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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人类的体力和智力都是有限的。我们只有两只脚来转动风车水轮,只有两只手来纺纱织线,更重要的,我们只有有限的脑细胞来学习和处理信息。因此我们才需要人与人的合作来完成很多商业和生产任务,而且才在以亚当·斯密劳动分工原理为基础的市场活动中变得更有竞争力。然而合作是要付出巨大成本的,而且市场原则通常不适用于合作下的行为。比如任何现代企业内部,市场是不存在的,而是被一种金字塔式的权力管理结构所垄断。这种结构在资本主义的市场和工业组织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数千年。在企业内部,就像现在的军队一样,价格机制、市场讨价还价和民主选举是少见的。几乎没有任何团队合作里面的行动是通过讨价还价和即时交易建立的,也没有任何CEO和将军是通过民主选举产生的。换句话说,至少在企业内部,资源配置不是靠市场机制,而是靠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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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体力和智商在人群中的分布是不均等的。因此,以“赢者通吃”这一市场竞争原则为信条的资本主义会导致贫困、不均甚至社会动乱,而不是自由主义学派认为的繁荣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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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实际生活中的经济—社会结构的发展和演化是很难预测的。别说结构性变革,就连短期经济危机或金融危机都很难预测。而在福利经济学的理想环境里面,经济-社会结构是永恒不变的,比如不会出现古代四大文明体系、黑暗的中世纪、文艺复兴、航海大发现、路德宗教改革、工业革命、法国大革命和两次世界大战。唯一的变化来自于一种抽象的、可预测的、外生的“技术”力量(即所谓全要素生产力)。在这个技术力量的推动下,作为生产要素的劳动-资本比可以内生地变化,但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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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这一系列被福利经济学基本定理假设掉和抽象掉了的问题在现实生活中的普遍性存在(尤其对于落后国家而言),基于福利经济学定理的现代西方经济学理论只能作为对已经完成工业革命和进入福利社会的国家进行经济学分析的一种参考,而对于落后国家如何变成这样的发达国家而言是缺乏起码的指导意义的。何况即便在已经完成工业化的国家,市场也只能被作为一种配置资源、促进竞争和激励创新的不完美的工具,同时必须通过非市场力量对其进行补充。[8]因此,组织、公司、社区精神、团队协作、道德规范、信任、宗教、理想、意识形态、文化、国家和其他(市场之外的)各种形式的协调合作与集体行为对资源配置和经济发展都是至关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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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尤其是规模化市场)提供了一种非人格化的竞争模式和创造性毁灭,一种达尔文式的“适者生存”的“自然选择”机制。然而,由于人类在体力、理性程度、信息处理能力和智力水平上的局限,市场竞争的赢家不会是自给自足的个体或小作坊,而是组织良好、依据非市场原则组建的大公司和大企业。这些非市场原则包括劳动分工、专业化、协作、承诺、友谊、伦理、忠诚、信誉和信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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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市场与组织密不可分,有形之手与无形之手密不可分,私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密不可分,私人产权和公共产权也密不可分。由于忽视甚至否定社会协调、政府力量、信念、意识形态和集体精神在市场经济(市场创造、技术革新、工业组织和贸易网络形成)中的关键性作用,以自由放任主义、新自由主义、新制度经济学或新古典经济学为指导的经济学改革和发展注定会遭到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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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中国工业革命:“发展政治经济学”一般原理批判纲要 第二节 一个例子:市场如何失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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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是,个体间自由合作、形成组织的社会成本是巨大的,对于自给自足、贫穷落后的农业社会而言更是如此。因此,就像发展经济学家Michael Lipton(1977)和Joe Studwell(2013)所指出的那样,尽管存在良好的土地私有产权制度和保护买卖土地合约的机制,许多农业国在工业化(甚至原始工业化)方面仍然存在巨大的整体性的市场失灵,无法产生工业化所需要的大量的中小企业。在这种市场失灵的均衡中,尽管土地是私人拥有的,契约是可以转让出售的(就像在中国清朝和民国时期一样),但强大的达尔文选择力量使得土地往往集中在少数地主手中,而大部分人则成为佃农。