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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促进这种成长是当代自由主义最迫切的任务。如果人们有足够的智慧与精力去形成组织,以达成群体目标,极权主义在西方世界就势必会失去大部分的吸引力。假如有许多人都不能从日常生活当中学会自由协商的技巧,民主宪政制度也必将因为失去坚实的基础而失败。独裁政治与民主政治之间的冲突,所涉及的并不仅仅是选举与议会之争,而是为了组织、控制社会生活的全面性争斗。这场争斗的结果主要要看人们是否能发现一套彻底解决具体社会问题的实际方法,至于政治思想领域内的直接发展还在其次。但从长远的观点来看,任何运动要获得支持者的全力相助,就必须在理论上为支持者的行动,找到充分的理由。正统的近代自由主义理论确实有所不足,因为它往往禁止而不鼓励组织的发展,而后者正是自由主义的未来所凭恃的。设法克服这些障碍是当代自由主义思想的基本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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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自由主义理论的最大弱点,或许是它对绝对主权观的持续依赖。在实际做法上,宪政民主制假定有一个多元有序的社会存在。它虽然承认为了实现某些社会目标,以强制力为后盾的中央政治权威自有其价值,但却认为在行使这项权威之前,必先承认其他社会团体的独立诉求。“以自由协商,而不是专横的令谕来创造社会秩序”的观念,是所有宪政政府运作背后的基本观念,和“政治是单一、不可抗拒的主权意志的表达”的观念不能相容。有时,自由协商过程的失败会迫使自由主义的社会采取独裁的手段,但这却是偏离正轨的暂时现象,而不是宪政政治的常规。在一般的情况下,自由的政府非常不愿意将为数可观的人所不同意的政策强加在他们身上。这种踟蹰不前的态度非常强烈,即使在遭遇到极大压力的时候,也多半会继续存在。在晚近这一场战争中,焦头烂额的政府官员通常都会发现,花一些时间去和罢工工人协商,要比利用主权意志的行动去压制他们更有用。苏联的采购代表有时会对这些工人没有被政府以叛乱罪枪毙了事的现象表示惊讶,但是持自由主义式见解的人却不认为如此激烈的做法是适当的。不过,至今还有在为主权理念说一些口惠而实不至的话,这使我们很难有理由判然划分自由与独裁的立场。在协商过程中如果有争执发生(例如在劳工问题的争执中),人们很可能会诉诸“主权权威”(sovereign authority),并且对在理论上宣称拥有主权,却极不愿意用专横的法令解决问题的自由主义政府发动攻击,指责它懦弱无能。在国际关系领域,人们更会想到用主权理论取代协商的努力。自由主义的政治家在形式上接受主权的理论,这虽然不曾阻止他们朝宪政民主的方向前进(特别是在内政上),却妨害了他们的努力,且使人们无法体认到他们成就的本质。这个君主专制主义的残留物如果能被彻底抛弃,就必能对近代自由主义的前途产生莫大的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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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自由主义第二个且与此息息相关的弱点是,它不曾充分体认到有组织的群体在自由社会的生活里所有的性质与功能。当代的极权专制主义者之所以能握有权力,主要是因为他们的理论不承认任何无组织与不受政党国家指挥的群体的权利,因而剥夺个人抗拒独裁精英分子的能力。早期自由主义的理论虽然是为了达成其他的目的而设计的,却不见得就更有利于独立的群体行动的发展。在洛克与启蒙运动的哲学家的眼里,社会是原子般的个人的集合。他们深信开明的国家是保护个人权利所必需的唯一组织,因此强烈反对为了增进团体利益而组织工会和其他私人结社的努力。十九世纪的发展虽然大大修正了自由主义的思想,使其更尊重群体行动的重要性,但是古老的传统仍然是一种阻碍,使人们无法找到一个解决当代群体生活的有效方法。在一个个人主要利益有赖于各形各色的私人结社活动的社会中,完全从“个人”与“国家”的相互关系出发去考虑自由的问题是不切实际的。对个人所属结社组织权利的侵害也许比对个人特有权利的侵害更具破坏性。另一方面,专制的私人结社也比专制的国家更容易摧毁成员的自由。因此,为了自由主义的发展,我们不仅应该小心界定个人与国家间的相互关系,对私人结社的权利与责任也应当做同样谨慎的界定。自由主义式社会在界定私人结社的权利与责任上,虽然已经有了某些成就,但是专注于“个人——国家”关系的结果,却使他们无法以应有的力量勇猛精进。长久以来一直漠视私人结社的权利与责任的哲学,使美国的立法者在弥补工会主义的弊端,或去除政党初选制的反民主化的措施上的努力,迟缓而笨拙。更明确地承认群体行动的重要性,对强化宪政政府的法律与理论基础会有很大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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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自由主义在实践与理论方面都能朝最有希望的方向发展,它将能够为西方世界的组织提供一个有效的基础。但是,这却不足以保证自由主义长期的生存问题。近代科学技术的急速发展已经造成了某些情况,这些情况只有在单一的世界秩序缔造成功以后才能找到一个结局,西方国家是运用这种技术的先驱者,他们的力量要比其他国家的总和还强过许多,但是这种优越状态却不可能无止境地维持下去。长远来看,其他地区更多的人口与资源,再加上新的科学技术,最后必会使它们拥有占绝对优势的经济、军事力量。假如自由主义的影响只限于西方世界,则它必不能长期抵抗现代生活的压力。有些民族的伦理、社会传统与促成自由主义发展的民族截然不同,但西方文明却给了他们有压倒性潜能的技术资源。除非西方的政治思想与制度也产生可与西方科技比拟的吸引力,否则西方文明的成就必会造成自我毁灭的结果。因此,如何使宪政民主制适合非欧民族的需求,应当是近代自由主义的关键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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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近的未来,这个问题大概还无法解决。