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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799 中国第一次尝试发生在1861-1911年,也就是在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被英国击败之后。[14]晚清政府被西方列强的不平等条约深深侮辱,开始了一项使落后农业经济现代化的雄心勃勃计划,包括建立一个现代化的海军与工业体系。这次尝试比成功引发日本工业化的明治维新早了近10年。但半个世纪过去后,清王朝的努力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失败:宫廷债台高筑,国家风雨飘摇,希望中的工业体系无影无踪,神州大地仍旧满目疮痍。难怪中国在1894年的第一次中日战争中被日本海军击溃并被日本榨取了天量的战争赔款。就像早期与英国的冲突一样,这次战争以中国的彻底失败和奇耻大辱告终:甚至半工业化的小小日本都大大强于没有工业化的几千年农业文明的偌大中国。[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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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01 清政府的无能引发了社会的长期动荡和人民对政治改革的诉求,并最终引发了1911年的辛亥革命。辛亥革命摒弃了“榨取性”的清王朝,建立了中华民国和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基于西方宪法的“包容性”政府。[16]这是比英国光荣革命更为彻底的真正的革命。它不是简单地限制清王朝的权力(像英国光荣革命那样),而是干脆完全彻底地废除了它。新共和政府试图通过全面模仿美国的民主、分权(即立法、行政、司法权力三分)的政治制度来推动中国工业化进程。中国那时最著名的口号是“民有,民治,民享”,和“只有科学和民主才能救中国”。受过教育的精英革命者认为清政府工业化失败以及中国的长期落后是由于其缺乏民主和一个包容性、多元化的政府(正如制度学派所主张的那样)。国民党建立了一个开放的包容的(甚至包括共产党的)联合政府,[17]并建立了现代企业、新的私有财产法律和从未见过的公立大学。这个政府鼓励自由贸易,欢迎外国资本,并且在中国全面推广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和“小资产阶级尊严”(引用McCloskey),尤其是在上海这样的大商业城市。但40年之后的1949年,就平均生活水平和预期寿命而言,中国仍然是世界上最穷的国家之一。[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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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03 中国第二次工业化尝试的失败也解释了为何明治维新后的日本能够在1937年对中国几乎毫不费力但极度残暴野蛮地大举入侵。南京大屠杀就是见证。[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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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05 民国政府对解决中国贫穷问题和国家和平与统一的无能,使其在1949年被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推翻。在6亿赤贫农民的支持下,毛泽东宣布“中国人民(终于)站起来了”,并且开始了中国历史上第三次雄心勃勃的工业化尝试——这次是通过模仿苏联的计划经济而不是资本主义自由市场和民主。30年过去了,这个尝试再次失败:在1978年,中国本质上仍然困在同样的马尔萨斯贫困陷阱中,人均消费与收入与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没有显著差别。[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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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07 第三次工业化失败导致1978年邓小平的新经济改革——中国120年来的第四次工业化尝试。[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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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09 轰隆!这次却“意外”成功了,并震惊了世界(包括中国自己)。其冲击波仍在全球回荡并猛烈撞击着世界各大经济体的投入产出结构。这次由13亿人一起引爆的工业革命已经彻底改变了中国和全球的经济和地缘政治格局。随着中国对原材料和能源的巨大需求并进入全球商业网络,中国正在动员与推动整个亚洲大陆、拉丁美洲、非洲甚至工业化的西方前行。中国崛起给全球经济力量带来的冲击力是19世纪末美利坚合众国上升时期的20倍,19世纪初大英帝国爆发时期的100倍。[22]一个简单数据就可反映这个冲击波的大小。仅仅看看中国的水泥生产和消费量,因为它是工业革命以来最基本的工业和建筑材料之一:美国在1901—2000年总共消费了45亿吨水泥;中国在2011—2013年就消费了65亿吨水泥。