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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彼得大帝开始,俄国贵族阶层——帝国的中流砥柱、“唯一代表并捍卫着帝国精神的社会阶层”[9]——就被迫承担起近乎人格分裂般的双重角色:一个,是在亚洲的总督角色;另一个,是在欧洲的绅士角色。很多沙俄贵族以及19世纪晚期以来的大部分知识分子,为摆脱这一双重角色的困境,往往选择倒向帝国两翼中的“一边”,但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可避免地与帝国的行动需求陷入冲突。导致的一个结果就是,领导阶层中的很多成员成为坚定的反对派,他们的对立姿态削弱了沙俄的实力,并最终推动了沙俄走向崩溃。作为沙俄的继任国——苏联,曾经一度成功将两种观念连成一气,但从长远来看,这样的代价太过高昂。[10]苏联继承了沙俄遗留的老问题,也同样由于这一老问题而落败:统合的压力让它不堪重负,最终压垮了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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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罗马帝国和沙俄的实例,我们可以看到,帝国各个边缘地区政治水平和文明化程度的迥异,成为超级帝国的心腹大患。而对于那些主权国家,特别是民族国家,这不会构成任何问题。主权国家或民族国家能在其内部化育出相对统一的政治和文化认同,并从中汲取力量,获得影响力,俾使面对其他诸国足以立于不败之地。[11]而帝国则必须化解其自身“内部”(通常多出现在国与国之间)的冲突和矛盾,处理得当,善加利用,以免大受其害或由此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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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而败落的典型例子,便是哈布斯堡皇朝:最终,泱泱帝国裂解成了诸多小邦。由于地处欧洲的心脏地带,德国、意大利、俄国及奥斯曼帝国诸强环伺,哈布斯堡皇朝不只有两个,而是足足有四个边缘地区和影响源。它们都以不同的方式威胁着皇朝的生存,对此,哈布斯堡皇朝参照古罗马帝国的模式,在1867年下定决心,将帝国一分为二:一半是奥地利,一半是 匈牙利。两国以莱塔河(Leitha)为界,一边(前者)称为内莱塔尼亚(Cisleithanien),隔河相望的另一边是外莱塔尼亚(Transleithanien)。然而,这又引发了一个后果,那就是,包括波希米亚人、摩拉维亚人和塞尔维亚人在内的斯拉夫民族群体在其中自感地位卑微处境不善,这就强化了他们寻求独立的决心。当时提出了“三元帝国”的解决方案,即以布拉格为都城,将波希米亚加为第三元帝国,可最终也不了了之。然而,即使是“二元帝国”,已经释放出强烈的离心力了。各个民族的生活空间越拉越远,帝国社会的中流砥柱——贵族阶层,在现代世界的社会经济巨变冲击下日渐陷入困境,巴尔干地区衰弱的经济造成了常年的预算赤字,这一切都让人对前途充满悲观甚至绝望。为了驱散这种“末日情绪”,人们甚至寄望于一场世界大战。也正是在这场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奥匈帝国分崩离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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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本书开篇给出的定义,哈布斯堡皇朝在严格意义上算不上帝国。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从它的崩溃中细细体察一个超级帝国作为跨文明秩序体系的历史意义。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里,哈布斯堡皇朝不仅在政治上,而且在文化上,将整个中欧地区融合、凝聚于一体,它是一座桥梁,连接了东南欧边缘地带和西欧、中欧地区。它所起的这种作用,在1918年之后无人可及。或许有个例外,那就是南斯拉夫,然而,后者也只是在很短时间内,且在一个很小的地区内发挥了这一作用。事实上,今天的欧盟归根结底面临一大任务,那就是要寻求解决这一问题的长久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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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奥斯曼帝国的内部分工就做得更为成功。早在16世纪,帝国就将鲁米利亚同安纳托利亚地区分开,成为行省。它们各自任命总督(beglerbeg)为行政长官,[13]总督负责管理各自所属帝国领地的内部事务,同时负责边境的防务,自行筹措一切所需资源。不过,与罗马帝国和哈布斯堡皇朝情形不同,由于苏丹不容置疑的权威地位,加上奥斯曼帝国的高度集权,上述两个地区并未走向独立。奥斯曼帝国的衰落并非离心倾向演变的结果,它的覆没源自其他方面的短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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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帝国整合方面,成效更高的是中华帝国。它成功地应对了来自边缘的各种挑战,大抵维系了始于秦代(公元前221年~前206年)的中华大一统。从一开始,中华帝国便面临一个南北问题:在北面,它不断受到蛮族的侵扰;而在南面,则同诸多朝贡国维持着一种与北方华夷之间大为不同的关系。在中国,遏制南北方不致彻底分道扬镳的是一以贯之的“中央帝国”理念,它弱化了存在已久的离心倾向。就是这种离心势力在中华帝国衰颓和崩溃的时期,一次次导致南北方走向分裂并峙;而帝国每一次重整旗鼓,也总会带来南北方的重新归于“大一统”。[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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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郑和率领船队(1405~1433年)浩浩荡荡完成七下西洋的伟大壮举之后,大明帝国却退出了航海事业。焚毁宝船,只容在官府主持之下[15]开展有限的口岸互市。[16]明廷这一重大决定很可能源自中国人根深蒂固的中原为重的帝国观念。海洋扩张、发展海外贸易,可能极易动摇这一帝国意识。[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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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诸如葡萄牙、西班牙、荷兰及英国等欧洲海洋大国而言,帝国边缘政治、经济、文化发展水平参差不齐的问题,要远比传统陆地帝国更为突出。[18]这些海洋大国在亚洲遭遇了印度、中国和日本这样经济发达、政治稳定的国家或帝国。在那里,欧洲大国的帝国扩张刚开始只能限于商品交换和打开市场。在由此产生的贸易空间里,欧洲人虽有利可图,但面对当地的强权政府,政治上往往难有作为,影响力微弱。直到等来印度莫卧儿王朝崩溃(1739年),而19世纪后半叶中国的清王朝也走向衰落、大势已去,欧洲列强的政治统治空间才不断膨胀,慢慢覆盖了它们的贸易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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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帝国在西面边缘的情形,则完全不同。在北美和南美,它们慢慢建起多个殖民据点,吸引了大批欧洲人源源不断涌入其中。这些离开欧洲,远渡重洋踏上美洲土地的人,怀揣不同的打算:有些人受了印加帝国和阿兹特克黄金神话的诱惑,期待在此迅速发家致富;有些人是为了追求一种在欧洲旧世界无以实现的新式宗教团体。不管他们的动机如何,结果是欧洲人在新世界引入了他们的经济模式,压垮了当地原有的结构。加上欧洲人武器技术优势明显,于是闯入者很快在美洲大地建起政治上直接受控于中心的帝国扩张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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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西班牙帝国及大英帝国的东西两翼,可谓云泥之别,两边的历史经历了完全不同的发展轨迹。