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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20 自20世纪中叶以来,德国学术界对帝国理论及历史的研究就一直兴味索然,远不如前。苏联的解体,一时间又重新激发起人们对帝国的兴趣,然而也仅仅收获了一个让人松了口气的结论,即可上溯至早期文明时期的帝国历史终于画上了休止符。但在过去的许多年里,随着美国在世界政治格局中的新角色日渐明朗,这一情形骤然转变。一时间,“美利坚帝国”成为热议话题,而且从此以后,对美国在世界政坛所作所为的批评带上了一种强烈的反帝国主义倾向。虽然此前美国也时常被贴上帝国主义的标签,遭人诟病,比如其对越南的战争,以及在拉丁美洲或在波斯湾的军事干预等,但这些指责针对的都是美国政府某些特定的决策和行动,而反帝国主义的基调则直指美国的整体优势及其主宰权。显然后一种批评要严重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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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22 国际社会为保障自身安全是否意味着非得仰赖帝国的主宰性力量不可?还是说,这种帝国的主宰性力量已严重破坏了世界秩序?如果没有这种主宰力量,世界是否会变得更好?在最近一次海湾战争[1]爆发之前的争论,说到底,正是围绕这些问题所展开的。事实上,在过去的几年里,聚首联合国的国际社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倚重帝国强权的力量行事。帝国的付出并非出于无私,美国就曾为此一再索取特权,只是这一点我们都不愿承认罢了。由此而生的种种困惑和误解,其实也是因为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认真思考过帝国的功能和诉求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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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24 帝国不仅仅是大国,它们活动于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普通主权国家联合其他国家一道,共同创建一个容纳它们的秩序体系,但没有一个国家可以独力支配这个体系。帝国则不同,它是秩序体系的缔造者,也是维护者。这个秩序的存在,离不开帝国。面对一切威胁秩序生存的不和谐声音,它都必除之而后快。而回顾美国及诸多帝国的历史时,我们不难发现诸如“邪恶轴心”或“暴政前哨”的修辞术并非当代美国人的发明,那些词汇就像一根红线,贯穿于整个帝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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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26 帝国害怕秩序动荡,担心整个帝国秩序陷入混乱。它给自己的角色定位是,捍卫“善”和“治”,抵御“恶”与“乱”。在这样的角色里,帝国为自己的存在自赋了正当性。除此之外,帝国的使命在根本上也同样为世界帝国的形成提供了正当性依据。使命涵盖的内容很广:可能是传播文明遍及各地,或是让苏联式的社会主义社会体制在全球开花结果,或是保护人权、推进民主。普通主权国家不越国界的雷池,克制自己不干涉别国内政;帝国则不同,它为了践行使命,难免插手他国内部事务。所以,帝国的行动可能会触发国际政局的大变迁,相形之下,主权国家构成的秩序体系在整个结构上则明显带有保守主义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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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28 有人认为,由权利对等的主权国家构成的全球秩序,理应成为我们孜孜以求的目标和梦想。在帝国主义理论的影响下,这几乎已成为理所当然的真理。然而,当我们从上文所述的角度来考察问题,就会发现,这种想法未必可靠。在欧洲大地上,自罗马帝国衰亡以后,其内部政治秩序几经变迁,却再也没有出现一个可比肩罗马、国祚永续的强大帝国政权;欧洲史上先后涌现的那些强国也不过是觊觎这一王座的竞争者罢了。它们的统治后来都一一夭折了,这在世界其他地方——先撇开欧洲人曾在其他大陆建立过超级帝国不谈——可并非如此。特别是在亚洲,常见的政治秩序是帝国居中心、一帮附庸国环绕四周。因此,这些地区的政治秩序都高度集权化。欧洲的秩序特点则偏向多中心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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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30 谈到帝国,我们脑中先会浮现一个画面:边缘被帝国肆意剥削、压榨一空;边缘陷入穷困,而中心则越来越富有。事实上,这样的帝国确实一直都有,但皆年寿不永。时间一长,反抗帝国中心的怒潮便一浪高过一浪,帝国统治成本一路走高,以致超过帝国在边缘搜刮到的利润。与之相反的是,另一些帝国则致力于边缘的投资建设,国祚久续。他们的投资在边缘臣民中获得回报,那些人渐渐跟中心地带的百姓一样,心系帝国的安危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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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32 所以,本书要讨论的重点在于:帝国统治的类型,它对外扩张和巩固政权的方式,以及帝国得以形成的手段和条件,等等。但此书的认知旨趣并不拘囿于在海洋帝国与陆地帝国之间做区分,在商业帝国和军事帝国之间划清界限,搞清哪些帝国秩序依靠控制疆域壮大、存续,又有哪些大致倚重对人力、商品和资本流动的掌控。我们更要深入诸多行为体的理性层面,梳理帝国统治世界的逻辑。书中还会对美帝国的持久性和稳定性做一些分析,并且给欧洲把脉问诊,为它所面临的难题提供参考性意见:我们该怎么塑造欧洲,才能让它成为 一支足以与美国平起平坐的独立政治力量,同时又能稳住自己骚乱不安且波及内里的边缘,并对诸多邻国发挥其积极的影响?这样的欧洲既要吸收帝国的特质,更当练就帝国的功力。细细察之,会发现这一发展趋势已然启幕。