中国在这三年内的水泥使用量比美国整个20世纪的使用量还多出5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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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11 中国崛起给世界的启示与本书的写作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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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13 但中国崛起令人惊讶的地方不仅仅在于其庞大的规模,闪电般的速度,或那自从17世纪以来一直困扰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大规模金融危机的缺席,以及对于重大政治事件与国际金融动荡的成功躲避与处理(例如,苏联与东欧社会主义的戏剧性崩溃,1997年东南亚金融危机,2008年汶川大地震,与2008年以后的全球衰退等)。中国崛起令人惊讶的地方,还在于她的和平与文明方式。[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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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15 中国有近20%的世界人口,但只有6%的世界水资源与9%的世界耕地(目前中国的人均耕地不到美国的1/10,土质也是如此)。没有任何国家和地区曾在这样的挑战下,单单通过互惠的国际贸易实现工业化和粮食自给,而不是重复西方工业强国当年的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奴隶贩卖,以及对弱国发动血腥侵略战争的发展老路。如果有什么窍门的话,中国完全依靠了她自身的商业头脑、实用主义精神、现成稳定的政治制度和最好的老师——其他国家的发展经验和中国过去的失败经历,而不是依靠当下流行的经院式的“黑板上”的西方经济学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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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17 这样特殊的发展道路与成就值得相应水平的智慧鉴赏和公正评价。中国不是,也不该被视为人类经济发展史的一个特例或经济学理论的例外。中国有13亿人口,56个民族,地理面积近似欧洲,把她当作经济发展的特例或例外太不可信了。相反,中国的实践为重新思考整个发展经济学理论和政治经济学的基本原理,以及重新解读工业革命的机制本身提供了一个鲜活案例和千载难逢的机会[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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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19 因此,本文的目标是双重的:(1)刻画与解释中国自1978年来快速工业化和社会经济变革的关键步骤与“诀窍”;(2)用中国的经验照亮知识界长期悬而未决的“英国工业革命之谜”。本书将通过一个称为“新阶段论”或“胚胎发育”理论的理念框架,来解释经济发展的核心历史逻辑,这一逻辑在英国工业革命和中国增长奇迹的历程中一以贯之。通过这样的尝试,我也希望解答著名经济史学家戴维·兰德斯(David Landes)在其名著《国民财富与贫困的起源》中提出的问题和挑战。这些问题是在评论格申克龙(Gerschenkron,1962)著名的通过在落后国家采用资本密集型现代企业实现跳跃式发展的理论时提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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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21 在那些缺乏资本和熟练劳动力的原始落后国家,如何创造现代资本密集型工业?它们如何获得相关的高科技知识和管理技术?它们如何克服妨碍这些现代企业运作的社会、文化和体制障碍?它们如何建立与之相适应的组织和制度?它们如何应对各种剧烈的社会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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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23 这些问题发人深思。因为格申克龙基于19世纪中叶以后德国和俄国迅速工业化的经验所错误归纳出的发展理论,或由类似思路衍生的各种学派变体——例如进口替代策略,大推进理论,休克疗法和基于华盛顿共识的结构调整计划,直至当下流行的新制度经济学,使太多发展中国家不断误入迷途、陷入困境。[26]这些发展策略和理论尽管看起来各不相同,却有着关键的共同点:它们都把屋顶当作地基,把结果当作原因。它们把西方工业化的成果当作经济发展的先决条件。它们教导贫穷的农业国通过建立先进的资本密集工业(如化学、钢铁和汽车工业),或建立现代金融体系(例如浮动汇率、国际资本自由流动以及国有资产和自然资源彻底私有化),或建立现代政治体制(如民主和普选制)来开启工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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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25 的确,当可以建立一个现代化汽车装配线时,何必重复18世纪英国的纺织作坊?当可以复制现代华尔街资本主义时,何必模仿19世纪美国的老式重商主义?