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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48 九年之后,又一份征服中国的提议书呈到国王面前,这次将入侵兵力提高到一万两千名西班牙人、四千到五千名菲律宾的“印度人”,以及尽可能募集到的日本人。这份提议书还建议派耶稣会士为先锋,渗入中国搜集敌情,策反中国人以为内应。提出该建议书的几位人士夸夸而谈,称中国拥有“人所能渴求或理解的所有财富和不朽名声,还拥有坚信主且渴望荣耀主的基督徒,在拯救无数人的灵魂上,所企盼得到的所有发挥空间”。这些请愿人向国王费利佩二世保证,征服中国不是为了“可鄙的钱财”,而是为了“光荣的事功”。情况危急,时间紧迫。“机会稍纵即逝,一去就不会再有,”他们提醒,“中国人愈来愈提防,愈来愈有戒心。他们已开始储备军火,构筑防御工事,训练士兵。他们已从葡萄牙人和我们的人学到这些备战作为,而且还在学习。”在今人看来,他们力主入侵中国的诸多论点中,就属最后一个论点最为奇怪:中国可能落入穆斯林之手。那些请愿的人提醒,中国一旦归穆斯林掌控,西班牙将会永远被逐出中国市场。1492年将穆斯林完全逐出西班牙境内的那段历史,仍鲜活留在这时西班牙人的脑海中,而以西班牙帝国与奥斯曼帝国竞争激烈的程度来看,这个论点的确大有可能让费利佩失去理智,冲动出兵。但费利佩并没有。他不只拒绝了这项提议,还不准那位总督再把这类愚蠢的计划转呈给他。西班牙不可能像征服南美洲或菲律宾那样征服中国。取得中国的财富,将只能透过贸易,而非武力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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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50 而西班牙从事这一贸易的基地,就是马尼拉。西班牙人将这座沿海港口重建为防御严密的城市。由高厚石墙围住的地区,是只供“西班牙人”——对所有欧洲人的称呼——居住、活动的地区。他们可以带仆人、卫兵、奴隶(尽管1591年的教皇诏书解放了菲律宾所有的奴隶)进入马尼拉,但与他们做生意的华人得待在城外。最初,华人在特定季节来马尼拉,乘着季风前来,秋季时返回月港。随着贸易量变大,贸易流程变复杂,华人极力要求西班牙人同意他们待一整年,也就是所谓的“压冬”。中国政府禁止商人在海外待上一整年,但法令再严,还是敌不过待一整年的商业考虑。西班牙人同意这项要求,但对于待上一整年的人数设了门坎,不准超过六千人。1581年,西班牙人决定仿照欧洲各城市限制犹太人居住区的做法,将华人更进一步约束在一个聚居区[5]。华人聚居区是个由木栅围起的镇,入夜之后,华人都只能待在里面。西班牙人根据阿拉伯语的丝(cer,来自中国丝的发音si),将那里取名Alcaiceria,意为“丝市集”。当地的他加禄人则称之为“八连”(Parián),即他加禄语“讨价还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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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52 西班牙人禁止华人以石材建屋。他们认为这种人远远不配用这么高级的建材,因此,过度拥挤的八连频频毁于火灾,但也频频重建,且每次重建,规模就更大,因而当1637年时,有位来到这里的西班牙人,才会以赞赏的口吻说“他们的居住环境秩序井然”。每次重建,聚居区的位置就会变动,前后变动了几次,但总是离马尼拉城墙不远,套句某位多明我会神父在1666年向国王欣然报告时候所说的话,“位于该城的火炮射程内”。1594年道明会被委以让华人改信基督教的重任,随后,他们在八连替多明我会神父建造了三王教堂。他们获准用石头建造,意即每次八连发生火灾,这座教堂都会如1628年该聚居区付之一炬时某神父所说的,“免于遭索多玛之火焚毁”[6]。他宣称那场火“是不信上帝的华人犯下可怕的罪恶,激怒上帝,而招来的天谴”。皈依基督教的华人少之又少,因为那表示得把头发剪成欧洲式样,戴上海狸毛皮帽。大部分华人不想斩断自己文化的根,融入西班牙文化。少数融入西班牙文化的华人中,有一人被选派为八连的首领。但1628年大火之后,马尼拉总督撤掉那名中国首领,换上一名职称为“华人保护者”的西班牙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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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54 根据官方数字,八连的人口增加到两万,但实际上,马尼拉城里城外的华人,人数可能至少高出一半。