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3339381
我们的里斯本地震
1703339382
1703339383
在法国大革命发起关于平等的现代论辩的三十四年前,另一桩重大历史事件震动了欧洲。这个语境里的“震动”一词打算取其字面意思。1755年11月1日上午9点40分,地震发生了。
1703339384
1703339385
那一年的里斯本
1703339386
1703339387
目击地裂欲吞城
1703339388
1703339389
诗人同时也是医生的老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这么写道。他是一个多世纪以后那位美国最高法院法官的父亲。
1703339390
1703339391
在那惊魂地震日
1703339392
1703339393
执事告成单马车
1703339394
1703339395
这场地震极可能接近里氏9级,它与后续的火灾、海啸一起,摧毁了几乎整个里斯本,该浩劫的影响甚至远达摩洛哥,超过九万人因此丧生。科学家们终将说明如此巨大的破坏何以发生,但是它的含意成了占据18世纪心灵的大事,促成道德、政治和神学的沉思汩汩而出。
1703339396
1703339397
一方面,里斯本地震提出了关于上帝本质的重要问题。对于更严切的忏悔者而言,这场地震显然是个征兆,跟《圣经》里发现的那些并无二致,说明神对我们的恶行愤怒了。但是,其他神学家回应道,如果神是全能的、善心的,他怎能允许这样可怕的事情发生呢?由于18世纪欧洲人不是生活在恪守《圣经》的时代,而是日渐开化的时代,后一质疑比前一断语更引人兴趣。虽然它没有显明的答案,单单提起讨论就重创了守旧的各式基督教。
1703339398
1703339399
尽管这个时代是开化的,启蒙运动思想家对里斯本地震也没有简易解释。卢梭为这场地震谴责人类而不是归咎上帝,他认为毁灭证明了我们群居在名唤城市的那些人造实体中有多么糟糕——可是今天我们依然如故住在城市里。伏尔泰从中得出结论说,在所有可能世界的这个最好世界里,也许归根结底一切都不是尽善尽美的。康德很为这场地震着迷,他被引向的问题,不是上帝为什么会干这种事,而是表面上秩序井然的物质世界,为什么突然之间秩序荡然。如当代哲学家苏珊·奈曼指出的,里斯本地震改变了欧洲人思考善恶的方式。不是什么人引发了地震:在动机阙如的情况下,难道这全部经验从哲学或宗教观点看来就是无意义的吗?奈曼认为现代哲学不啻是从里斯本地震脱胎而出的。她写道,从此以后,我们将不再用“道德”一词来描述不管多么骇人却纯粹源于自然的现象;如今只在有人对他人施以故意的残忍行为时,事件才能被说成是不道德的。不过如果说里斯本地震使人在理解道德上辨别力大增,它可一点也没解决人们何以仍然顺受着灾难这个问题。
1703339400
1703339401
我们的里斯本地震在2005年8月最后几天里发生了。极像18世纪的欧洲人那样,21世纪的美国人眼看着自然的暴怒撒向一个大城市,他们立即开始感到不解:为什么它造成了如此这般的彻底毁坏?卡特里娜飓风没有唤起那许多“我早告诉过你”式的对上帝之怒的乞灵,虽然人们可以从极右翼听到一些哭喊,大意是说新奥尔良随随便便就上床的风气惹怒了神,他非报复不可。我们的问题也基本上不是神正论的问题,或者说善良的上帝怎么能够为坏事负责;尽管经历了宗教复兴,但即便是美国也太过世俗化,没法照此讨论下去。我们不接受卢梭式的谴责城市的态度;我们太城市化了,不会那么做。卡特里娜飓风甚至没有显著挫伤美国的乐观主义精神,即对必然进步的那种信念,伏尔泰曾在《老实人》中奚落过它——或者就此而论,它引导美国人在风暴途经之地又筑起度假屋。相反,当美国人在电视上看到蹂躏场景时,谈话马上转到政治。联邦政府的反应太慢了,和灾难的深重性不协调,美国人想知道为什么。
1703339402
1703339403
正如里斯本地震导致道德本质的深层探讨,卡特里娜飓风引起了对治理现状的严肃反省。始于19世纪晚期并延续至今,现代人竭力支配自然而非被自然支配;这么做时他们求助于国家,以之为经营该任务的最有效工具。当此之际,自由主义者和保守主义者开始发展出对公共部门的角色和作用域的不同看法。自由主义者懂得,个人唯有凭借公共行动才能避免变得依附于他们控制不了的力量,因而他们抛弃了一度强烈信奉的自由放任主义,赞成依靠政府。随着那一转变,他们既帮助现代人塑造了他们的命运,同时也让自己暴露在这样的指控之下:说他们助长了臃肿的官僚机构,后者还需要高税收来养活。