有些国家还不充分具备近代文明的技术资源,快速引进这些装备在当前的情况下,势必成为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要将未工业化的社会工业化,必须将既有的社会习惯彻底革除,这并不是民主化的方法所能做到的。广泛的资本投资计划必会造成重大的牺牲,这对那些未享受直接利益,却必须承担该项事业主要负担的人来说,一定不会有什么吸引力。因此,将经济、社会决策置于民主选民意志下的政治体系,很难和快速现代化结合。在西方工业化的早期,西方国家人民的参政权受到严格的限制,因此少数中产阶级企业家的精英分子,才能在不考虑社群中其他人的欲望的情况下,引进他们的改革。当代俄国与其他工业落后国家的独裁精英分子所扮演的角色,也与此十分相近。历史已经证明,独裁政治,不论是早期的殖民主义或近代的极权主义形式,是把西方科技移植给非欧民族最有效的方法。在西方世界以外的地区,工业近代化的压力或许会逼使独裁政治——而非民主政治——在一段很长的时期内,继续成为主要的政府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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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自由主义的国家却有能力减轻这些压力,甚至在某些情况下克服这些压力。和十九世纪的欧洲及当代俄国一样,在只能从当前的生产中提取资本储蓄的国家中,现代化过程所引起的经济困境最为严重。这种为未来的消费而牺牲当前福利的做法极不受欢迎。然而,资本却有可能从国外而不是国内获得,在这种情况下就不会有牺牲当前经济利益的状况出现。尽管两次世界大战曾经造成破坏性的影响,但是某些民主国家的经济却已有非凡的进步,能在不损及本身生活水准的情况下,向世界上其他的国家提供可观的输出资本。单凭这种资本并不足以消除独裁政治。完全与资本累积无关的是文化上对不熟悉的工业化习惯的抗拒,这使许多地区不用独裁强制的手段就难以现代化。此外,新近获得解放的殖民地居民对外国人的统治也极端恐惧,因此许多政府都不愿意轻率地利用外国资本。但若能妥善运用外资,将能大大减轻技术现代化的苦痛,也可以减轻正在许多地方逼使人们建立或维持独裁政府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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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世界的经济力量固然提供了有利的救急机会,但我们仍想不出有何方法,可以使世界上大部分的人不用继续在独裁政治的影响下长期生活。重要的问题是:这种影响可不可能变成永久性的?这个问题的答案主要是要看近代自由主义能否成功地为西方世界本身的组织提供有效的基础。当代的独裁政府也正在把西方文明的许多特色引介给不同的非西方民族,他们对技术现代化的强调,使他们在复制许多社会与经济情况,正是这些情况在十九世纪的欧洲,曾导致民主自治政府的出现。至少就共产主义而言,他们也在教导人们(即使只在理论上)去相信,独裁只不过是近代政治演化过程中的一个短暂过程。极权国家的宣传与警察力量,也可能使独裁的精英分子去摧毁这些地区未来迈向真正自治政府的运动,这是和十九世纪的统治者不同的地方。不过在目前,下此断言还为时过早。西方世界由于在科技领域上的领导地位,仍然有相当高的声望,如果自由主义能够将西方统合在一个极为有效的政治制度下,应该会在非欧民族间引起相当的注意。近代自由主义的希望就看它能否以身作则,成功地促使越来越多的独裁政府朝民主宪政的方向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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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大多数民族的传统背景都和西方极为不同,从这个事实来看,要使这些民族接受自由主义的机会,乍看之下是相当渺茫的。然而,在许多重要的方面,民主政治都比独裁政治更接近大多数非欧民族的传统。基督教以外的伟大宗教,虽然未能像基督教那样有效地使信徒体认到消除人类苦痛的必要,却也都提倡同情与博爱的理想,而这些理想都很难与极权压制的残酷事实相容。此外,在尊重传统结社组织的表现上,古代东方的专制帝国也和近代的独裁政治不一样。例如,即使在历史上最专制的统治者统治下,中国与日本的人民也享有相当大的处理本身事务的自由。这种经验使他们产生忠于家庭、村庄以及其他组织的习惯,而这类组织的独立性却与极权政府、集权中央的需求不能相容。日本军国主义者在德国的影响下,曾经企图对日本人民施行彻底的极权独裁统治,但是家庭和其他私人群体的持续抗拒却使他们无法实行像西方那么彻底的极权主义,这个事实相当有意义。宪政民主制强调独立社群间的协商,和大多数非欧民族传统上的多元主义有许多相同之处。因此,当大多数的人必须在独裁政治与民主政治之间做一抉择之际,我们很有理由相信后者会是比较受人欢迎的政府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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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们的确能建立起一个自由主义的世界秩序,则近代自由主义中许多西方独有的特色,无疑地会在外来传统的影响下有所改变。我们虽然无法预测如此广泛的文化融合最后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但是这个结果却很有可能加强而非削弱宪政民主的制度。在西方世界,强有力的私人结社组织的发展(自由主义的未来主要依赖于此)必须与极端的个人主义的分裂性影响互相抗衡。其他民族群体意识的发展比较完全,再加上他们袭自前代非正式群体行动的技巧,正可以弥补西方过度的个人主义。此外,由于天启传统的影响,议会制政府缓慢、辛苦的过程也很难满足西方人的要求,这是西方自由主义能够从与非西方文化的接触所获得的另一个好处。欧洲人之所以会受到极权独裁政治的吸引,天启观带给人的希望是一个极重要的因素,但是未受犹太教的历史观及其对未来人世天国的冀望影响的民族,却比较不会受这种希望的诱惑。近代自由主义本身虽然是西方文明的产物,却必须与西方传统中比较不利的因素所激发的抗拒力互相争衡。