当可以享受民主时,何必经历专制?当可以享受新潮的性解放的快乐时,何必要求保持传统的家庭结构与婚姻方式?[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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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27 然而,中国自1978年以来的发展经验(甚至她之前的失败教训)完全否定了这种关于经济发展的幼稚理念以及对现实世界如何运行的看法。中国的经历(好与坏,乐与苦,成与败)表明,正确的经济发展顺序和步骤,基于一国初始政治经济条件的实用主义的工业政策和发展战略,十分关键。它们不只关系到许多个人的福利,还关系到一个国家的生存、尊严和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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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29 工业化不只是企业层面生产技术的变革,更是民族国家的振兴。它要求所有社会阶层和利益集团的最大协调,并动员所有草根阶层(特别是广大农民)和一切自然、社会、政治资源。错误的发展战略和工业政策会对一国造成灾难性甚至是无法逆转的后果。对于这一划时代历史重任,自由市场无法单独胜任,民主不是解药良方,全面私有化和金融自由不是正道,新自由主义的华盛顿共识也不是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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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31 为什么?在我们开始讲中国的故事之前,值得再次强调的是中国自1978年改革以来的飞速发展,很大程度上是在预料和计划之外的,是反复试验“摸着石头过河”的结果。因为没有现成的经济理论可以告诉中国如何前进。[28]即使这样的理论和建议在西方确实存在,中国也明智地拒绝了盲目采纳它们(不像非洲、拉美、俄罗斯和东欧所做的那样)。中国1978年以来的发展路径是崎岖不平的。毋庸讳言,中国政府犯过许多的错误。然而幸运的是,尽管这些错误给中国人民带来了不必要的痛苦,却都不是致命的错误(不像苏联的改革那样)。在不断试验和试错的过程中,邓小平及其政府做出了许多英明的决策,而这些决策后来被证明是促成久违的经济起飞和引爆中国工业革命的关键所在。就像制度学派和自喻为芝加哥学派经济学家的张五常恰如其分指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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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33 我可以在一星期内写成一本厚厚的批评中国的书。然而,在那么多的不利困境下,中国的高速增长持续了那么久,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中国一定是做了非常对的事情才产生了我们见到的经济奇迹。那是什么呢?这才是真正的问题。[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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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35 然而,通过考察中国过去35年走过的历程和西方工业革命史,我们可以来试图回答戴维·兰德斯和张五常提出的问题。我们将清楚地看到,尽管初始的社会、经济、文化、制度、国际环境截然不同,中国的发展道路其实与两百多年前的英国工业革命遵循相同的内在逻辑。在政治上层建筑与制度话语辞藻的表面差异之下,中国的发展模式,究其实质而言,与18世纪的英国、19世纪的美国和20世纪的日本是相通的,遵循着类似的“发展政治经济学”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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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37 [1] 具有划时代历史意义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在1978年12月召开,因此真正的改革开放到1979年才开始。本书完稿于2015年,采用的多数中国宏观数据截至2014年底,因此我们沿用35年这个约定俗成的整数大致作为从改革开放后到2015年的发展时间。另外关于改革开放前三十年的工业化成就与改革开放后三十五年之间的关系,后续各章的很多地方都有讨论和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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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39 [2] 见D. Acemoglu and J. Robinson,2012,Why Nations Fail:The Origins of Power,Prosperity,and Poverty. New York:Crown Business,2012.(中文译本:《国家为什么会失败——权力、繁荣和贫穷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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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41 [3] 见本书后续章节的讨论。