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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2年嘉隆帝(Gia-long)登基之时,他希望把他的王国称为“南越”(Nam ),并为此遣送特使到北京征求同意。然而清仁宗嘉庆皇帝却坚持应该称为“越南”(Nam)。将这两个字的顺序颠倒的理由如下:Nam(或是中文的越南)粗略地说意指“越地之南”,亦即17个世纪之前被汉朝征服的地域,这个地域如众所周知的,包括了今天中国的广东省和广西省以及红河流域。然而嘉隆帝的“南越”却意指“南部的越地”,而这实际上是主张对其古王国拥有支配权。用亚历山大·伍德赛德(Alexander Woodside)的话来说:“大体而言,虽然‘越南’之名出自北京,但是一个世纪以前的越南统治者并没有像在本世纪一样尊敬这个名字。在当时,不管是中国人或越南人都不曾广泛使用这个人为的名称。中国人仍然顽固地袭用唐代的‘安南’这个无礼的称呼……而在另一方面,越南宫廷在1838年到1839年之际私下为自己的王国发明了另一个名称,而且也并未费心通告中国。这个新名称——大南,‘伟大的南方’或‘帝国的南方’——有规律地出现在宫廷文书和正史的编纂之中。但是它并未存活至今日。”[3]这个名字从两个方面而言可说是饶富兴味的。第一,它并未包含“越”南的成分。第二,它所指涉的领土似乎是纯粹相关性的(relational)——(中国以)“南”。[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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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越南人骄傲地保卫被一个19世纪的嘉庆皇帝以轻蔑态度发明出来的“越南”——这个事实让我们想起了赫南(Renan)那句民族必须要“遗忘很多事情”(oublíe bien des choses)的警语,不过它同时也吊诡地提醒了我们民族主义所拥有的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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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回顾20世纪30年代的越南或者20世纪60年代的柬埔寨,我们会发现,只要稍做必要的修正,这两者之间存在很多相似之处:一个庞大的不识字而被剥削的农民阶层,一个规模很小的工人阶级,一个四分五裂的资产阶级,和一个很小却又分裂的知识分子阶层。[5]在客观审视过这些条件之后,没有一个清醒的当代分析家会预测这两个社会之中的任何一个会很快就爆发革命,或者预测这些革命最终取得有如焦土般的胜利。(事实上,类似的主张和原因都可以应用于1910年的中国。)最终,让这些地方的革命成为可能的,是对“革命的计划”与对“民族的想象”。[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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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尔布特(Pol Pot)政权的政策只有在一个非常局限的意义上可以被归因于传统吉蔑文化或者领导者的残酷、被害妄想症和狂妄。吉蔑人早已经历过许多狂妄的暴君,然而吴哥(Angkor)的文化盛世却是其中几位狂妄暴君的成就。远较此更为重要的因素,是从法国、苏联、中国和越南以及所有那些关于这些国家的“革命经验”的书中——这些书全都是用法文写的——学到的关于革命里面有什么、革命能够做什么、应该做什么而又不应该做什么的那些模型。[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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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主义的情形几乎与此完全相同。当代的民族主义继承了两个世纪的历史变迁。由于所有那些我试着在前面勾勒出来的原因,这些遗泽带有真正的两面性。因为留下遗产的人不只包括了圣马丁和加里波底,也包括了乌伐洛夫和马考莱。正如我们已经讨论过的,“官方民族主义”从一开始就是和保存帝国与王朝的利益密不可分的,一个刻意的、自我保护的政策 。不过一旦这个政策“出现在那里给众人观看”了,它就像普鲁士在19世纪初期的军事改革一样,不但可以被模仿,而且可以被众多不同的政治和社会体系所模仿。这类民族主义从过去、现在到未来都不曾改变的一个特征是它的官方 性格——也就是某种发自国家,并且以服务国家利益为至高目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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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革命家成功地控制了国家,并且首度能够运用国家权力来推动理想的那一刻,官方民族主义就变得事关紧要了。而因为即使是最坚决的激进革命家也还是在某一程度上会从被推翻的政权继承了国家,官方民族主义就更加事关紧要了。有些遗泽是象征性的,但却并不因此就比较不重要。虽然托洛斯基感到不舒服,但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首都还是被搬回到沙皇旧都莫斯科;明明在这个幅员广阔的社会主义国家中有无数可能的地点可供选择,然而在长达65年以上的时间之中,苏联共产党的领袖们却偏偏要在沙皇权力的堡垒——克里姆林宫——里面进行决策。在一个比较不那么明显的层次上,成功的革命家也继承了旧国家的配线(wiring):有时候是干部和线民,但一定有的是档案、人事资料、文献室、法律、财政纪录、普查资料、地图、条约、通信、备忘录……等等。国家就像主人逃走以后的任何大型宅邸的电力系统一样,等待着新主人的手重新启动开关,让它再度恢复与昔日无异的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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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如果革命的领导阶层 自觉或不自觉地开始扮演起庄园领主的角色,我们也不应该感到太惊讶。