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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中国当前用低于世界6%的水资源和9%的耕地,一年能生产500亿件T恤衫(超过世界人口的7倍),100亿双鞋,8亿吨粗钢(世界供给量的50%,美国水平的9倍),2.4亿吨水泥(几乎是世界总产量的60%),接近4万亿吨的煤(几乎与世界其余地方的总量相同),超过2200万辆汽车(超过世界总供给量的1/4),和62 000个工业专利申请(美国的1.5倍,超过美、日总和)。中国也是世界上最大的船舶、高速列车、隧道、桥梁、公路、手机、计算机、自行车、摩托车、空调、冰箱、洗衣机、家具、纺织品、玩具、化肥、农作物、猪肉、鱼、蛋、棉花、铜、铝、书籍、杂志、电视节目,甚至大学生等产品的制造者。一句话,承受用全球极少的自然资源养活世界20%人口的压力,中国却能提供全球1/3的主要农产品和接近一半的主要工业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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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实际GDP自1978年以来30倍的惊人扩张的确令人意外。这不仅是因为中国过去几百年的无休止的动荡、衰竭与内忧外患,还因为它那经久不衰的集权政治制度——按照制度经济学理论,这种“榨取性”的“专制”制度不可能导致一国工业化的成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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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种理论过度美化了现代西方政治制度和它的经济功能,却忽视了西方列强自己当年亲身走过的那段并不那么光彩的发展道路。通过假设先进的政治体制和法律制度是经济发展的前提,这些理论忽视了制度和法律在人类历史上由生产方式推动的内生性演化,以及在任何政体下面口号与实践之间、法律与执行之间、制度与政策之间的不连续性和不相干性;从而导致对后果与原因、相关性与因果性、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开放的政治权力与开明的经济自由之间的混淆。最重要的是,他们忽视了以下根本事实:普选民主是工业革命的结果,而不是原因;现代西方法律制度与实施它们的巨大组织动员能力是西方几百年基于殖民主义、帝国主义、重商主义、奴隶贩卖和带血的原始积累所带来的经济发展和工业化的产物[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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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因果关系的混淆在一个方面解释了西方在落后的发展中国家推广西式民主的巨大热情,而不顾其初始的经济、社会、政治条件。[4]这种从政治上自上而下的发展经济的方法所产生的结果已经十分明显。看看阿富汗、埃及、伊拉克和利比亚的经济停滞与持续的政治动荡,以及在乌克兰和东欧其他地区所产生的结果:高调的民主出现了却又随之崩溃,生活水平提高了却又随之倒退,繁荣的希望升起了却又随之破灭。如此无休止的恶性循环成了这些不幸国家和人民的“新常态”。[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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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尽管《国富论》出版已将近250年,尽管那么多的笔墨已经挥洒在经济增长的一般均衡模型上,当代经济学家们仍然在黑暗中探索经济发展的秘密——那个神秘的能启动企业组织爆发式增长的“双螺旋”自我复制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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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斯密其实比他那些现代新自由主义的追随者们更接近于发现这个秘密。他用18世纪早期别针制造厂的例子和基于市场规模的劳动分工原理来解释国民财富增长的秘密。但他那些现代新自由主义的学生们却误将民主等价于市场,市场等价于产权,产权等价于激励。他们似乎断言只要有了民主,即便没有大航海与美洲的发现,没有英国对全球纺织品和棉花市场的垄断,没有它在跨大西洋奴隶贸易中获取的巨大财富,没有它在殖民和开辟全球市场时所依赖的强大国家机器,以及对类似东印度公司的全球商业利益和垄断势力强大的军事保护,英国工业革命仍然可以发生。[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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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济学的另一个极端,单纯建立在边际分析和资源分配基础上的新古典增长模型,虽然数学优美,却仍然面临如何从微观个体理性选择出发来推导出国家层面工业革命和长期经济增长的艰巨挑战。怎么能够让原始农业社会自给自足的、只关心个人利益的小农个体在给定收入下通过选择效用最大化的消费品来使欧洲列强突然在19世纪逃脱马尔萨斯陷阱,并产生前所未有的科技和产业革命?在这类抽象的增长模型中,不仅国家多余、政府多余、意识形态多余、工业组织多余,而且市场和它的创造者自古、自然、自动存在,以至于只要在抽象的生产函数中假设相同的资本份额,那么20世纪的福特汽车装配线与18世纪的纺织作坊对于经济和工业组织的意义就是一回事。[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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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技术进步在新古典增长模型中只是一个“黑箱子”。难怪“索洛残差”(Solow Residual)所测量的只不过是我们的无知。难怪250年前首先发生在英国的工业革命仍然是一个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未解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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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对于博学的经济史学家们,工业革命也太让人费解,甚至觉得无解。它至多被认为是一种只能被那些“命中注定”、拥有得天独厚地理条件和神秘文化基因、少数“准西方”国家所能理解、“只能意会不可言喻”的一种特殊的“知识”。因此,经济史学家格雷戈里·克拉克(Gregory Clark,2012)无可奈何地哀叹:“解释工业革命仍是经济史上的终极大奖。