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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来到禁闭室的,多数是因为犯错。不过错有各式各样,我常在夜阑人静时仔细研读他们的过失记录。有冬天半夜执勤时,太冷躲到渔船上打电动,没想到,指挥官竟然趴到地上匍匐前进过去摸哨,一身烂泥巴从船尾现身,被抓到的士兵还以为看到鬼。也有因为狗死掉就被抓来关的,是的,狗死掉,在“海巡署”这种特别的部队里有狗负责巡逻海岸线,而且好些狗还是有“官阶”的,如果没有被细心照顾而死亡,当然就有人要被惩罚。只是有时候,很难判断,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死,但发现兽医在报告上写着“精尽而亡”,难免让人不想往下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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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奇怪的还有半夜巡逻,为了去KTV唱歌所以把枪埋在沙滩里,等到要回营区时,却找不到枪。最后发动全营的官兵,在游客人来人往的沙滩上到处挖,想象垦丁南湾,美丽的沙滩,比基尼美女躺在舒服的太阳伞下,身底下却可能有一把长达一米的六五式步枪,总让人不觉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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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禁闭室里,必须读书,但读的书当然是经过精挑细选,具有转变心念、潜移默化效果的。每次禁闭生大喊“报告班长,请示读书”,我回答“好”的同时,心里都会想,这真是有点讽刺的气氛,要是苦口婆心的老师或者妈妈看到,应该会感触良多,到底谁会大声嚷嚷说我要读书的?但这就发生在我眼前。而且,还要大家猜看看,他们读的书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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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猜《圣经》,不对;有人猜佛经,不对;也有人猜《三民主义》,哦,也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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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答案是,薄薄的一小本,米黄色封面都已经被前后代的禁闭生翻烂了,页尾也卷了起来,上面用标楷体写着《嘉言录》,带一点时代怀旧的气息。你问我里面写什么,我还真不知道,实在是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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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那是被禁闭的人读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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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闭室,曾经给我这脆弱的心灵一个很大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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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到一位禁闭生,进来没多久,突然大声报告:“报告班长,请示请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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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示请示?”什么意思?当下,我有点傻眼,不过,我猜,大概是想问问题,所以问可不可以问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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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镇定地请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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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班长,你可以帮我写吗?”他怯生生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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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搞不懂了,原来他正在填些基本数据,可是我再怎样看起来人很好,总不会叫我帮他写吧?“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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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班长,我不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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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我就呆掉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可是我们不是都受过教育吗?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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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就是这样。这和我一路长大遇见的人都太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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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当他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凝视着他因为睡去而显得安稳的脸,突然想到,如果他不识字,那当初移送他进来、需要他看过、签名的自白书,他又怎么看得懂?他真的犯了错吗?还是被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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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答案,因为当我看到会客日他老婆带着两个小孩来看他,心里感慨很多。他才十九岁,不识字,却有两个孩子要养。未来的路,总觉得不太容易,再想想他的孩子,是不是也会因此有较多的挑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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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十多年,我受邀到台北监狱演讲,本来工作很多,有点排不出时间的我,硬是挪出来时间去了。因为演讲的对象是教诲师,某种程度,就是当年我戒护士的角色,只是他们更加辛苦,对我们社会更加重要。受刑人总有一天要回到社会来,你对他们好一点,让他们再好一点,我们的社会就会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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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讲的过程,互动很棒,他们与我分享了许多有创意的问题和想法,让我觉得大老远地开车去是很值得的。尽管还要再赶去开下一个会,但心里很开心,一点也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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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我在下一个企业开广告会议的时候,发现每个问题都很保守,而且保守的方向不是来自策略方向上的思考,而是这样做,跟去年的不一样,会不会被更高一层的主管骂?对方会说什么?与会的专业经理人,思考的都不是传播的可能性,或者消费者的心理反应,而单单只是办公室里微妙的政治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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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地看着会议桌对面的脸庞,我怎么觉得,那一张张脸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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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许久,我终于意识到,那是囚徒的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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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在被关、被限制自由后,会有苦恼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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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被自己或者自己的老板给扣押,在一个看不见的监狱里,虽然看起来是自由的,其实一举一动都被控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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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就算是监狱里也有蓝天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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