[9]Joe Studwell(2003)认为,在这样一个均衡中,由于人口增长,土地变得越来越稀缺。地主因而可以收取越来越高的地租,他们也可以承担贷款人的角色以非常高的利率放贷(即“高利贷”)。而佃农的土地承租权没有任何保障,又要面临高昂的租金和利率,因此就没有动力对提高土地产出率进行必要投资(例如施肥或建立灌溉设施)。地主也没有动力进行这些投资,因为他们可以通过高昂的租金和利率来更容易地获利。当贷款无法被偿还时,地主可以简单地没收土地和抵押物,再转租给别人。因此,土地的高回报率使得地主阶级没有动机和兴趣来发展农村工业和制造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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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于这种市场失灵的均衡状态的国家难以抗拒即使是非常小的自然灾害(如涝灾和旱灾),引致了农业国家长期而持续的饥荒现象。例如1839—1851年(英国工业革命的鼎盛时期),Évariste Reégis Huc(1813—1860年)作为法国天主教随军牧师游历中国。他在《中华帝国见闻》(A Journey through the Chinese Empire)一书中记述了他目睹的悲惨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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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再也没有一个国家像这个泱泱天朝上国一样,深陷于如此多灾多难周而复始的贫困。没有哪一年,这个国家不会出现大规模的饥荒。朝不保夕的人们不可计数。只要来一场使一个省粮食歉收的旱灾、洪灾或其他什么灾害,整个人口的2/3会立马挨饿。你会常常看见乞讨的大军,其中有男人、女人和小孩,他们一起行进,只为在什么村镇找到一点点给养。他们中的许多人在抵达可能获救的目的地之前就昏倒在路旁死去了。你会看到他们的尸体躺在田野和路边,而你经过他们时大概都不会加以注意,毕竟这一恐怖的悽惨景象在这里实在是太平常而熟悉。(引自David S. Landes,The Wealth and Poverty of Nations,1999,p.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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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的辛亥革命没能改变中国农村和农业的悲惨景象。革命在高层引进了多元化的政治体制,而在底层仍继承了清朝的私有土地产权制度。20世纪20年代末到访过中国的英国经济史学家R.H. Tawney,在法国牧师Évariste Reégis Huc游历中国70年后,再一次描绘了中国农民的悲惨处境:“在许多地方,农民就像是一群水淹到脖子上的人,只要再起一点涟漪就足够淹死他们了。在山西,最近几年有300多万人因饥饿致死,同时有约40万妇女和儿童被人贩子买卖。”(引自Joe Studwell,2013,p.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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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作家韩丁(William Hinton)在研究了中国山西20世纪40年代的状况之后也写到:“每年粮食储备耗尽之后的春季饥荒,就会大量出现奴隶(通常是女性),地主暴力,内战,地方性黑手党式的秘密组织,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兽行,这些就是中国世俗日常生活的真相。”(Joe Studwell,2013,p.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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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只是许多前工业社会所面临问题的一个缩影。它们同时也是共产主义兴起和毛泽东在中国发动的激进土地改革的社会经济基础和时代背景。讽刺的是,被共产党打败而逃往台湾的国民党,在台湾也实行了和大陆相似的土地改革:从地主手中拿走土地,平均地分发给农民。这种土地改革促成了台湾的经济起飞。[10]1978年邓小平治下的农业增长的奇迹同样也与毛泽东时代的土地改革密切相关。[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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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中国工业革命:“发展政治经济学”一般原理批判纲要 第三节 华盛顿共识:进口替代战略的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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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实践上,20世纪80年代提出的华盛顿共识是对“进口替代工业化(Import Substitution Industrialization,ISI)战略”失败的一个回应。ISI在50年代到70年代尤为流行,并被许多农业国和前殖民地国家在“二战”独立后用来启动工业化进程。ISI的显著特征是在自力更生和自给自足的哲学指导下,由强政府来引导全方位的工业“大推进”:从现代农业到资本密集的重工业。中国在毛泽东时代也尝试了这一方案但很快失败了。