它到目前已激励了一代又一代学者穷其一生,但总是无果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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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中国却在1978年改革开放后重新发现了这个“只能意会不可言喻”的知识——工业革命的“秘方”。这个事实几乎完全不被西方学术界和媒体所洞察。因此,我们才看到西方(甚至好多中国人自己)对中国迅雷不及掩耳之崛起的极度迷惑和严重低估,和由此而滋生的恐惧、怀疑与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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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工业化的年历表来看,中国早已在1978年改革后最初的15~20年的乡镇企业繁荣中,成功完成了第一次工业革命;并在1990年代末引爆了第二次工业革命,目前已经处于第二次工业革命的高潮和开启第三次工业革命的门口——尽管一直充满成长的“烦恼”。对于习惯于西方中心论思维的中外学者和媒体来说,这一切都似乎是中国政府靠海量投资堆积出来的“振兴假象”,靠牺牲环境和百姓利益而炮制的一个巨大的、随时可能破灭的经济泡沫。其实,这一切不过是所有老牌工业化国家都曾经历过的“工业革命”。它静悄悄地爆发,像无声的热核反应一样,把一切对中国行将崩溃的悲观预言无情地吞噬在其迅速蔓延的冲击波和蘑菇云中。[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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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什么是工业革命?为什么它在中国缺席和推迟了200多年?却又在十年“文革”摧毁了本已稀缺的人力资本和商业基因之后突然被成功引爆?地理、产权、制度、法律、文化、宗教、资源、科学、技术、民主、教育、国际贸易、产业政策、重商主义、政府权力、国家意志等等在工业化中究竟发挥什么作用?实现快速的工业化有捷径吗?印度、埃塞俄比亚等发展中国家能否效仿中国的成功,在21世纪引爆它们自己的工业革命?[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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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对工业化的执着与锲而不舍的历次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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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业革命似乎是一个戏剧性的社会经济迅速变化的神秘过程。这个过程,少数西方国家(占世界人口的一小部分)在18、19世纪经历过;多数落后国家(超过世界人口的90%)在20世纪渴望效仿但不断地惨败。对于这一神秘过程,经济学家和经济史学家仍在孜孜不倦地费力理解和寻找答案。[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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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过去的35年中,如果任何具备敏锐观测力的西方人能够每年去中国哪怕一次,摘掉欧洲中心观的眼镜,他将发现“神秘”的工业革命就活生生地展现在他眼前,看得见,摸得着。中国至少把英国在1700—1900年,美国在1760—1920年,以及日本在1850—1960年所经历的革命性经济变革浓缩到仅仅一代人的时间里。西方观察员会在中国看到亚当·斯密(1723—1790)、亚历山大·汉密尔顿(1755—1804)、大卫·李嘉图(1772—1823)、弗里德里希·李斯特(1789—1846)、卡尔·马克思(1818—1883)和约瑟夫·熊彼特(1883—1950)的思想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由超过10亿活生生的中国人生动地演绎和再现着——目睹那数以亿计的组织起来的农民工、纺织工、矿工、铁路工、商人、企业家、投机商、套利者、创新者、国家机关和有商业头脑的政府官员们。他们都穿着中式服装,因此在西方观察员看来显得陌生和异类。然而当下的中国或许比19~20世纪的西方列强更加善于演出“资本主义”这出大戏。在政府主导的重商主义与市场竞争的有机结合下,在没有任何“光荣革命”、“法国大革命”、“橙色革命”、“茉莉花革命”或“阿拉伯之春”的光环下,邓小平先生和他的继任者们已经把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创造性毁灭”精神转化为中国新纪元的绝对精神(引用黑格尔),并且是在西方学者所谓“榨取性”的政治制度下实现的。[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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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资本主义”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D.麦克洛斯基的“小资产阶级尊严”和致富冲动),还是一个崭新的信念和思想体系(J.莫基尔的“开明经济”),或一种新的工作道德(M.韦伯的禁欲新教),一种新形式的国家政权与社会秩序(塞穆尔·亨廷顿),或一种新的生产方式(卡尔·马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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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如此多的经济学家和经济史学家沉浸于解释为什么工业革命会首先发生在200多年前的英国,而不是欧洲其他国家,或18世纪的中国或印度时,却很少有人问一问,尽管有足够多的机会和后发优势效仿英国工业化,为什么中国和印度在其后200年的时间里仍然没能实现工业革命?这个问题难道不是同样甚至更加有意义?换句话说,通过问为什么印度现在还没实现工业化,我们可能发现工业革命当年发生在英国而不是印度的根本原因。缺乏民主和私有产权显然不是答案:印度几十年来一直是最大的民主国家,也是全球私有财产历史最悠久的国家之一。棉纺织业的比较优势在18世纪从印度向英国的转移(Broadberry和Gupta,2009)也不是印度无法开启工业革命的原因:印度有200年的时间观察、学习和效仿英国,并夺回她的比较优势,就像中国在20世纪90年代最终做到的那样(中国在1995年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纺织品生产国和出口国)。同样耐人寻味的是研究者们倾向于问为什么在17、18世纪,拥有卓越纺织、炼铁技术和长江三角洲地区市场繁荣经济的中国没有发生工业革命,[12]而不问一问为什么在几百年后的20世纪中国依然贫穷,无法实现工业化?