当然前提是我们不能从一开始就先入为主地认定帝国行动一定代表卑劣和虚伪,而应当把它视作主权国家以及国际政治组织之外的另一种应对国际问题的体系形式,认可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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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34 假若有人认为这是在为昔日的殖民帝国招魂,那就大错特错了。毕竟对于美国人来说,在一个殖民帝国的压迫之下杀出一条血路,最终赢得了独立,这是他们独立建国的神话;而对欧洲人而言,那(殖民帝国)曾经用以统治海外领土的方式,早已被抛在身后,这是他们的自我认知。然而问题是,在未来几十年里,立足于平等性和相互性原则的主权国家模式能否成功应对渐露端倪的各种挑战,这是值得怀疑的。国家失败,特别是国家崩解,这都会诱发帝国的干预行动,或者直接催发帝国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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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36 对此很多人提出异议,认为主权国家和帝国并非世界政治秩序的全部选项。关于良善政治秩序的类型,他们心中充满五花八门的期许和幻想,不一而足。然而这种观点与现实相去甚远。回顾历史,不难发现,政治秩序终归逃不出两大模式:主权国家和帝国。当然,我们应从广义上,以更宽宏而非偏狭的视角去理解国家和帝国这两个概念。不能一碰到国体和帝制的特例,便马上生造出一个新的大概念出来。在此我们将挖掘帝国概念的深义,勾画出帝国诞生及其崩溃消亡的轨迹。在学术上我们将就此走进一片长期荒置、久未有人踏足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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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38 2005年2月于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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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40 [1] 即伊拉克战争。(本书脚注皆为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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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45 帝国统治的逻辑:从古罗马到美国 [:1703373203]
1703373346 帝国统治的逻辑:从古罗马到美国 第一章 什么是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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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48 欧洲人对伊拉克战争的讨论,对美国再次军事干预海湾地区的可能背景及其掩藏目的的争辩,乃至对美国在海湾到中亚地区所扮演角色的思量,无不进一步促使欧洲人将目光聚焦于冷战后世界新秩序的成形。从《京都协议书》到海牙国际刑事法院,美国屡屡置身国际公约之外的行径,正重新定义美国在世界政治秩序中的地位。2002年9月12日,时任美国总统的小布什在联合国大会上威胁道,如果国际组织无能为力的话,美国将会在一些紧迫的安全政治问题上采取单边行动。几十年来,美国与联合国的关系一直问题缠身、矛盾不断,小布什的这番表态,使得双方的关系在根本上受到了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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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50 这也绝非空洞的恫吓。2003年早春,伊拉克战争的炮火声即证实了这一点。对于美国和联合国安理会之间的新关系,有两种不同的解读可能:要么美国将安理会的功能转向听命于美国并为其行为赋予合法性的工具,要么美国开始致力于 从其国际组织“打手”的角色中解脱出来。美国发达且昂贵的军备不再服役于国际性组织,而更多地投入其自身利益和目标的实现。出现在伊拉克战争备军阶段的矛盾冲突,也反映了各方在这个问题上的分歧,即究竟哪一方能将另一方作为工具加以利用:美国利用联合国,抑或是联合国利用美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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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52 在这之前,德国国内本可仰赖的欧洲安全构架也同样出现了裂痕。北约的角色正悄然发生深刻的变化:这一建立在协商基石之上的联盟已在20世纪90年代演变为美国控制欧洲的工具。在其政策鞭长莫及之地,美国便祭起“自愿联盟”(coalition of willing)的大旗。事实上,跟冷战时代相比,欧洲人对美国的依赖有增无减:谁若拒不跟随美国路线共同行动,重者将遭逢来自后者政治和经济上的双重压力,轻者面临铺天盖地的冷嘲热讽、口诛笔伐。相反,若有意站到美国一方行动,机会则随时都有,当然前提是要满足美国提出的条件,且不插手美国在政治上的根本性决策。即便是美国的主要盟友英国,也一再验证了这一点。美国在伊拉克曾经陷入困境,于今[2]并没有得到根本改观。北大西洋联盟中共同协商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而北约东扩也在事后证明了,那正是从冷战时代走来的盟友们影响力明显削弱的肇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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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54 在这一局势下,一种呼声日渐高涨,即冀求美国安于其“仁慈霸主”(wohlwollender Hegemon)之职,而不贪求一种“帝国强权”。为了强化这一警告,人们力陈帝国所受的那不可控的风险,提到古往今来所有帝国面临的过度延伸的危险 以及最终因之而覆亡的教训。在美国执教的英国人迈克尔·曼(Michael Mann)说:“直到晚近时期,美国的权力都是霸主式的,就是说在原则上得到他国的首肯,而且常常被视为是合法的;如今这种权力却出自枪管。而这反过来削弱了它的霸权地位和成为‘仁慈帝国’的资格。”