没有他们,西班牙人不可能建成殖民地。将中国货运到此地的华商,终究只占少数。西班牙人能过上像样的生活,是拜来此的其他华人之赐,他们中有谷物商和菜农、裁缝师和制帽匠、烘焙师和蜡烛制造商、甜点师傅和药房老板的、木匠和银匠。他们供应西班牙人书写用的纸,捕捉他们吃的鱼,运来他们买进的货品。没有他们,西班牙人不可能安安稳稳当官员、神父、绅士。西班牙人称他们是Sangley[7],那是西班牙语对某个中国词语的讹称,至于是哪个词语,如今未有定论。正统的语源学认为Sangley来自“生理”一词[8],但有人主张来自“商旅”或“常来”——而“常来”是华人所做的事,华人“常来”大大造福了西班牙人侨居社群。1609年,菲律宾总督安东尼奥·德·莫尔加(Antonio de Morga)就承认“事实上,没有这些Sangley,马尼拉城无法运行或维持,因为他们涵盖各行各业,技术纯熟,且干活认真,要求的工资很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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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56 对于来自福建的贫穷华人而言,马尼拉是座“金山”(基于类似的理由,19世纪时北美西岸几座城市也被华人取名金山。金山也可解读成“钱山”)。为了一圆淘金梦,他们大胆出海。他们勇于冒险,叫中国沿海地区一位名叫周起元的官员大为佩服。他在1617年替《东西洋考》一书写的序中,以敬畏口吻说到小贩把和外族酋长、武装首领君打交道,当成和小官员打交道一般,“贩儿视浮天巨浪如立高阜,视异域风景如履户外,视酋长戎王如挹幕尉”。他还说他们“海上安澜,以舟为田”——而田地正是财富所应来自的地方。周起元清楚地指出,若有人要干扰贸易,这些人不惜暴力相向,对于试图阻止、惩罚他们的法律和法庭,他们也完全不放在眼里,但他们勇于出海追求财富的行径叫他实在佩服,因而他不由得赞叹道,“此挥篙搴棹之众,皆瀚海貔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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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58 1603年春,一名负责收福建关税的“税监”唤作高寀,决定查明马尼拉有金山的传言是否属实,于是派了一支代表团前去调查。这很不寻常,因为当时明朝法令禁止官员未经明确允许而擅自出境或派代表团出国。高寀是太监,背景够硬,可以无视这些规定。他是皇帝钦点的官员,受命替皇帝的私人财库尽可能搜括银两(十年后,周起元等地方官员终于让高寀因贪污而被召回北京,但那也是经过几次街头暴动才得以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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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60 代表团前来一事,让西班牙殖民者既惊且忧。有些西班牙人担心,查明真相只是幌子,实际上是前来探路,以便接下来出兵入侵。其他西班牙人对这看法嗤之以鼻,认定中国无意打造西班牙式的殖民帝国。有个持这种看法的西班牙官员认为,提出前一主张的人居心叵测,希望“见到局势大乱,以便乘机夺取”生活在八连的华人财物。总督正式欢迎代表团,但保持警戒。他担心情况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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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62 那年春末,供非欧洲人看病的诊所发生火灾,华人主动表示愿意进城灭火,紧张不安的总督拒绝,而让诊所付之一炬。华人不满西班牙人的猜忌之心,还怀疑总督宁愿让诊所烧掉,居心叵测。不巧的是,西班牙大主教来到马尼拉未久,还不懂当地的微妙局势,在那年夏天布道时指控华人罪恶深重、行巫术,使局势更为恶化。双方关系紧绷,在那年秋天演变为暴力流血事件。两万名武装不足的华人,猝然遭到西班牙士兵和当地土著战士的狂乱攻击,全数丧命。福建省府一名官员发出抗议,西班牙人却说他们有权镇压叛乱,并要他“应该想想,如果在中国发生类似情形,他会怎么做。”明朝政府不再追究这事,断定这事发生在其辖地之外,而且那些丧命的华人迁居海外,已实质放弃皇帝子民的身份。