其他文化的影响可以修正这些抗拒力,从而纠正目前宪政政府中的许多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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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主义在目前所遭遇到的情况虽然很困难,但我们却没有理由认为它必然会衰亡消逝。宪政民主制固然有其错误与缺失,未来却仍然大有可为。如果我们能在国内、国际政治上明智有力地掌握住推展自由主义的机会,自由主义的理论与实践必能成为正在迅速浮现的未来世界文明的要素。当然,这个希望不一定能够实现,在一个每天都生活在武力毁灭威胁的世界里,自由主义的试验所能争取到的时间极为有限。假如持自由主义信仰的政治家,无法在最近的未来设法满足人们对经济与军事安全的普遍渴求,则大多数的人势必会为解一时之急,而求助于独裁主义明确简捷的解决方法。要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改正民主政治现有的缺点,是十分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却必须致力于这种努力,因为这番努力成功与否,事关重大。自由主义提供了一个最后的机会,使我们能为后人保存西方文明的特有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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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政治传统:近代自由主义之发展 理想国译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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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 [南非]德斯蒙德·图图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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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漫漫自由路:曼德拉自传 [南非]纳尔逊·曼德拉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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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 断臂上的花朵:人生与法律的奇幻炼金术 [南非]奥比·萨克斯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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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 [美]弗朗西斯·福山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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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 [美]弗朗西斯·福山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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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 事实即颠覆:无以名之的十年的政治写作 [英]蒂莫西·加顿艾什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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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 苏联的最后一天:莫斯科,1991年12月25日 [爱尔兰]康纳·奥克莱利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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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 耳语者:斯大林时代苏联的私人生活 [英]奥兰多·费吉斯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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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 零年:1945,现代世界诞生的时刻 [荷]伊恩·布鲁玛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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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 大断裂: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的重建 [美]弗朗西斯·福山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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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 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从工业革命到民主全球化 [美]弗朗西斯·福山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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