新制度经济学的代表人物,麻省理工学院教授Acemoglu和Robinson在其畅销书《国家为什么会失败》中认为缺乏民主(或包容性政治制度)是世界所有贫穷和停滞的根本原因。例如,他们不仅赞同埃及茉莉花革命期间解放广场抗议者的观点,认为“埃及贫穷是因为它被少数精英阶层统治。精英阶层为了自身利益组织社会,而牺牲广大民众的利益”。他们还认为“(解放广场的人们)对埃及贫穷的这种解释为全世界所有发展中国家找到了贫穷的根源……提供了普适性的解释”。《国家为什么会失败》这本书里通篇都企图说明一个理论观点:“所有穷国贫穷的原因与埃及贫穷的原因相同。”(Acemoglu and Robinson,2012,p.3)然而,这种理论不能够解释19世纪中后期德国和俄国在非包容性政治制度下的迅速崛起,20世纪90年代俄罗斯休克疗法经济改革的失败,自1978年起中国特色政治体制下的增长奇迹,日本明治维新期间快速的工业化,60年代到80年代韩国的经济起飞,以及新加坡独立后的增长奇迹。这并不令人吃惊。这种理论甚至无法解释为什么在政治制度相同的同一国家的不同地方(例如,芝加哥或圣路易斯这样的美国城市),有的社区极端贫穷,有的极端富裕,有的充满暴力犯罪,有的崇尚文明并遵从法治。这种理论也不能解释为什么意大利南部明显比北部贫穷,为什么17~18世纪的荷兰比英国拥有更自由的政治和经济制度,却无法开启工业革命。因此,难怪大多数经济史学家们对于制度学派关于工业革命的解释持反对意见,可见Robert Allen(2009),Gregory Clark(2007),Deirdre McCloskey(2010),and Kenneth Pomeranz(2001)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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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43 [4] 美国学者和华盛顿政府智囊Joshua Muravchik认为,“军事征服常常被证明是移植民主的有效手段”。类似地,伊拉克战争的积极支持和辩护者,美国新保守主义学者和华府智囊Michael Ledeen也说,“人类历史上所发明过的最好的民主推广方案就是美国军队”(参见Greg Grandin,2006,p.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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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45 [5] 讽刺的是,在2011年推翻了独裁者本·阿里(Zine El Abidine Ben Ali)并开创了“阿拉伯之春”之后,突尼斯经历了4年经济停滞。而这之后,在2014年12月22日,88岁的突尼斯旧独裁政权前部长埃塞卜西(Beji Caid Essebsi)先生赢得了第一次国家总统的民主选举。原因很简单,民主不能当饭吃,和经济发展无关。企图在一个发展中国家结束腐败和贫穷,民主制度和糟糕的独裁政权一样无效率,而且更容易滋生政治不稳定和社会动荡。事实上,自2011年起,突尼斯已成为滋生圣战者的温床,并且成为伊斯兰国(ISIS)与叙利亚、伊拉克极端组织外国武装分子的最大来源(见http://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4/oct/13/tunisia-breeding-ground-islamic-state-fighters)。因而,在发展中国家强行推行不成熟的民主,不仅导致市场失败(缺失),也导致国家能力失败(缺失)。就像我们在本书中将要说明的,一个强大的政府一直以来就是工业化进程中“市场创造”的核心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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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986847 [6] 历史纪录表明早在17世纪末光荣革命时期(奴隶贸易鼎盛的一个世纪之前),欧洲流向非洲购买奴隶的贸易品中就有大约3/4为纺织品(其中大多数为英国生产)(见William J. Bernstein,2008,A Splendid Exchange:How Trade Shaped the World.pp.274-276)。英国政府和商人非常明白——就像Jan Pieterszoon Coen(一个著名的荷兰商人和军官,巴达维亚的创立者,以及17世纪早期连续两任印尼东印度公司的主管)在1614年指出的那样——“我们不可能在不发动战争的情况下开拓贸易,也不可能在没有贸易的支持下从事战争”(Stephen R. Bown,Merchant Kings:When Companies Ruled the World,1600-1900. Macmillan,2010,p.7)。大多数经济史学家都同意“作为(当时)政治和经济上最为成功的国家,英国在海外殖民地事实上的垄断地位,是其将原始工业化推向工业革命的核心前提条件”(见Kriedte,Medick,and Schlumbohm,Industrialization before Industrialization.1977,p.131)。另外,经济史学家Pomeranz和Topik提出鸦片贸易“不仅使得英国取得了对中国的贸易顺差,同时也使其获得了对印度更大规模的顺差。没有这些盈余,英国不可能保持西方主要消费者和融资人的地位,而整个大西洋经济的成长将大幅度地减缓”(K. Pomeranz and S. Topik,2013,p.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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