贸易在下一季恢复,但是一直到17世纪结束,那场屠杀回忆的幽魂仍然挥之不去,持续缠扰当地西班牙人和华人的双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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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64 1603年的屠杀事件使明朝官府戒慎恐惧,不愿将对外贸易之门一下开得太大,但那丝毫未能阻止华人继续前来马尼拉。据兵部尚书在1630年上呈的报告,每年春天有十万名福建人出海,且是受贫困所迫,不得不然。为此,他反对封闭海疆,以免这数十万人走投无路,为了生活而造反作乱。根据一名西班牙王室官员的说法,到了1636年,住在马尼拉城里和周边的华人、日本人达三万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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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66 所有是在马尼拉做买卖的人,都很看重马尼拉这地方。这里是17世纪欧洲、中国两大经济体商业往来的地方,只要有白银流动,即使发生过屠杀事件,亦无法阻断二者的往来。双方各带来对方所想买和买得起的东西,从对方取得自己需要的东西。每年春天,有一艘西班牙大帆船——在菲律宾称之为马尼拉大帆船,在墨西哥称之为中国船——从墨西哥载着白银横越太平洋来到马尼拉。每年春天,还有三十至四十艘人称戎克(junk)的中国式帆船[9],满载“丝、棉、瓷器、火药、硫黄、钢、铁、水银、铜、面粉、栗子、核桃、饼干、海枣、各种东西(纺织品)、书桌、其他珍奇物品”,从中国驶来。马尼拉贸易之利,吸引许多华人投入这一行。一如周起元所指出的,“五方之贾,熙熙水国,刳艅艎,分市东西路”。商人上船,走西洋、东洋路线出去做买卖。西行路线贴着福建海岸往南航行到越南,东行路线航行到台湾,再往南到菲律宾。“其捆载珍奇,故异物不足述,而所贸金钱,岁无虑数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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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68 对西班牙人而言,往来风险很高。从墨西哥出发的马尼拉大帆船,要花两三个月横渡太平洋才能抵达菲律宾,而回程则要花更久时间。大帆船要在7月之前启程前往阿卡普尔科,以免在菲律宾群岛间的危险水域遇上台风。因此,这是门高风险的生意。损失一艘中国式帆船,对生意冲击不算太大,因为货物分散在数十艘船上。与之相对,若是一艘西班牙大帆船在航行途中沉没,整个贸易季就都做不成生意,对双方都是严重损失。这种事发生颇为频繁,令主事者不敢等闲视之。从这一贸易开始到1815年这段期间,有十五艘西班牙大帆船消失在从阿卡普尔科出发的西航途中,有二十五艘沉没于更艰险的返程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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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70 17世纪意大利旅行家佛朗切斯科·卡雷里(Francesco Careri),记录了往东横越“由水陆构成的地球的将近一半距离”的路途艰险。西班牙大帆船要对抗“那里接二连三出现的可怕暴风雨。”如果船只未毁于暴风雨,也会有“令人绝望的疾病一年七八个月里都紧抓着人们不放。人们有时航行在赤道附近。有时寒冷,有时温和,有时炎热,足以让钢铁之人都捱不过去,更别提在海上只有劣质食物可吃的血肉之躯”。劣质食物导致坏血病——西班牙人称之为“荷兰病”——但若劣质食物吃光了,又可能让船员饿死。1630年代,有两艘西班牙大帆船的船员,为了免于饿死,将一百零五人丢到海里,以让剩下的人活下。最骇人的例子乃是在海上漂流超过一年而于1657年被人发现的“圣荷西”号。发现时,那艘船正在阿卡普尔科南方外海往南漂流,船上满是尸体,皆因饥饿、脱水而死,船上还装满着整个货舱的丝织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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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72 西班牙的马尼拉大帆船载着堆积如山的珍贵货品返回墨西哥,然后在墨西哥换取他们在美洲殖民地搜括的大批白银。从阿卡普尔科经官方登记出口的白银数量,在1580年代和1590年代,一年约三吨,到了1620年代,增加为一年将近二十吨,然后维持在一年约九至十吨的水平上。根据官方纪录,17世纪上半叶,西班牙大帆船运了将近七百五十万吨的白银到马尼拉。加上走私的白银,总数至少翻倍。这些白银并非全部流往福建。