简单地把工业化失败归咎于精英阶层的既得利益保护和榨取性制度(如制度学派所深信不疑的),是不能令人信服的,甚至是误人子弟的。[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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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指出,中国1978年开启的经济改革并不是中国在她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黄土地上第一次雄心勃勃地尝试启动工业化。这是自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以来的120年间中国第四次工业化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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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第一次尝试发生在1861-1911年,也就是在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被英国击败之后。[14]晚清政府被西方列强的不平等条约深深侮辱,开始了一项使落后农业经济现代化的雄心勃勃计划,包括建立一个现代化的海军与工业体系。这次尝试比成功引发日本工业化的明治维新早了近10年。但半个世纪过去后,清王朝的努力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失败:宫廷债台高筑,国家风雨飘摇,希望中的工业体系无影无踪,神州大地仍旧满目疮痍。难怪中国在1894年的第一次中日战争中被日本海军击溃并被日本榨取了天量的战争赔款。就像早期与英国的冲突一样,这次战争以中国的彻底失败和奇耻大辱告终:甚至半工业化的小小日本都大大强于没有工业化的几千年农业文明的偌大中国。[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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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政府的无能引发了社会的长期动荡和人民对政治改革的诉求,并最终引发了1911年的辛亥革命。辛亥革命摒弃了“榨取性”的清王朝,建立了中华民国和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基于西方宪法的“包容性”政府。[16]这是比英国光荣革命更为彻底的真正的革命。它不是简单地限制清王朝的权力(像英国光荣革命那样),而是干脆完全彻底地废除了它。新共和政府试图通过全面模仿美国的民主、分权(即立法、行政、司法权力三分)的政治制度来推动中国工业化进程。中国那时最著名的口号是“民有,民治,民享”,和“只有科学和民主才能救中国”。受过教育的精英革命者认为清政府工业化失败以及中国的长期落后是由于其缺乏民主和一个包容性、多元化的政府(正如制度学派所主张的那样)。国民党建立了一个开放的包容的(甚至包括共产党的)联合政府,[17]并建立了现代企业、新的私有财产法律和从未见过的公立大学。这个政府鼓励自由贸易,欢迎外国资本,并且在中国全面推广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和“小资产阶级尊严”(引用McCloskey),尤其是在上海这样的大商业城市。但40年之后的1949年,就平均生活水平和预期寿命而言,中国仍然是世界上最穷的国家之一。[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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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第二次工业化尝试的失败也解释了为何明治维新后的日本能够在1937年对中国几乎毫不费力但极度残暴野蛮地大举入侵。南京大屠杀就是见证。[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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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政府对解决中国贫穷问题和国家和平与统一的无能,使其在1949年被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推翻。在6亿赤贫农民的支持下,毛泽东宣布“中国人民(终于)站起来了”,并且开始了中国历史上第三次雄心勃勃的工业化尝试——这次是通过模仿苏联的计划经济而不是资本主义自由市场和民主。30年过去了,这个尝试再次失败:在1978年,中国本质上仍然困在同样的马尔萨斯贫困陷阱中,人均消费与收入与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没有显著差别。[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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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工业化失败导致1978年邓小平的新经济改革——中国120年来的第四次工业化尝试。[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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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这次却“意外”成功了,并震惊了世界(包括中国自己)。其冲击波仍在全球回荡并猛烈撞击着世界各大经济体的投入产出结构。这次由13亿人一起引爆的工业革命已经彻底改变了中国和全球的经济和地缘政治格局。随着中国对原材料和能源的巨大需求并进入全球商业网络,中国正在动员与推动整个亚洲大陆、拉丁美洲、非洲甚至工业化的西方前行。中国崛起给全球经济力量带来的冲击力是19世纪末美利坚合众国上升时期的20倍,19世纪初大英帝国爆发时期的100倍。[22]一个简单数据就可反映这个冲击波的大小。仅仅看看中国的水泥生产和消费量,因为它是工业革命以来最基本的工业和建筑材料之一:美国在1901—2000年总共消费了45亿吨水泥;中国在2011—2013年就消费了65亿吨水泥。中国在这三年内的水泥使用量比美国整个20世纪的使用量还多出5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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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崛起给世界的启示与本书的写作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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