[4]曼还指出,任何一国倘图谋以帝国地位换取霸主地位,不仅可能无功而返,甚至到头来连霸主的地位都保不住。在历史上,霸主和帝国以种种方式互相牵制和对抗,而每每几乎总有迹象表明:保持霸主地位胜于追求帝国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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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56 一时之间,始自美国在海湾地区利益和意图问题的辩论,掺入了大量史料证据和历史比较。这种史料索引以及同早期历史发展的类比有助于人们拨开迷雾,把美国政策及世界政局中不断冒出的新谜团引入相对熟悉和清晰的观察轨道。人们搬出罗马帝国的历史做参照物,来评判美国政策的机遇和风险;大英帝国的结构则为衡量美国的帝国挑战和应对挑战所需之力提供了一个模板。此外,十年前[5]上演的苏联解体,也作为帝国过度延伸的恶果被一再援引,那也将是美国如长此以往一意孤行或可面临的危险。[6]这些历史参照和示例有关联性,但缺系统性,它们只是在论证前人早已提及的观点。这些举例和参考更多的是为论证提供史学的注脚,而非从早期世界帝国的诞生史中做出一种深刻的经验主义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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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58 如今将美国历史和罗马历史并行比较,理由不言自明。原因就在于:美国 从建国伊始,一直以罗马共和体制为基石,并将自己视为罗马传统的继承者。[7]在这里,笔者将严格审视这样一个平行比较,它自始至终深植于美国政治精英的自我意识和自我认知之中,举足轻重。首先,美国同大英帝国的比较是不言而喻的,因为美国进入了英国在二战后退出的广阔地区并取而代之,成为那些地区的主导:这其中包括中东,这些年它与美国大部分的政治行动和军事策动都息息相关。和苏联的比较也属情理之中,毕竟美苏为争夺世界政治霸权角力40多年,直至戈尔巴乔夫时代苏联最终在拉锯战中被踢出局,俄国人终因军备竞赛而掏空了自己,也因维系帝国的高昂代价而一蹶不振。[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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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60 如果对美利坚帝国的机遇和风险做深入的分析,单单跟这三个世界帝国做比较,根基仍显单薄。寿命长久得多的沙俄帝国、奥斯曼帝国和中华帝国,也很有必要列入对比和考量的名单。而13世纪的蒙古帝国对于研究帝国行动逻辑和行动需求同样不容忽视。它在历史上虽然昙花一现,但它疆域之广足令其跻身历史最强帝国之列:面积达2500万平方公里的辽阔疆域,仅仅逊色于拥疆3800万平方公里的大英帝国。不同的是,英国人的属地散布于五大洲,而蒙古人的帝国则覆盖了几乎整个欧亚大陆,连成一气。在后者权力的极盛时期,其疆域东起黄海,西至波罗的海之岸,无远弗届;唯印度半岛、中南半岛、西欧、中欧及 南欧地区未遭占领。[9]在古典时期,除了罗马帝国,那些东方的希腊化大帝国也是值得我们考察的对象。在诸多海洋帝国当中,除了大英帝国和西班牙,葡萄牙也应加入考量之列,它既是欧洲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殖民帝国。不过18世纪以来,葡萄牙一直更像是英帝国的一个保护国,而不似独立自主的政治强权。[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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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62 通过这样一番整理,一个在对帝国行动逻辑进行比较性研究时绕不开的基本问题摆在了我们面前,那就是究竟该如何理解帝国这一概念。如若进一步论及超级帝国和世界帝国的区别,这个问题就变得更为复杂了。倘若在过去几十年里,社会科学领域对帝国的研究已经总结出有关帝国性的可靠标准,那么对于这个问题我们恐怕不难找到答案。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虽然有关具体帝国的历史叙述可谓卷帙浩繁,有关帝国主义的比较性研究也颇有建树,[11]然而究竟何为帝国,帝国与欧洲领土国家结成的政治秩序之间差异何在,这些问题至今悬而未决。这也是为什么在近来有关美国政治的辩论中,帝国概念常被随意援引、往往只具谴责意义。政治学家也没有在定义上廓清、在实例上充实帝国的概念,而是把它交到了每日时评员手里被随意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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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64 学术领域长期以来形成的空白,不可能一朝一夕填补起来。然而,帝国是什么,帝国不是什么,帝国职责何在,以及帝国与其他政治秩序结构差别何在,弄不清这些问题,我们就无法从世界帝国形成的比较研究中,找到分析 世界新秩序以及新秩序中美国角色的有益线索。只有先弄清帝国的特点,才可能真正理解帝国的行动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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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66 [1] 关于伊拉克战争之前的形势分析,参见Aust(Hg.):Irak,特别是第39页起若干页;Tilgner:Der inszenierte Krieg,第17页起若干页;Kubbig:Brandherd Irak,特别是第9~20页;Wolfgang Sofsky:Operation Freiheit,第66~74页,以及 本书作者Münkler:Der Neue Golfkrieg,第19~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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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3368 [2] 到此书写成的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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