有些转到澳门,经葡萄牙人之手流入中国——别忘了,1625年在华南沿海搁浅的“吉亚”号,就是欲从马尼拉运送白银到澳门。但大部分白银运往福建,消失于中国经济里。据目前最可靠的估计,17世纪上半叶,中国输入了五千吨白银,其中约一半产自日本,剩下的产自西班牙辖下的美洲矿场。美洲生产的白银,有一部分往东运到欧洲,再经印度洋运到中国,但大部分由美洲直接往西横越太平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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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74 如此大量的白银输入,突显了中国境内官方政策与民间商业之间脱节的荒谬。一方面,明廷深信若开采银矿,必会在开采聚落里引来人心腐化和社会动荡,为了防止出现这种情形,朝廷想尽办法来限制银矿开采。另一方面,商人却将大量白银输入华南。1630年代,冯梦龙在闽北任寿宁知县时,加派兵力守护在一个世纪前就由皇帝下诏关闭的该县境内的七座银矿。冯梦龙派兵戒护,以防游民开采旧矿坑,讽刺的是,福建商人此时却成吨地运进美洲白银。但这样的内部矛盾情况,正是17世纪上半叶中国所处的境地。官府努力防止无钱无势的人积聚私人财富,唯恐助长叛乱势力,另一方面,民间的商贾却通过海外贸易积累庞大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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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76 白银轻易就流入中国经济,是因为需要白银弥补小交易所用到的铜钱的不足。铜钱是标准货币,也是明朝政府征税时所收的钱币种类。白银流入中国如此之多,使中国人深信其供应永远不会匮乏。他们还认定,外国人控制白银的供应来源,不必辛苦工作,就有白花花银子任他们花,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生活叫人艳羡。事实上,就有皈依基督教的中国人,建议方济会的传教士利用这种心理传教。“人天生爱钱,如果把银子送人,没有人不会追随”你的教义。方济会传教士石铎琭(Pedro de la Piñuela)将这段交谈放入常用的对话之中,引起的回应可想而知。“这不是在追随教义,而是在追随银子。”但是他接着谈到,即使真要那么做,实际上也不可行,因为他的修会没有源源不绝的白银可以分发。“如果人为了银子而上门,一旦银子用完了,他们就会跑掉。来自西方的白银并非用之不尽,而人的贪欲却是永无止境,一旦再没有白银可给他们,他们对基督教的追求会不会像白银一样也跟着告吹呢?”而如我们后来所看到的,白银终有穷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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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78 白银供应源源不绝的期间,其在中国催生出奢靡之风。它使人得以积聚财富,拥有现金,进而助长虚荣性消费和社会上竞比豪奢的风气。有能力享受这新富裕的人热情拥抱这文化,花大把银两购买昂贵物品、古玩、豪宅,并乐在其中。但是在17世纪之初,这波豪奢消费的新风气引来强烈反弹。观念保守的士大夫,认为银子是终会让人失望的虚幻之物,银子使他们不得不对时代的腐败发出沉痛警告。知县张涛就是对白银经济大为惊骇的人士之一。1607年,张涛奉派到安徽歙县当知县,该县住了几个当时最有钱有势的富商。可想而知,张涛到任之后,双方互相看不顺眼。1609年,张涛在县志上痛批不义之财、炫富摆阔、道德沦丧的社会现象。原本维持社会团结的伦理基础逐渐崩毁,原本维系乡村生活的互惠义务不再受到遵行。他把这归咎于对白银的贪求,利令智昏、腐蚀人心的狂热追求。白银不可能是储存财富的单纯媒介。白银没有固定用途或实际价值,却可无限制地换取其他所有东西,因为这一本质,白银让富人得以自由积累个人财富,同时剥夺穷人的生存凭借。如此造成的不幸后果,就是“富者百人而一,贫者十人而九”。对此现象,张涛慨叹:“金令司天,钱神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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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80 把罪过归咎于白银或许可一抒胸中之郁气,但在16、17世纪之交时,任何欲阻止白银使用的提议终归徒然。白银已是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东西,没有人去思索使用白银的利弊,除非是在没有足够银子购买生存所需的东西时。