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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产生(一些)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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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部的敌人是现代自由主义,一个歹毒的特工,带着与经典的或传统的自由主义迥乎不同的基调和议程”,罗伯特·伯克的《垂头走向蛾摩拉》开篇说道,那是最近美国出版的恶语挞伐自由主义的一部书。伯克以前是位法学教授和法官,由于他的观点很极端主义,1987年被拒绝给予最高法院的席位。他把现代自由主义给西方文明造成的威胁,与先时的纳粹乃至曾突袭罗马的日耳曼部落所代表的威胁相比较,发现它为祸愈烈。他相信,我们真的无可挽回地在走向万劫不复,正被一种政治世界观引诱着误入迷途。现代自由主义可能是“思想上破产了”,但这“既未减弱它的活力也未减弱它造成的危险。一种破产了的哲学能够领数世纪的风骚,而且当它的破产变得明显时,很可能继之以一种更不融贯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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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克的书提出了许多重要问题,包括这个:一种——任何一种——政治哲学真的可能具有给我们所知的文明造成如此浩劫的力量吗?伯克相信它能:“自由主义的启蒙运动创始人对人性所犯的错误,”他写道,“已把我们带入这一境地——越来越多疏离的、躁动的个人,缺乏同他人的牢固关系,除非为了追求更堕落的消遣和刺激。”理查德·韦弗,芝加哥大学英语教授,南方生活方式的景慕者,1948年出版了《思想产生后果》一书,那是保守主义哲学的重要声明。伯克赞同这个书名:自由主义确定不移地产生过后果,它们几乎全是糟糕透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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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行业里没人会怀疑韦弗和伯克不无见地——如果我认为思想不重要,就不会写一本关于自由主义的书了——但是思想是否具有我们有时指派给它们的那种重要性,尚有商榷余地。更合理的说法是,思想产生一些后果,甚至是重要后果,但是就其本身而论,它们的影响力有限。哲学家可以帮助解释世界。他们不能指引世界的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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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克抬出来证明自由主义的险恶性质的证据,说明了政治思想实际发挥的作用有限。不时地,伯克挑出自由主义的或左翼的作者加以批评,虽然他们大多数是左翼人士而非自由人士。可是像罗尔斯和罗蒂这样重要的现代思想家从没在他的书页里露过面,更别说早期的自由主义者如贡斯当或康德了。是地上的现实发展而非空中的思想激起了伯克的嘲笑。放纵的享乐主义带给我们各种形式的、和色情仅一线之隔的大众文化。不懈追求平等引起几近嫉妒的怒火。对个人权利的女性主义坚执破坏了家庭,遮蔽了男女间天生的生物学差异。对强加标准、施行惩戒的普遍拒绝,造成无法控制的大量犯罪。现代人的不愿接受一种超自然力量的权威,给万物价值平等的错误信念开了方便之门。谁要是像伯克一样保守的话,这些全是可以提出的切中时弊的批评。然而就它们涉及的思想而论,它们在最好的情况下也与明确阐述那些思想的人隔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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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思想本身不会扎下根来影响众多的人;它们还得为那些塑造世界的社会力量作证,在这世界上它们被表达和传播着。来自妇女想与男人平起平坐的那一切压力,不是直接出自读过密尔《妇女的屈从地位》的那些人,而是更多关联着这样一些经济和技术因素:工业化的兴起,战争的冲击,节育的改进,双收入家庭的蔓延,宗教权威的式微等。的确,当密尔以世界上武力的重要性下降为由证明平等有理时,他也承认这一点。宗教也并未因狄德罗和伏尔泰对它发动的攻击而丧失权威;更重要的是大众教育的普及和现代科学的非凡突破。古典音乐最终让位于摇滚乐,不是因为康德所写的审美哲学的什么东西,而是因为各种新技术,它们把音乐带出了音乐厅,带进了人们家里,最后带到青年人的iPod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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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造就了我们所知的这个世界的一切革新保留原状,而伟大的自由主义思想家无一曾经降生过,由此可能产生的世界大概仍会非常近似于现存世界。罗伯特·伯克像许多当代保守主义者一样攻排自由主义,但是他真正的敌人是现代性。难怪他的愤怒好像不得其当。他在朝一个错误的靶子开枪,射出他的修辞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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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主义现在和将来都面临着很多挑战,在这最后一章里,我要描述和分析其中最为重要的几个。在这么做之前,要紧的是须认识到,不是自由主义创造了现代世界,是现代世界使自由主义的功业有了可能。我们时代的政治学挑战不是去发现逻辑上最融贯的政治哲学,对生活有着最悲剧眼光的政治哲学,或是言简意赅、尽善尽美地表述出来的政治哲学;反之是要发现最能理解我们的境遇、预见我们的未来的那种政治哲学。到现在为止,它是哪一种应该一望而知了。