这一失败并不仅仅是由于中国的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因为许多其他采用这一方案的国家(如50~70年代的印度、埃及和许多拉美国家)也遭到了同样悲惨的失败。这一失败的关键在于没有认识到现代工业和大规模生产实现的条件和劳动分工受市场规模限制的亚当·斯密(第一)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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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作为一种重商主义的具体实现形式,ISI可以通过自下而上的方式取得成功(就像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的英国,19世纪早期到中期的美国,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日本和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的中国)。但在自上而下的方式下作为“自给自足”哲学的体现,ISI注定会失败(就像20世纪50~80年代的拉美和一些东南亚国家)。在上述的自上而下的自给自足方式下,发展中国家忽略了全球市场开拓,建立了太多先进的重工业企业(包括汽车工业甚至是航天工业),以及相应的中间品生产设施(如钢铁和化学工业)。这些工业本该属于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内容。它们需要巨大的金融和人力资本投入、复杂的劳动分工、先进的分销体系和原材料与零部件的供应链系统以及巨大的全球市场。而当时,这些国家并没有充分注意到培育农村原始工业的必要性。因此,这些国家未能成功开启以轻工产品规模化生产为特征的第一次工业革命来为第二次工业革命创造起码的市场和资金条件。在高昂的投资、资本、管理和日常运营成本条件下,在没有一个相应的大规模国内和国际市场来使得这些大型企业的生产盈利的情况下,这些雄心勃勃的企业只能够成为国家的财政负担而不是现金流。最后,虽然很多发展中国家在ISI战略下的确建立了“自给自足”的工业基础,但它们也付出了沉重代价:这些工业基础往往极不平衡、没有盈利能力、生产力低下且毫无国际竞争力。这种重工业ISI体系违背了工业化的历史逻辑(顺序)——即由市场大小决定分工的程度和生产规模的逻辑,从而制造了一种财政入不敷出、收入极不平等的城乡二元经济:大部分人口聚集在农村或成为城市无业人员。[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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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愿意通过国际贸易和专业化嵌入国际价值链体系,ISI自给自足的哲学同时意味着放弃国际市场以及这个市场对本国工业的升级支持、竞争压力和生产技术输入机会。导致的结果就是本国市场规模的进一步萎缩和国外先进技术“外溢”的终止,还有市场竞争压力的消失。最后,在ISI下包括机械和零部件在内的许多工业品和中间产品,其实都不是真正规模化生产的,因而生产能力并没有充分利用。最后,就像林毅夫(1996,2003)敏锐指出的,ISI方案也完全违背了发展中国家的比较优势——他们富裕的廉价劳动力。[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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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自上而下的方式进行ISI的另一个经济后果就是大范围的价格扭曲、政府赤字和公共债务。就像经营一个企业一样,如果一个国家的经济结构缺乏盈利能力和国际竞争力,那么这个国家就很难偿还其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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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见,20世纪80年代由国际贷款组织(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提出的华盛顿共识是对失败的ISI发展战略的自然反应。华盛顿共识基于新自由主义和芝加哥学派的经济理论,推崇另一个亚当·斯密教条(斯密第二原则),即自由放任主义,彻底反对任何形式的政府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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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共识的核心可以被概括为放松管制、私有化、市场化和自由化。[14]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和90年代初期,著名的“休克疗法”将这些原则应用于俄罗斯和前东欧共产主义国家的经济改革。“休克疗法”试图实行一种彻底的、一劳永逸的、一刀切的经济转型方案:去除所有现存的政府管制,对所有或大多数现有的国有企业和国有资产进行私有化,对所有或大多数部门立即引进市场机制,放开价格和资本管制,实行浮动汇率,降低政府赤字、补贴和公共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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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华盛顿共识方案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个极端,“把婴儿同洗澡水一起泼掉了”,却没有抓住ISI失败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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