1703339404
1703339405
美国——较低程度上还有英国——的保守主义者反其道而行之:他们放弃了政府能够在加强社会秩序上大有可为的信念,支持应当让政府尽量远离人们生活的自由至上主义理想。这种转变把保守主义者留在和自由主义者所占的同样不确定的地带中。诚然,保守党人如今可以声称是赞成低税收的政党,但是,由于不尽确信政府甚至在贫困和经济不安全之类人为现象中有用武之地,当大自然对墨西哥湾沿岸人民肆其淫威时,他们发觉自己措手不及。对卡特里娜飓风的反应,成了对政府角色的保守主义见解的测试用例,这次测试保守主义不及格。我们从那一失败中认识到,自由主义的治理取径,无论怎样有瑕疵,依然比保守主义的取径更可取,后者否认可以用来应对现代生活的不确定性的最佳管理工具的合法性。
1703339406
1703339407
1703339408
1703339409
1703339411
自由主义的未来 有计划的无能
1703339412
1703339413
乔治·布什,现代最保守的总统,至少在2000年是因胜任力议题而当选的。布什是美国第一位MBA领导人,上过哈佛商学院,在那里发展出一种精思沉虑的管理哲学。相比于前任克林顿政府那种漫无章法,他宣称会将私人部门管理者的经验和智慧带给政府,那些人对预算和账本底线很有心得。他的主张是,成年人接管治国之务的时候到了。赋税会削减,未必是因为政府自身会被裁减——事实上,布什发展了一种富有同情心的保守主义(compassionate conservatism),它给政府提出了新任务——而是因为政府会管理得更高效。
1703339414
1703339415
然而当飓风袭来时,他掌管的联邦政府简直无处可寻。救灾的主要责任属于联邦紧急事务管理局(FEMA),它是卡特总统于1979年设立的,为了回应以全国州长的名义提出的在这方面进行联邦协调的吁请。后来的年月里,好些总统都渐渐把FEMA当成犒赏政治支持者的地方。因此并不十分令人惊讶的是,卡特里娜登陆时,该机构的负责人迈克尔·布朗对他的机构肩负的任务知之甚少乃至一无所知;他虚造过他的履历,无论如何都是个失败的院外说客。布朗的缺乏经验很快露馅。他不仅没能理解这场风暴的等级,甚至当它的破坏力已被观看电视的任何人知悉的时候,他还迟迟不向该地区提供援助,然后——令在场者目瞪口呆——拒不允许奥尔良之外的应急救援人员进入:“关键是全国各地的消防和应急部门应继续待在它们的辖区,直到受灾各州需要它们帮助时为止”,布朗这样劝喻道。如一系列已公布的电子邮件可能揭示的,布朗似乎更关心他的相貌和着装,而对帮助水深火热中的人们漠不关心。
1703339416
1703339417
当布什总统赞扬布朗正在做的工作,以此回应这些事件时,政府的批评者开始聚焦在它那几乎是超现实水平的无能上。这不是事出无因的;政府在对外政策上已经展示出相近的无能,入侵伊拉克以后没能及时、专业地行动,而依靠竞选团队的志愿者去填充巴格达的职位。在政治上,夸口是把双刃剑,政府自诩专业在先,这让它自身很容易因其后的失败而招毁。
1703339418
1703339419
然而,不加修饰的“无能”不是描述布什政府对卡特里娜的反应的特别恰当的词。为布什效力的保守党人有一种如何处理救灾之类问题的完备哲学,卡特里娜的应对之道就是立即——人们甚至不得不说是干练地(只除了执行力差)——把他们的哲学投入使用。布朗的FEMA前任长官约瑟夫·阿尔博清楚说明了那一哲学。阿尔博曾是2000年布什的竞选经理,他对救灾也几乎一无所知。但这不妨碍他2001年5月在参议院的一个小组委员会前作证时就此主题概述强硬观点。“告诉一个社群它需要做什么来保护它的公民和基础设施,这不是联邦政府的任务,”他在那个场合说道,“很多人担心,联邦的灾害救助可能会演变成超大的应得权益计划,也成为对有效的州和地方风险管理的一个抑制因素。联邦政府应当何时介入,介入的程度如何,对此的期待可能已经膨胀得超过了适宜水平。我们必须恢复州和地方在响应大多数灾害上的主导角色。联邦救助需要补充而非取代州和地方的努力。”
1703339420
1703339421