我们此处想到的不只是斯大林把自我认同于伊凡·格洛兹尼(lvan Groznii,译按:即伊凡四世,俄国第一个沙皇,1547—1584在位,史称“恐怖的伊凡” ),或是毛泽东对秦始皇的公开仰慕,或是约瑟普·布罗兹(Josip Broz,译按:即铁托 )复兴卢立塔尼亚式(Ruritanian)(2)的华丽游行和庆典而已。[8]“官方民族主义”以一种远较此更微妙的方式进入了后革命时期的领导风格之中。我的意思是,这类领导阶层很容易就开始借用旧王朝和 王朝制国家推定的民族属性(nationalnost)。透过一种惊人的回溯运动,他们把那些不知道什么是“中国”、“南斯拉夫”、“越南”或“柬埔寨”的帝王们全都变成了民族的同胞(即使并非总是“值得赞许的”同胞)。从这个“对过去的”包容顺应之中总是会产生那种“国家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这种马基雅维利主义是后革命政权的一个鲜明特征,和革命民族主义运动形成了对比。只要旧王朝国家归化程度越深,它那古老的华服就越能被裹在革命家的肩上。被装饰在马克思主义的民主柬埔寨政权(Democratic Kampuchea)——还有龙诺的傀儡共和国和施亚努的君主制柬埔寨——旗帜之上的贾亚瓦曼七世(Jayavarman VII),其吴哥形象所表征的,不是忠诚之谜,而是权力之谜。[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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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强调的是领导阶层 ,因为继承旧的配线盘和宫殿的不是人民,而是领导阶层。我的假设是,谁也无法想象中国的广大人民群众会对发生在柬埔寨和越南之间的殖民边界的事有丝毫的兴趣。吉蔑农民和越南农民也非常不可能会想和对方发生战争,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曾就此事被征询过意见。在一个非常真实的意义上,这些都是在事后才用一贯的自我防卫的语言来动员群众民族主义的“大官的战争”(chancellory w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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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一切而言,中国、越南和柬埔寨一点也不独特。[10]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很难期望它们为社会主义国家间的冲突造成的先例不会被追随,或者社会主义民族的想象共同体会很快被当作风渍书廉价出售的缘故。然而,除非我们先抛弃像“马克思主义者就不会是民族主义者”或者“民族主义是现代历史发展的病态”这样的虚权论点,并代之以竭尽全力地、一步一步地学习真实的和想象的过往经验,我们就不可能对限制或防止这类战争做出任何有用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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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历史的天使,沃尔特·本雅明如此写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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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脸转向过去。在我们知觉到一连串的事件之处,他所看到的却是持续堆积起一层层的残骸,并把这堆残骸丢到他跟前的一场单一的大灾难。天使想驻足于此,唤醒逝者,并还原那已被打碎的事物。然而一场风暴由伊甸园席卷而至;风暴猛烈地攫住他的双翼使他再也无法阖翅。这风暴势不可挡地把他推向他所背对的未来,而他跟前那堆残骸却已在此时成长拔高到天际了。这风暴就是我们唤做进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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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天使是不朽的,而我们的脸则转向前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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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pp.17—18。引文内之引文取自Charles Frederick Strong,Modern Political Constitutions,p.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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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根据威尔斯(Edwin Wells)以(法国 )计划部与国立统计与经济研究院所出版的《1962年人口普查最后结果》(Résultats finals du Recensement Générale de la Population1962)的“柬埔寨篇”表九的计算。威尔斯将其余劳动人口区别如下:政府官员和新兴小资产阶级,8%;传统小资产阶级(商人等),7.5%;农业无产阶级,1.8%;农民78.3%。