这种情形一旦出现——王朝命脉受到气温降低和疫病威胁的晚明,这个情形常常出现——人们就很愿意将白银斥为经济里的祸害。张涛之所以痛恨“金令”的危害,可能和他走马上任时碰上的经济问题有关。他于1607年接任知县时,发现米价因当地水稻遭春雨冲毁而上涨。平常每斗(相当于10.75升)米价不会超过半钱(钱是白银单位,一钱重3.75克)。但随着春天渐渐过去,张涛发现米价上涨将近两倍,达到1.3钱(4.6克)。这时他介入,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卖出官仓的储米,这一措施马上奏效,市价下降,危机缓解,稻米得以以接近正常价格的市价恢复流通。张涛认为当地对白银的依赖,就是米价上涨的祸因。在他眼中,当地经济若没有白银,米价不会上涨到那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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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82 流通于中国的白银变多,造成了物价上涨?经济学理论认为,货币供给增加,会带来通货膨胀,但是从现有的证据,难以查明这点。1640年代初,人民愈来愈难填饱肚子时,物价的确狂飙,这点不难查明。17世纪之前,一场地方上的危机可能使当地米价上涨一倍,甚至两倍,但也仅止于此。1540年代和1580年代,则各出现一次短暂例外,每十公升米价涨到超过6克白银的非正式价格上限。1620年代,价格上限开始变动。根据上海居民的记载,1639年,一斗米要价1.9钱(相当于十公升米6.6克白银)。但是那和1642年春天所发生的完全不同。货币价值暴跌,一斗白米上涨到5钱(每十公升17.5克白银)。有好几年的时间,上海的米价维持在每十公升7~10克白银的高价位,然后1647年飙涨到14克。这几个价格,当然只有有银子的人才负担得起,没有银子的人,唯一的买米钱是小孩。1642年,在上海西南方的一处市场,一斗米——勉强足以让一人捱过一星期——可以换两个小孩。此后要到20世纪,中国才再次碰上如此严重的货币贬值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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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84 1640年代让明朝垮掉的因素,主要不在其货币制度,而在寒冷气候的冲击和随之而来的传染恶疾、谷物产量下跌,以及为了遏止北方满人入侵而产生的庞大军事开销。但那时的人觉得钱是让明朝灭亡的原因之一。明朝在1644年覆灭之后,清初的某些才智不凡之士,认为白银(其中一人称其为“害金”)促成贪聚钱财等负面、有害的经济行为,进而破坏穷人的生活稳定、鼓励富人奢靡浪费。至于白银对国家财政管理的影响,据时人的说法,“倚银而富国,是倚酒而充饥也。”白银取得了它永远不应取得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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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86 晚近有经济史学者指出,可能还有另一个因素发挥影响——1630年代末、四十年代初物价上涨,不是因为白银供应的长期增加,而是因为短期紧缩。其症结就在马尼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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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88 西班牙人、华人在马尼拉的贸易,一直处于脆弱的平衡状态下。供给或可动用现金一出现小问题,就可能引发更大的信心危机,使整个贸易停摆。而1638年,这样的情形开始浮现。“怀胎圣母”号(Nuestra Señora de la Concepción)这艘当时西班牙所建的最大船只在那年夏天离开马尼拉,往东驶往墨西哥。季风延迟了这艘西班牙大帆船的起航,等到帆船终于起航时,船长做出奇怪的决定,让船走来时紧贴赤道上方的路线,而非往北到日本、再折往东边驶向加利福尼亚的标准路线。船上载了总值四百万比索的已申报货物,还载了大批未申报货物。