现代革命的余波中兴起的全部政治哲学中,自由主义是站得最稳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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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主义的未来 管理现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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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说来现代世界是在什么时候形成的,它的主要特征是什么,它是否已走到尽头,这些问题被争论个无休无止,不仅政治哲学家们在争论,凡是对我们发觉自己身处其中的这个世界的命运感兴趣的人都在争论。然而对于这般热烈而意义深远的争辩,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共识:被称作现代世界的某物确实存在着;它是在对抗旧制度的社会中起步的,因而是被美国革命、法国革命和工业革命开动起来的;最重大的推动力量包括工业对农业的胜利,城市区域的扩展,科学革命的扩散,渐增的民主化,既有能力征兵又有能力塑造民族意识的官僚制国家的发展等。也并非很有疑问的是,这些力量直至今日仍继续形塑着西方社会,引生了种种现实状况,如增广的个人自由、更大的平等、宗教多样性、社会流动性、持久的经济增长、技术活力、全球扩张以及普通百姓的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即使他们选择不介入政治,在什么可以允许、什么不可允许的问题上,他们的声音仍应是最终定论。甚至宣称现代性已被后现代性接替的那些人也明白,后者只是前者的更极端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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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理解现代性加诸政治的要求,不妨想想管理像我们栖居的那样一个世界意味着什么。假如你被安排负责运营某个当代社会,由于你的王位是继承而来的,你会立即意识到你不是民选的;反之,你不得不劝说公众投票支持你,必须随时做好心理准备,若是你没有克尽厥职,他们可能倾向于另选他人。你可以像旧时的统治者那样,声称你的权威出于神授,因而你的决定应当被拜受不疑。但是你治下社会的人们像现实生活中那样皈依不同的诸多宗教传统,他们会向你叫板,问你到底想到了哪尊神——甚或问你援神为助究竟正当与否。作为你的社会的领导人,你拥有显要的政治权力可自由支配,但你的权力不是无限的;比如你不能把威胁你的某个人一杀了之,也别指望紧抓住你拥有的不管什么权力不放。权力对你很重要,可它对其他一切人也很重要,这意味着你得与人分享很大部分权力,不论是与政府的立法机构还是与法院分享,后者有责任发现你的行动是否可视为合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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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的复杂性没有止步于此。你所做的无论什么事,如果它不受政府其他部门的牵掣,就将被媒体刨根问底,你越是与它们对抗,它们越可能盯上你。你统治的人不属于同一性别、种族、收入群体或地区;现如今他们反而有相当数量的人可能出生在另一个国家。纵然你大概非常成功,赢得了你的人民的爱戴和尊敬,你的国家也将面临别国的经济、军事竞争,你必须尽你所能提高它相对于别国的地位。凭借适当的政治手腕,你可以试着统治这样一个世界,但是它的多元主义、民主天性和开放性也将统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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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是当代社会生活的无情事实;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这首流行歌曲所唱的那样:“他们见过巴黎,你怎能再留他们在村庄?”现代性不可能凭主观愿望使之消失。它向新兴的世界各地的扩散可能暂缓,但永远不太可能停息。人类不能逆转它的进程,正如巫师不能起死回生一样。但是他们可以回答管理它的最佳途径问题。正是在管理现代性上自由主义尽展优势:赋予自由主义以意义的那些倾向最契合于现代世界如何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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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世界释放出的力量之惊心动魄,一如其不可预测,这说明只有从经验中学习,展示出随世界变化而成长和发展的意愿,才会把它管理得最好。现代社会容许有着不同公益观念的人们表达他们自己,这意味着它要求在程序上意见一致以便容许实质内容上的分歧。与现代性相关联的平等压力逐渐动摇了赞同继承地位和先天差别的主张。如果说现代性把空前大权交到领导人手里,那么社会将不得不设法既依靠那一权力实现合目的的目标,又要阻止它的集中以保护个人权利。现代社会是向全世界开放的,这暗示闭关锁国的企图将始终不能得逞。至为重要的是,现代公民相信,他们栖居的这个世界是他们造就的,退回一种自然状态的任何企图,或者说服他们相信他们不过是不由他们控制的超自然力量手中的棋子,抑或改善他们生活状况的一切举措注定枉然的企图,不管说得多么斩钉截铁,几乎不会成为他们现实决策或行动的基础。自由主义可能不曾创造现代性,但自由主义是现代性这个问题的解答。灵活性已成为我们今天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它也应当成为我们今天统治方式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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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主义与现代性的选择性亲和使得对它的鸣鼓而攻愈发奇怪。尽管保守主义者显示出对自由主义的敌视,可他们是最急切地援用密尔对异端思想的响亮辩护的人,那时他们发现自己身在左派主宰的大学校园里。他们讲到敬神,讲到启示优于理智,不过他们是通过引用统计数字和展开辩论来解释理由,这些劝说方法,玄妙莫测的全能上帝可能会鄙弃,但受过现代社会科学的逻辑训练的自由主义者会欣赏。人们听到他们老在抱怨被污名化的少数群体追求他们所谓的“特殊权利”,但他们常常自认为是被世俗的自由主义者压迫的受害者,他们相信后者掌握了全部主要权力机构。