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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的农村(原始)工业化,通过1978年后大量乡镇企业(集体所有)的涌现,终于结束了计划经济时代由中央计划和重工业为主政策导致的“短缺经济”现象。1978年改革后的5年内,中国就成功地结束了广泛存在于食品、肉类、纺织品和其他轻工业消费品的配额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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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更为重要的是,中国这场农村工业化浪潮和乡镇企业繁荣也终于在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引爆了中国近代史上苦苦等待和久盼的第一次工业革命。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基本特征就是基于劳动分工原理的规模化生产,或劳动密集型“工厂体制”在全国范围内的普遍建立。但是,由于80年代的中国依旧贫穷,大部分人口仍然在农村,而且早期的乡镇企业依赖的是原始生产技术,因此很少有人(可能除了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外)能够敏锐抓住或意识到这场农村工业化浪潮的深远历史意义和经济学意义。事实上,经过10年的原始工业“发酵”和市场孕育,1988年前后的中国已经处在引爆工业革命的门口,却丝毫没有引起国内外经济学家和媒体的重视。考虑到当年英国工业革命的前夜和最初阶段也并不是人们后来所想象的那么戏剧性和引人注目,这种敏锐意识的缺乏也并不奇怪。因为即使是像亚当·斯密、马尔萨斯、大卫·李嘉图、约翰·穆勒这样的天才经济学家,也完全没有意识到在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的英国,一场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第一次工业革命正在他们眼前展开。而这场工业革命恰好是由英国从17世纪(或更早)到18世纪中叶的农村工业化运动所引爆。直到第一次工业革命结束和第二次工业革命开始后(即1840-1860年代左右),这场由农村原始工业化引爆的英国工业革命才被如马克思和恩格斯这样少数具有洞察力的政治经济学家所察觉和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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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遵循英国工业革命同样的“历史逻辑”,中国的第一次工业革命也发源于乡村,即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发展起来的乡镇企业——虽然这些企业在所有制上与当年英国的乡村作坊完全不同(这正是麻痹和误导经济学家们的地方)。在中央一系列农村政策的指导下和各级地方政府的大力帮助和扶持下,这些乡镇企业由未受教育的农民构成、组织、管理。这些农民与他们17~18世纪的清朝祖先没什么两样(可能除了没有辫子以外)。有些经济学家和经济史学家过分强调正规科学知识(所谓人力资本)在工业革命中的关键作用,把中国早年没有成功在17~18世纪发展出英国式的纺织机和蒸汽机归因于文化水平低下和缺乏现代教育的中国农民。但是,事实上也正是这样一些农民在20世纪末亲手点燃了中国的工业革命。[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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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原始工业化的速度与西方发展史相比却是史无前例的。1978—1988年十年间,中国的乡镇企业从150万个变为1890万个,增长了12倍;农村工业总产值从515亿元(占GDP的14%)增加到7020亿元(占GDP的46%),增长超过13.5倍;农村工业的就业从2800万人发展到9500万人,增长超过3倍;农民总收入从87亿元到963亿元,增长12倍;村镇企业总资本存量从230亿元到2100亿元,增长超过9倍。同时,农村工人作为总农村劳动力的一部分,从9%增长到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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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爆炸式的增长在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在中国农村继续发生,像引爆了热核反应堆一样,一个爆炸导致更多的爆炸,一个增长导致更多的增长。到了2000年,乡镇企业职工超过了1.28亿人(不包括去城里打工的农民工),占到了中国农村总劳动力的30%。农村工业总产值达到11.6万亿元,是1988年的16.5倍,1978年的225倍。在1978—2000年,村镇工业产量平均增长率为每年28%,即23年里平均每三年就翻一倍。即使调整通货膨胀因素后[34],真实的增长率也会在21%左右,为中国全国真实GDP增长率的两倍(即每3.7年增一倍),意味着村镇实际总产量在1978—2000年间增长了至少66倍。这种“自我复制”和核裂变式的规模和速度在如此长时间内维持,在人类历史上还没有记录过。亚当·斯密没见过,马克思也从未听说过甚至想象过。它使英国原始工业化阶段和工业革命相形见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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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1978—1988年十年期的乡村原始工业的大规模繁殖和爆发式增长,罗斯托(1960)称作“经济起飞”的时刻注定会到来。第一个时刻发生在1988—1998年的中国第一次工业革命期间。这个期间,基于劳动分工原理的劳动密集型规模化轻工企业在农村和城市大规模兴起,与发生在1760—1830年的英国第一次工业革命类似,但是以更加猛烈惊人的速度和威力爆发。[35]第二个关键时刻大概在1995—2000年,当时中国人均GDP达到了1000美元(以2000年的美元计价)。但是,离开对产业结构的分析,人均GDP 1000美元也许只是个随意和空洞的数字,实际意义不大,虽然世界银行经常把它当作一个进入中等收入国家俱乐部的临界值。许多拉丁美洲国家人均收入是这个收入的几倍甚至超过十倍,却缺乏进一步增长的动力。1995—2000年对中国真正重要的,是批量生产劳动密集型轻工业品的能力,以及“中国制造”在国内外市场上的需求已经变得非常大——如此之大,以至于中国对能源、动力机械、基础设施和巨型机器设备的需求(购买力)大到在中国自己批量生产这些重工业品变得非常有利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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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1995—2000年,中国已经处在引爆第二次工业革命的门口。