在那不久前,菲律宾的西班牙总督还大力取缔西班牙大帆船上的走私货,以防杜出口漏税,但这次大帆船出航,他却直接主导,让它未经申报就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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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90 塞巴斯蒂安·乌尔塔多·德·科奎拉(Sebastián Hurtado de Corcuera),1635年被派到马尼拉当总督,之前在秘鲁服务了八年,最初担任要塞指挥官(他在佛兰德参加过对荷兰人作战的军事会议,并以此自傲于人),后来担任财务官。前往马尼拉就任途中经过阿卡普尔科,看到该地大帆船贸易贪污严重,大为震惊。他在来年呈给国王费利佩四世的报告中,表示管理阿卡普尔科之类的地方,“用天使会比用人来得恰当”。除非委以“朝廷里最无私、最有干劲的官员”,否则“陛下的财库要为此付出代价,因为每从陛下的船只赚进一千比索,就必然有官员另外中饱私囊了一万比索,陛下的财库因此减少许多收入”。三年后,为了打击阿卡普尔科官员的贪污,科奎拉特意不让“怀胎圣母”号编列应有的船货清单。他以为没了船货清单,阿卡普尔科的海关关员就无从克扣其平常的回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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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92 科奎拉欲保住“怀胎圣母”号的船货,立意良善,但做法过了头,因为他不用那些能干的高阶军官,而把这艘西班牙大帆船交给他最宠爱的侄子佩德罗(Pedro),而年纪轻轻的佩德罗毫无航海和指挥经验。船一驶出马尼拉港,佩德罗的指挥权就名存实亡。1638年9月20日,“怀胎圣母”号穿行于马里亚纳群岛之间,该群岛位在从菲律宾往夏威夷约四分之一距离处(要再百多年,英国探险家詹姆斯·库克驶进夏威夷群岛,夏威夷才为欧洲人所知)。船上军官忙于争辩,疏于注意航行危险,以致大帆船偏离航线,撞上暗礁沉没,船货撒落珊瑚礁床上。船上四百人,只有数十人得以上岸保住性命,向人描述这段遭遇。科奎拉所极力隐藏的那批船货,未能抢救上岸。如今,在海滨捡拾漂流物的人,仍可在该船沉没的海岸上,捡到明朝瓷器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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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94 若非同样的惨剧再度发生,“怀胎圣母”号沉没的损失,本来还可以承受。来年春天,满载白银的西班牙大帆船“圣安布罗休”号(San Ambrosio)在驶往马尼拉途中,触礁沉没于吕宋岛的东岸外。那年夏天从马尼拉回航墨西哥的西班牙大帆船也告沉没,这次沉在日本岸外。这三起沉没事件重创了马尼拉的贸易活动。整个体系摇摇欲坠,几近瓦解。就西班牙美洲殖民地的白银生产来说,这危机来得最不是时候,因为替跨太平洋交易提供资金的白银,这时供应量已开始萎缩。波托西的白银产量在1610年代中期已开始下滑,到了1630年代,已无法完全负担西班牙商人在马尼拉进货的开销了。眼见收入将日益减少,波托西的市政委员心急如焚,赶紧派人到马德里,请宫廷支援。波托西“一直以其庞大财富支撑整个王国,直到最近才感到力有未逮”,他们的代表在公开信里如此宣告。众委员请求国王给予波托西的白银矿主某种财务特许权,好让生产得以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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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758596 南美洲白银产量下降的同时,欧洲人与日本的贸易也开始受到新的限制,而日本是供应白银给中国的另一个主要来源。以澳门为基地的葡萄牙人,掌控对日贸易数十年,但1620年代日本归于一统之后,中央集权政府决定限制与外国人的往来。新成立的德川幕府自1635年起禁止日本人出国,且极力要求葡萄牙人不要再带外国人到日本,特别是德川幕府视之为从事煽动叛乱的传教士。1637年,德川幕府严格限制基督教信仰,凡是进入日本的外国传教士,一律处死。有个与总督科奎拉往来甚密的耶稣会士,在那一年易容改装潜进日本,但不久就被发现,经过一番拷打之后,最后以违反禁令的罪名被斩首。有一艘葡萄牙的船只在1640年来到日本,希望重启贸易,结果大部分船员遭处死,只让少数人活着回去,好让澳门当局清楚,日本不再欢迎葡萄牙人上门。澳门断了对日贸易,元气大伤,从此未能完全恢复,渐渐萎缩成乏人问津的殖民地。此后,唯一获准继续和日本通商的欧洲人是荷兰人,而且荷兰人只能在长崎港的一个小岛上活动,受政府严密管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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