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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早期,在对中国的海外直接投资(FDI)中,港资一直处于遥遥领先的地位。这是一个绝对的帕累托改进:内地快速复制了香港模式,出口加工业从珠江三角洲向广袤的内地拓展,最终创造了一个“中国制造”的时代——在中国加入WTO(世界贸易组织)之前,如此巨大的产量和市场,使得香港的地位变得格外特殊。借此东风,香港顺利完成了产业的升级换代,同时顺理成章地成为国际资本进入中国内地的桥梁——各大国际企业和金融集团纷纷在香港设立亚太总部。香港毫无疑义地成为亚太地区的金融贸易航运中心,风头一时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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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香港证券市场的交易额已经从1969年的25.46亿港元攀升至1231.28亿港元。四大交易所的春秋战国时代也终于走向了尾声。1986年4月2日,香港证券市场结束了“四会时代”,合并后的香港联合交易所(联交所)成为香港唯一的证券交易所。联交所全部采用电脑辅助交易系统进行买卖,极大地提高了市场交易的透明度,降低了监管的难度。交易秩序的公开化,进一步推动了香港金融体系的国际化。同年9月22日,联交所获接纳成为国际证券交易所联合会的正式成员。至此,“纽伦港”(纽约、伦敦和香港)的雏形浮出水面。金融业和相关服务行业成为香港的支柱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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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70年到1994年,香港的人均GDP从925美元上升到21421美元,期间始终保持着两位数以上的增长率(1985年除外),其中1979、1980、1981、1984各年的名义增长率更分别高达31.3%、27.4%、20.6%、20.5%。那是一个遍地是黄金的岁月,香港人跑马、跳舞、喝下午茶、说牛津腔英语、出国旅游……样样透着矜贵和纸醉金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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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在1992年的时候,有一首叫《我的1997》的歌曲风靡了大江南北,歌里唱:“香港,香港,怎样那么香?让我去花花世界吧,给我盖上大红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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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钟停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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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时钟在1996年以后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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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据不会说谎,从1997年到2010年的14年间,香港人均GDP从27170美元缓慢上升到31758美元,14年的名义增长率为21.4%。这14年期间有过几次不可控的外生冲击,比如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后,香港1998年、1999年连续两年负增长(–5.3%,–2%),人均GDP下降到24716美元。2003年再遭“非典”一劫,当年负增长3.3%。但是对比一下同在“亚洲四小龙”中的新加坡,就难免让人有唏嘘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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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典型的港口经济体,香港和新加坡具有很高的可比性。截至2014年,香港土地面积为1104平方公里,人口近700万,新加坡领土面积大约707平方公里,人口500多万。两者的发展路径非常相似,从简单加工贸易转型为金融服务业。1997年,新加坡人均GDP为26158美元,略低于香港的27170美元。然而到了2014年年底,这两个数字分别是54776美元和37777美元——新加坡的人均GDP比香港整整高出83%!这个差距中有很大部分可能来自汇率(从2004年到2014年新币对美元大约升值30%左右,而香港实行与美元的联系汇率制度,美元兑港元被锁定在7.8,因此新加坡的美元GDP显得更高)。不过,即使扣除汇率“溢价”的部分,新加坡这些年经济增速超过香港也确实是不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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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上海。自从1992年浦东开放以来,良好的历史沉淀,长江三角洲的快速发展,以及国家的政策支持,使得上海的“满血复活”比所有人预料的都要快得多。20年间,世界500强企业纷纷落户上海(浦东),2010年,上海GDP总量超过香港,之后总量上的差距逐渐拉大,而人均差距逐渐缩小。同时,人民币对美元的走强使得人民币对港元的相对购买力上升。此消彼长,一直保持着优越姿态的香港逐渐迷茫,终于感到了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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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显示,从2001年到2014年,香港家庭收入(中位数)从25.2万港元上升到27.48万港元,增幅为9%左右。2001年本港大学毕业生(入职)月薪为10000元港元左右;2014年,这个数字几乎没有变化。而同期港岛50平方米的公寓售价从195万上涨到650万港元左右(九龙同等面积的公寓售价从大约140万港元上涨到540万港元),增幅均超过200%。此外,同期港元兑人民币的汇率从1.06左右下降到0.8,也就是相对购买力下降了25%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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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新世代的香港居民只能在电影小说和父母的回忆中回想那轻歌曼舞的年代。每一个九龙大角咀的麦兜们,出生在港式黄金岁月的余晖中,上学、工作、希望、失望……和绝大多数草根阶层的命运一样,他们长大后发现被生活的空间和“鸽子笼”压得喘不过气,日日奔忙,承受压力,却终于成为“负资产”的“失败者”。纵向比是本港的黄金时代,横向比是中国内地和新加坡令人目眩的增长,而自己极目四望,发现高昂的房价、多年如一日的薪资和乏力的经济增长已经像低垂的天幕,纵然如何努力,也压垮了上升的通道——苦闷和绝望像瘟疫一样,蔓延在香港社会的底层和中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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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绪在文化上也表露无遗。颓废、怀旧式的自嘲取代了自我奋斗和救赎式的调侃。尤其近10多年来,与内地文化上的疏离、制度上的隔阂、语言体系上的分歧,随着双方关系与地位的微妙变化和“话语权”的转移,一点一点累积成了巨大的张力。本港人从《狮子山下》唱到了《喜帖街》,从“无畏更无惧,理想一起去追”终于走向了“忘掉种过的花,放弃理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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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怎么没了那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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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话题说起来如此复杂和沉重,我不敢妄言。