就像“超大的应得权益计划”一语的使用所暗示的,当权的布什政府官员要说服人们相信,联邦政府不是为满足公民的需要而存在的,它的存在是为了让那些公民确信他们无权要求他们已开始期盼的东西。当卡特里娜席卷新奥尔良的时候,政府的第一本能反应就是将应对灾害的责任委托给州和地方官员,然后紧紧捂住联邦的钱袋子,防止联邦的钱财花在他们认为琐碎无聊的目的上。因而如果政府真是无能的,那不是因为疏忽之误;相反,布什政府应对灾害的无力是一种有计划的无能,是它看待政府在社会中的恰当角色的那种观点的直接后果。
1703339422
1703339423
由于有那么多政府官员分享了这种保守主义政府观,布朗在面对卡特里娜的破坏力时的不愿行动,与他的同僚们的不作为是切合的。布朗的上司、国土安全部长迈克尔·切尔托夫无视潜在灾害的警告,在卡特里娜突袭路易斯安那和密西西比海岸线之前两天不曾去过办公室,而且像布朗一样,在承认所发生之事的严重性上慢得出奇。虽然他被馈赠了一大把机会去宣布卡特里娜是灾难性事件,从而认作政府的当务之急,可是切尔托夫选择了称它是“具有全国意义的事故”,表明联邦政府不会全盘承担救灾任务(“切尔托夫的行为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道格拉斯·布林克利在《大洪水》中提到)。布什总统也没觉得特别需要有所响应。当焦头烂额的路易斯安那州州长凯瑟琳·布兰科请求拨款时,据布林克利说,布什“爱答不理,敷衍了事。路易斯安那是臭名远扬的分肥拨款的黑洞,他不打算给它开张空白支票。他也无意补救布兰科的不老练;如果她在瞎折腾,他不会跳将起来挽救她的名声”。
1703339424
1703339425
对于坚定的保守党人是如何让卡特里娜飓风合乎他们思考政府问题的方式,如果人们还有疑义的话,那也在右翼活动家和知识分子开始思索这场灾难的长期后果之际消散了。2005年9月12日,也就是飓风突袭两周以后,一家保守主义智库遗产基金会发表论文,重述了阿尔博早先证词的精义,无非是说救灾不该是联邦政府的责任,转而敦促在自由市场原则的基础上创建“机会区”。曾是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的杰克·坎普,同样认为卡特里娜是保守党人传达他们思想的一“大机会”。“布什拥有社保和税制改革所需的东西,”保守主义政策分析家托德·林德伯格以同样的语气说道,“就是置他的对手于尴尬境地的一种真实的危机感。他可以借新奥尔良之名提出要求,包括重大政策变革的要求,要是没有一场危机,那些要求他是永远不能得到满足的。”印第安纳州的共和党众议员麦克·彭斯当时告诉《华尔街日报》说:“想把保守主义的、自由市场的观念带到墨西哥湾岸区的渴望都白热化了。我们要将墨西哥湾岸区化作吸引自由企业的磁铁。我们最不愿看到的是新奥尔良成了联邦政府的城市。”当布什总统支持其中有些观念——比如指靠给穷人的教育券或个人账户——的时候,保守派的《国民评论》编辑利奇·劳里注意到自由主义者反对它们,他表达了这样的意见:“对布什提案的非议并非财政上的,而是哲学上的。那些提案有助于削弱支撑着当代福利国家的政府依赖原则,而自由主义者是竭诚投入该原则的。把一个陈旧比喻颠倒过来说,如果自由主义者仅仅请人们吃联邦政府掏钱的海鲜大餐,那他们是不想授人以渔的。”
1703339426
1703339427
起初我们为什么有了政府?它的权力从何而来?它的行动什么时候是正当的,什么时候是不正当的?它到底是我们的朋友,随时准备在危难之际挺身相助,还是一个诱惑者,提供一些我们必须坚决抵抗的虚假魅惑?如果我们断了对它的念想,转而赞同依靠市场或私人慈善,我们的境况会变得更好吗?它必定腐败,而且绝对地腐败吗?如果出了坏事,政府能有所补救吗?如果我们注定要有政府,那么它的权威是该树立为它所界定的民族和共同体的象征呢,抑或它的权力如此可畏,要想控制它的滥用,就应分割它的权威,尽量使之驯服?人们得忙不迭地补充一句:这些不是神学问题,回答它们可以不提及至高存在。但是它们是哲学的和道德的问题,值得密切关注。在这层意义上,保守主义者在卡特里娜飓风前后提出它们来,那是他们的功绩。但是这么做的时候,他们恰如18世纪里斯本那些着迷于罪恶的宗教思想家所为,成功表明了他们对现代世界实际如何运作的描述,像他们对它应当如何运作的方案一样未中肯綮。
1703339428
1703339429
[
上一页 ]
[ :1.70333938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