但由于海洋将海洋帝国诸多属地同帝国的中心分割开了,所以,帝国边缘那种社会文化异质性对海洋帝国中心带来的冲击,远远不及它对陆地帝国中心的影响那么大。很显然,海洋帝国更有能力应对来自帝国边缘的各种挑战,即使失去某一边缘,也不会伤及帝国元气。在这方面,英国就是一个佐证:它在失去北美殖民地以后,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帝国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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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参见Vance:Vom mare nostrum zu Kipling “The Seven Se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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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对这一发展情形的详尽描述,见Heuss:Römische Geschichte,第168页起若干页;以及Syme:The Roman History,第15页起若干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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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这里的论述参考了Schulz的想法,见Schulz:Roms Eroberung des Mittelmeers。值得注意的是,Bender在对比罗马帝国和美国异同时,给罗马选取的历史时间段是在第一次到第三次布匿战争时期,给美国选取的则是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到冷战时期。见Bender:Weltmacht Amerika,第60页起若干页,还可以参见作者书评,见Historische Zeitschrift第279期,第430~4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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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不过英国在18到19世纪幸免于类似罗马在公元前1世纪所经历的那种内战,也许是因为17世纪后半叶在英国已经发生过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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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对此,详见 Triepel:Die Hegemonie,第4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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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关于戴克里先在位期间对罗马帝国的改革,参见Bellen:Grundzüge der Römischen Geschichte第2卷,第244页。关于君士坦丁大帝对罗马帝国的分治,参见同书第3卷,第110页起若干页。关于罗马东西帝国的税收情况和军队部署密度,见Breuer:Imperien der Alten Welt,第186页起若干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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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关于俄国在中亚传播文明的诉求,参见Hosking:Russia:People and Empire,第38页起,以及Geyer:Russian Imperialism,第187页起若干页;关于俄国在建立政治文化认同时介乎东方与西方之间的矛盾心理,参见Figes:Natasha’s Dance,特别是第282页起若干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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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对此,参见Isaiah Berlin 的著作,比如说Herzen and his Memoirs和Russian Think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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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Hosking:Russia:People and Empire,第1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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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历史证明,把有着云泥之别的历史地区——从西方拉丁语文化圈的共和国,到东斯拉夫的东正教地区,再到伊斯兰教文化圈的国家——统统整合在一个社会主义霸权体系之内,从长远角度看是不可行的。”Simon:Die Desintegration der Sowjetunion,第2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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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最近特别是在德国,对作为民族国家基石的政治文化认同的形成做了深入的研究,比如可以参见Bernhard Giesen和Helmut Berding主编的论文集Nationale und kulturelle Identität,Nationales Bewusstsein und kollektive Identität以及Mythos und N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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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参见Rauchensteiner:Verlust der Mitte,以及 Kann:A History of the Habsburg Emp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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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参见Matuz:Das Osmanische Reich,第1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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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还有一个维系中华帝国统一的因素,是儒家士大夫的伦理精神,他们对文明德化远邦的作用深信不疑,这有助于抵御来自边缘地区的蛮夷危险。见本书下文,第124页(原书页码,即本书页边码)起若干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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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市舶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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