不过,仔细想想,世界所有大都市的兴衰其实都有一些历史的因缘际会。香港也不例外。回看历史,香港第一次起飞在20世纪40—60年代,靠的是出口加工业,一来和内地的政权更迭不无关系,二来赶上了战后西方经济复苏、欧美市场大开的历史机遇。第二次飞跃,也就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点石成金的岁月,更是几个大的历史机缘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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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是深层次的内因,也就是我们一开始讲到的,香港和内地所有的城市有根本性的差别,她地处半岛,地形崎岖,资源匮缺,入不了“达官贵人”的法眼,却因此“边缘生长”,长出了一种极具韧性的“平民精神”和商人文化,这种传统恰好和现代法治社会的契约精神不谋而合,为现代金融业提供了良好的土壤。而英属殖民地文化的影响,也使得香港在融入全球经济一体化的过程中毫无困难,基本没有遇到制度和文化上的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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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因则比较复杂。首先是始于20世纪70年代、盛于80年代的全球金融自由化浪潮和发展中国家(地区)的崛起。港英政府在这一波浪潮中的表现可圈可点:迅速清除所有的政策壁垒,利用香港的区位优势,打造金融贸易自由港。然而,金融贸易的自由化需要一个庞大的市场吸收,单靠香港这样的经济体量很难独擎一片天。正在此时,内地适逢其会的改革开放为香港自由港在亚太地区中心地位的确立提供了巨大契机。同时,自1978年以来内地经济的高速增长又为香港的资本提供了绝佳的回报率——而这样的历史机遇,比如像十几亿人口的市场从封闭到开放的进程,几乎是不可复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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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意义上说,维多利亚港湾孕育出这颗东方之珠,是多种内生和外生因素碰撞的结果。有必然,也不乏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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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时代的变迁如同自然界的法则,不随人们的意志转移。1997年,内地的GDP总量为2659.26亿美元,香港是1773.53亿美元——香港和内地的经济体量在一个数量级。1998年开始,内地进入长达15年的“两位数”增长时代,到2014年年底,内地GDP总量为10.36万亿美元,是香港经济体量(2736.67亿美元)的38倍左右。即使只从城市角度比较,上海、北京的经济总量也相继超过香港——香港的人均富裕程度当然仍然远超内地,但从体量和影响力的角度来说,两个经济体之间的“共生”关系已经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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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市民最关心的证券市场为例。作为亚太地区的金融中心,香港金融市场的全球化、专业化程度是毋庸置疑的。而金融市场的起伏也直接关系着香港的经济状况和港人的就业水平。即使在这个充分国际化的市场上,“内地资本”的影响也举足轻重。截至2015年2月,中资股[4]在香港主板的数目为347,市值占比为43.24%,交易量更占到55.15%,上证指数和恒生指数的相关系数(2003年至2015年2月)高达0.78。而仅仅20年前,对于香港来说,这些数字都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1993年,中资占香港股市的份额大约为6%。“港股A股化”这么标签化的词语也许是言过其实了,但从中长期来看,尤其在内地放松资本管制后(如2015年证监会开始“允许公募资金投资港股”,保监会“允许保险资金投资香港创业板”),如果没有强大的外因干扰中断,香港资本市场的“中资化”将是不可避免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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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历史造就的现实。1996年以后,随着内地对“进出口权”的放宽和调整“出口配额制度”,香港的增速开始进入下行通道。2003年更是历史转折点——中国加入WTO,与世界不再保持着“一臂间隔”,这意味着香港特殊地位就此结束,转口贸易的下滑不可逆转,金融机构和国际资金直接进入中国内地的趋势也不可逆转。除此之外,金融、航运、贸易等几乎所有的传统优势产业,从对“内”来说,香港都面临着来自上海、天津等港口城市的竞争——这些城市,除了有巨大的人口红利之外,都背靠一个广阔的经济区域(长江三角洲、华北经济带)。而香港所在的珠江三角洲地区,来自深圳和广州的竞争(尤其是深圳)也日趋激烈。对“外”而言,新加坡除了地理位置外,在“软实力”——比如良好的法治环境,高效透明的监管体系,成熟的投资者构成等——方面也完全不逊于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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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仍然是香港,而世界已经不是昨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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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卷轴已经翻过。2015年冬天我在香港,和往常一样在街头闲逛,累了,到置地广场一楼的咖啡厅歇歇。一抬眼,隔壁桌是吴君如,修着短发,妆容精致时尚。我隔着桌子看了她半天,眼前却浮现出的是“韦春花”(电影《鹿鼎记》),夸张的满头玉翠,摇头晃脑而来,却扑腾一跤,恰恰摔在我们嬉笑怒骂的顽劣岁月里。那一刹那我忽然意识到,对于我们来说,“香港”是一段集体的青春记忆。而对于本港人来说,香港却是历史、现实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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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发展是个路径相依的过程——香港的地理位置(三面环海)和历史渊源决定了它和内地经济之间的依存关系。20世纪70年代开始的房地产曾刺激了香港金融服务业的发展转型,但也在一个仅有700万人口的港口城市经济体中埋下大地产商垄断的导火索。尤其在经济下行的时期,垄断式的畸高房价逐渐成了一辈子悬在普通港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根据英国《经济学人》2015年的统计,香港已经成为全球“裙带资本主义”最严重的地区,财富集中度逐年上升,已经超过80%,社会阶层流动性急速下降。中下层的生存压力越来越大,从而引发了与内地之间的对立和裂痕。而这种裂痕被政治命题包装加工,又反过来阻碍香港继续以其柔软的身段和灵活的机制充当内地与世界的润滑剂——而这恰恰是香港成为“东方明珠”的最大优势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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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对于明天没有要求,牵牵手就像旅游”,那么挥挥手我可以轻易告别这个城市。而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本港青年来说,这仅仅700万人口,1000多平方公里的小岛,却是他们无法逃离的原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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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该何去,该何从?香江日夜奔腾,仍然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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