所谓第二次工业革命,就是采用规模化生产方式来生产那些造就了(并维持)第一次工业革命生产方式所需要的(规模化)生产工具和中间产品本身。或简单地说,就是用机器来批量生产机器。正如经济史学家兰德斯注意到的,“纺纱和织布是一回事,能够用机器来纺纱织布又是另一回事。”(David Landes,1999,p380)对此我们得加上一句:用机器来纺纱织布是一回事,能够用机器来批量生产这些机器(纺纱机和织布机)更是另一回事!如果发明机器来纺纱织布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特征,那么发明机器来批量生产这些生产工具和运输工具以及所有中间产品则是第二次工业革命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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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之后的21世纪早期,中国正式进入重工业建设阶段(由巨大的国内储蓄和国际纺织品市场需求以及其他的轻工业品市场支持),开启了化学品、水泥、电、钢铁、金属品、内燃机、卡车、汽车、轮船、高速公路、铁路、高速铁路、农业机械、纺织机器等等,以及用来生产各种轻工业品如电脑、冰箱、摩托车、电视、洗衣机、家具等等的组装线和机床的大批量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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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按正确顺序引爆第一次和第二次工业革命,其自我繁殖和盈利的能力是任何金融危机都难以阻止的。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阻止不了中国的发展,2007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它使中国出口总量与其增长趋势相比永久性地减少了近40%[36])也没能阻止中国的发展。因此,只要一个经济体完成了原始工业化的胚胎发育和第一次工业革命所带来的健康“婴儿”时期的成长,即便在危机中也会发展,这与清朝晚期50年的变法图强、民国时期40年的风雨飘摇和计划经济时期30年的大起大落与最终萧条形成鲜明对照。就如19世纪的美国:经历了15次金融危机和一次四年的国内战争,这些都没有阻止美国强劲发展成为下一个世界生产中心和超级大国。这不是因为美国的政治体制(如制度经济学家所吹嘘的),而是因为美国重商主义政府自建国伊始就采纳了一个正确的、有序推进的、从原始工业化到轻工业化再到重工业化的发展战略(详见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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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现代西方经济学的术语将中国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发展经历模型化(即肤浅地数学化)的方式就是想象两个不同的生产技术:[37](1)原始手工作坊技术,其生产函数是y=n0.5;(2)采用机器的工厂技术,其生产函数y=2n-100。y表示为产量(比如纺织品),n为劳动投入。假定生产的目的都是为了交换,而不是自给自足。第二个技术涉及固定生产成本100,它反映采纳规模化生产所需要付出的在固定资本投入、创新、工业组织等方面的固定成本。但第一个技术没有这样的固定成本(或可以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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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技术是劳动报酬边际递减的手工作坊产业,第二个是使用机器的规模产业。就边际产量而言,因为使用机器,劳动在第二个生产技术中更具规模化效应。然而,当市场需求很小时(假设市场需求y=1单位),用第一个技术更加有利可图,即只用一单位的劳动投入就能满足市场需求。第二个技术需要最少51个单位的劳动投入,才能抵扣掉100的固定成本,以实现正的利润收入,因此在市场很小时是个亏本的技术投入。但是,一旦y(纺织品)的需求或者市场规模增加,比如从y=1单位增加到y=10个单位,用第一个技术需要100个单位的劳动投入,而第二个技术只需要55个单位的劳动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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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象一个村庄有200个家庭,每个家庭有一个单位的劳动力。如果他们都独立经营,这个村庄的总GDP就是200个单位。但是,如果他们组织起来成为一个工厂,用第二个技术通过团队工作和劳动分工来共同生产,那么这个村庄的GDP将是300个单位。更重要的是,这个村庄的家庭越多,用第二个生产模式会有更多的产量和更高的劳动生产率。因此,市场规模(需求)决定劳动分工、劳动组织和新技术使用的程度。同时,请记住前面提到的粮食安全问题和纺织品需求的收入弹性问题:如果第一种生产技术对应粮食生产,那么即便对纺织品的市场需求很大,这个村子也不敢贸然采纳新技术,把农民变成工人,除非它能够在市场上用多余的纺织品随时随地换到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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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社会(劳动)分工所依赖的大规模市场(需求)从哪里来?是谁首先创造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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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中国工业革命:“发展政治经济学”一般原理批判纲要 第四节 意识形态转向商业和重商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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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念(意识形态),而非既得利益,才是(对经济)最危险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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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恩斯John MaynardKeynes,[1936]1964,pp.383-3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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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的是,肇始于1978年中国农村的原始工业革命最开始是由毛泽东在1958年提出并尝试的,是“大跃进”运动的最基本出发点和新中国未来的新的发展战略。