真正拥有生产性事业的资本家不到1300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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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Vietnam and Chinese Model,pp.12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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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这并不那么令人惊讶。“越南官僚看起来像中国人;越南农民看起来像东南亚人。官僚必须写中文,穿中国式长袍,住中国式的房子,坐中国式的轿子,而且甚至遵从中国特有的炫耀性消费方式,比方说在他的东南亚风格花园之中,开一个养金鱼的池塘。”Vietnam and Chinese Model,p.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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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根据1937年的人口普查,有93%到95%的越南人口仍然住在农村地区。能够大致阅读任一种文字者不超过10%。在1920年到1938年之间,完成了较上级的初等教育(七到十年级)者不超过2万人。还有被越南马克思主义者称为“本地资产阶级”者——根据马尔(Marr)的描述,这些人主要是不在乡的地主,但也包括一些企业家和若干高级官员——总共约有10500户,或者总人口的0.5%。Vietnamese Tradition,pp.25—26,34,37.试与前注[2]做一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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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还有,正如布尔什维克的个案一样,也需要一些“幸运的”灾难:对中国而言,(这个“幸运的”灾难) 是日本在1937年的大规模入侵;对越南而言,是马其诺防线的瓦解以及日本人的短期占领;对柬埔寨而言,则是美国在越南的战争在1970年3月以后大规模地蔓延到其东部领土之上。在每个个案之中,既存的旧政权,不管是法国殖民政权也好,封建君主也好,全都受到了外在力量的致命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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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我们也许应该说,从法国学到的“是”全民皆兵和恐怖革命,而“非”热月(Ther-midor,译按:指法兰西共和历法 )和波拿巴主义(Bonarpartism);从苏联学到的“是”战争共产主义、集体化和莫斯科大审判,而“非”新经济政策和去斯大林化;从中国学到的“是”农民游击共产主义,而“非”庐山会议;从越南学到的“是”八月革命和1945年的正式解散印度支那共产党,而“非”像在日内瓦协定(Geneva Accords)中一样对“资深”的共产党所做出的于己有害的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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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参见吉拉斯(Milovan Djilas)那篇杰出而绝非纯论争性的纪录。Mi lovan Djilas,Tito:the Story from Inside,Chapter 4,especially pp.133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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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很明显,上面所勾勒的倾向绝对不只是革命马克思主义政权所特有。此处之所以把讨论焦点放在这类政权上,是因为马克思主义对无产阶级国际主义与摧毁封建和资本主义国家怀有历史性的使命感,也因为印度支那战争在最近爆发的缘故。关于对印尼的右翼苏哈托政权那带有古风的各种官式图像的解读,请参见拙著Language and Power:Exploring Political Cultures in Indonesia,Chapter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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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在另一方面,到了20世纪末时,历史学家可能会将革命后的社会主义政权所做的种种“官方民族主义的”极端行径,大部分归之于社会主义模型和农村现实之间的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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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Illuminations,p.259.天使之眼是《周末新闻杂志》(Weekend)中的背向移动摄影机,在它的前面一堆又一堆的残骸短暂地浮现在一条永无止境的公路之上,然后又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端。[《周末新闻杂志》是美国国家广播公司(NBC)在1974年开播的电视新闻杂志节目,该节目每月一次在周末晚间播出,目的是与哥伦比亚广播网(CBS)的王牌新闻杂志节目《六十分钟》 (60 Minutes)竞争,但至20世纪80年代即已停播。——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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