他们在朝时喜欢避开公平、中立的程序主义理想,但他们在野时又属于最急切地要求信守它们的人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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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伯克对自由主义的攻击凶猛异常,但即便是他,也只不过是想做自由主义者而不得的人;他声称相比于他觉得左派具有的那种精英主义,他是平等之友;他批评女性主义,不是因为它坚持要求女性的选择权利,而是因为它否认女性可以选择过传统生活。并非保守主义者所说的一切都是借自自由主义(他们爱用“内奸”的丑陋绰号玷秽他们不赞同的人,这就不是借自自由主义),而正是注入他们信念中的那股激情证明了一个事实:既然他们不再有权通过行政命令强加他们的思想,不论是好是坏,他们生活在一个多元主义和意见分歧的世界上。我们今天当然不尽是自由主义者。但我们的确尽皆生活在一个自由主义世界里,职是之故,对自由主义的保守主义诘责常常等于仇恨供养着你的那个社会。如果自由主义真的如伯克所说是危险而破产的,那将根本没有现代保守主义之类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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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言之,不是自由主义的失败使它成为现代政治中的骂人字眼,而是它的成功。自由主义者不再写出开路之作,因为最重要的道路已经辟出。现代人无须知道自由、社会、权利、和平甚或平等为什么是好东西;支持它们的理由已经提出过,就算不曾提出,自由民主国家的公民已渐渐变得习惯于和它们共处了。引导康德敢于认识或引导密尔慷慨激昂地捍卫自由的状况不复存在了,这有利于自由主义社会,尽管不大利于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活力。诚然,从政治上说,自由主义者经常处于守势,但是即便他们的对手控制了比赛,他们仍然拥有着场地。他们不需惊恐在所难免的非自由主义思想的权力,也不需对他们自身的智慧沾沾自喜。相反,他们应该深吸一口气,然后提醒自己他们的成绩很优秀了,他们的社会意义绝不会更明显了。他们的任务与其说是认知新事物,不如说是应用知之已久的事物到新条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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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说我们位于历史的终点。现代性不会到达一个阶段,在那里它戛然而止,这意味着自由主义——现代性的伴随物——将在未来岁月里继续受到检验。约翰·杜威1934年发表了演讲《自由主义的前途》,那时大萧条尚处于早期阶段。需要政府行动以抗击经济不景气,这在他看来显而易见;他像当时几乎一切自由主义者那样断定,在如此状况下,自由表示的意思必须不止于商人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的自由。但是杜威也瞻望了大萧条之后。他认为自由主义既有文化维度也有经济维度。“只有当人们有有效的机会去参与文明的一切文化资源时,”他说,“他们才能获得人类精神和个性的完全的自由。”[43]关于文明的文化资源将被如何分配,有三个问题似乎尤其重要,一个涉及国内的自由主义,另两个涉及国外的自由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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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内,虽然自由主义是最契合现代性的政治哲学,但它既非始终契合于它,亦非从现代性的严酷中挺过来的唯一政治哲学。保守主义很大程度上通过让自身顺应现代政治状况,也展示了它的社会关联性,而且虽然某些形式的当代保守主义几近于煽惑,其他形式还是提出了牵涉到自由主义与现代民主制之间并不总是融洽的关系的一些重要问题。在美国政治面临的某些最严峻问题——包括堕胎、种族平等和性别平等——上,自由主义者认为最合宜的,不总是多数公民觉得可心合意的。自由主义最危急的国内挑战是,当自由主义的承诺缺乏公共支持的时候,尤其是在那些议题的保守主义立场好像是人心所归的一个时代里,它应该做什么。自由主义者常被指责有精英主义倾向,他们必须对这一指控有所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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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主义面临的国外挑战出现了两种形式。一种本质上是后自由主义的,它认为全球化削弱了自由主义的进步信念:全球化的批评者争辩说,当代资本主义远远没有让世界更具世界性,它正陷世界于形形色色的紊乱之中,如果终究还有机会节制这一初露的无政府状态的话,那些紊乱可能导致新型的威权主义。另一种从性情上说是前自由主义的,它着眼于信仰激发而成的恐怖主义。宗教激进主义是向过去的倒退而非对未来的期待,它要么会赢得对反抗意志薄弱的自由社会的战争,要么会迫使它们以自身生存为代价,质疑它们对自由主义原则的信守。但是无论哪种情况下,自由主义受到部族主义的威胁一如它受到全球主义的威胁。在最糟糕的可能剧情中,这二者双剑合璧——一个瓦解民族国家,让世上所有心怀仇恨的人彼此接触,从而为另一个铺平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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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时间才能看清,21世纪余下年月里对自由主义的威胁是否将会严重得如同18世纪晚期催生了自由主义的那些威胁。但是认为自由主义正趋于报废的这种想法,就像边沁形容没有法律来贯彻的自然权利观念一样,是“踩着高跷的无稽之谈”。自由主义不是什么新产品了。它和我们相处的时间之长,不输于其他任何现代政治哲学,而且未来一段时间里它很可能继续和我们在一起。在所有听候我们差遣的政治世界观中,最适合我们时代的政治哲学,也最有机会成为最适合我们子子孙孙的那种政治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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