1978年改革开放前夕的152万个乡镇企业(当时叫社队企业),便是“大跃进”的产物和毛泽东乡村工业化战略思想留给邓小平改革开放时代的一笔重要遗产,并成为中国自洋务运动以来就等待已久的早该进行的原始工业化革命的“火种”。[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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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是农民的儿子,他通过组织农民军队和全国草根大众,领导长征、抗日战争以及国内战争,从一个师范教员成长为政治家和军事战略家。他非常理解中国贫穷的根源和中国工业化的条件。毛泽东告诫他的政府官员,中国的工业革命必须依靠组织起来的农民,并且要从组织数量庞大的小型农村工厂开始。这些农村工厂可以生产基本的耕作工具和家庭用品来满足农民的生产和日常生活需要。他猜测,随着农村工业在技术和运营规模上的不断提高最终会改变农村一穷二白的面貌,并为中国城市的工业化和国家四个现代化进程打下良好基础。[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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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关于如何在“一穷二白”的大中国发展经济的战略思想虽然不乏真知灼见,但是也包含严重谬误。在1958年,当全国地方政府过度热情地帮助几亿农民建立了600万个农村工厂(社队企业),一年内安置了5000万农民在这些工厂后,很快(1960年)就发生了严重的粮食短缺和饥荒,导致农业部门产量连续3年的垂直下降,以及整个工业经济的大衰退和全国性大饥荒。过后,毛泽东的农村工业化运动就基本被放弃了。[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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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大跃进”时期的农村工业化与1978—1988年改革开放后的农村工业化所产生的结果如此不同呢?暂且不管人民公社本身的农业生产效率如何,产生这种不同的根源是发展战略和观念(哲学思想)层面的。在毛泽东领导的计划经济体制下,资源分配和生产是根据政府计划决定,而不是根据市场机制。简而言之,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商业活动,并且这是有意设计的:毛泽东认为商业(市场买卖)活动是投机倒把,是资本主义剥削关系的最根本来源之一,并与马克思“劳动创造价值”理论不一致。因此,他认为建立在市场交换基础之上的产品供求和分配机制与政府为实现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工业化的努力相矛盾。他认为以市场交换为基础的小商品生产,随时随地都在产生资本主义的剥削关系和意识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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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1978年,中国的领导层有更广阔的视角和更加实际的发展战略。邓小平观察到20世纪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繁荣和社会主义制度下的短缺(甚至更糟)。平等和公平虽然仍然是社会主义目标之一,但是邓小平认为国家繁荣和人的完全平等不是简单的一步(单靠计划经济和组织集体劳动)就可以实现的,有些人可以靠自身的努力比其他人先富裕起来,然后带动社会。为了实现未来长远的收入平等,邓小平把当下的繁荣(而不是平等)放在第一优先,并且认为市场交换和中央计划并不一定是不相容的,而是可以互补的。今天,一些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也包括一些社会主义分配要素和依靠政府提携和实施的发展战略与工业政策。那么,为什么社会主义的中国不能同时也采用一些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元素来帮助实现社会主义经济发展?前者(市场)可以通过个人更加灵活的生产计划和市场竞争来帮助提高微观层面的经济效率,而后者(中央计划)则可以通过顶层设计和宏观管理(类似于管理大公司那样)来帮助实现宏观层面的经济规划和国家战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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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市场依赖商品交换,依赖商业。作为连接需求和供给的重要微观经济力量,商业帮助建立、创造、深化和培育市场,将供给源源不断导向其需求,并用需求源源不断地刺激供给,为市场供需双方提供信息和自动平衡机制,鼓励以对利润(生产率)的追寻和由此产生的“套利行为”去消除低效率的生产与管理方式和基础组织层面的资源配置不当。因此,商业活动是工业车轮的润滑剂,是对好企业和坏企业的自然选择机制,是需求和供给的看不见的“媒人”,就像人体强大的自我调节的细胞代谢和毛细血管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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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绝对的无监管的自由市场和套利行为会滋生欺诈、不公平和投机行为,导致社会道德沦丧、宏观经济不稳定、市场失灵,甚至大规模经济危机。绝对的自由市场鼓励短视的自私行为,不仅对某些社会公共利益造成负面效应,也会破坏社会的长远发展目标。因此,市场需要宏观层面的协调、指导、管理、管制和计划。考虑到所有这些,邓小平希望通过引入微观层面的市场机制来克服中央计划不可避免的死板、教条、瞎指挥和官僚主义,同时维持国家和政府在协调、规范、管理、管制和监督宏观经济上的能力,以及国家设计长期发展战略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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