洲和非洲的领土上推行了非常类似的政策。[62]最后,这些政策像折射一样被带入非欧洲的文化与历史中后,又被幸免于被直接征服的那少数几个区域(包括日本和泰国)的当地统治集团学习模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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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每一个个案中,官方民族主义都掩盖了民族与王朝的矛盾。这正说明了何以会有这个世界性的矛盾:斯洛伐克人要被马札尔化、印度人要被英国化、朝鲜人要被日本化,但他们不会被允许参加会使他们能管理马札尔人、英国人或者日本人的朝圣之旅。他们被邀请赴会的宴席永远只是盘中空无一物的表面殷勤(a Barmecide feast)(9)。这一切并非只是因为种族主义。同时也因为以下这个事实:在帝国的核心中,民族也正在出现——匈牙利民族、英吉利民族和日本民族。并且,这些民族也同样本能地抗拒“外来的”统治。因此,19世纪50年代以后的帝国主义意识形态典型地带有一种魔术(conjuring-trick)的性格。从母国的群众阶级在终于“失去”殖民地——甚至像阿尔及利亚那种已被依法并入母国的殖民地——的时候是否还能平静地一笑置之这点,可以看出它在多大程度上是一种魔术。最终,长期为帝国哀悼的总是统治阶级——当然包括资产阶级,但最主要是贵族——而且他们的悲叹总是带有一种演戏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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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颇妙的是,那个最终变成如今已经消逝的大英帝国的地方从11世纪初开始就不曾被“英格兰的”王朝统治过:从那时开始已经有过包括诺曼人(安茹家族)(Plantagenets)、威尔士人(都铎家族)(Tudors)、苏格兰人(斯图亚特家族)(Stuarts)、荷兰人(奥伦治家族)(House of Orange)和日耳曼人(汉诺威家族)(Hanoverians)的各色人等先后盘踞过帝国的宝座。直到语言学革命来临与英格兰民族主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兴起以前,没有人太在乎这件事。温莎家族(House of Windsor)读起来正好和荀布伦家族(House of Schonbrunn)或凡尔赛家族(House of Versaille)合仄押韵。(汉诺威家族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因英国反德情绪高涨而改姓为温莎,即今日英国的温莎王室。温莎虽然是纯粹英国式的名字,但事实上却是伦敦西南一个有名王城的名称。荀布伦是在维也纳的哈布斯堡家族的著名宫殿的名称,而凡尔赛更是人尽皆知的法国波旁家族的宫殿名称。作者在此处借哈布斯堡家族无须改名为荀布伦家族,而波旁家族也无须改名为凡尔赛家族的事实,来讽刺改名的温莎家族。——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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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Jászi,The Dissolution,p.7.有趣的是,约瑟夫曾拒绝接受作为匈牙利王的加冕誓词,因为那会使他不得不尊重马札尔贵族的“宪法上的”特权。参见Ignotus,Hungary,p.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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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Ibid.,p.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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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们可以主张说,当马札尔语在1844年取代拉丁文成为匈牙利王国的国家语言时,一个漫长的时代就从此告终了。不过,正如前述,一直到19世纪已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不合文法的拉丁文(dog-Latin)事实上还是马札尔中下层贵族所使用的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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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已自哈佛大学的切哈比(Chehabi)教授处得知巴列维国王其实主要是在模仿他的父亲礼萨·巴列维(Reza Pahlavi)。礼萨·巴列维在1941年被从伦敦流放到莫里西斯的临行之际,在行囊之中带了一些伊朗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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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p.14.惜哉!此等辛辣竟止于东欧一地耳。赛顿-华生之讥嘲罗曼诺夫王朝与苏联政权是正确的,但他忽视了伦敦、巴黎、柏林、马德里和华盛顿也在推行相似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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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一个饶富启示意义的类似个案是沙恩霍斯特(Scharnhorst)、克劳塞维茨(Clausewitz)和格耐斯瑙(Gneisenau)所进行的政治军事改革。他们以一种自觉的保守精神将许多在法国大革命当中产生的自发性改革加以改造,从而建立了成为19世纪伟大典范的由职业军官领导的征兵制常备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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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pp.83—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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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Ibid.,p.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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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由大英帝国而不列颠英联邦,而英联邦,而……的推移,已经在为这一焊接的断裂之日进行倒计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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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The Break-up of Britain,pp.106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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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Hobsbawn,“Some Reflections,”p.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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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在一本被意味深长地命名为《发明美利坚:杰斐逊的独立宣言》(Inventing America:Jefferson’s 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的著作中,盖利·威里斯(Gary Willis)主张事实上民族主义者杰斐逊的思想基本上并未受到洛克的影响,而是得之于休谟、哈钦森(Hutcheson)、亚当·斯密和其他苏格兰启蒙运动的声名显赫之士的熏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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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Mark Bloch,Feudal Society,Ⅰ,p.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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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pp.3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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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The Break-up of Britain,p.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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