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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律法大师罗尔斯曾经说,建立在个人开明基础上的威权体制,如同“沙上之高楼”,一旦那个威权人物退位或影响力消退,它所具备的进步性便自然而然地消失了。袁庚和他的蛇口,正应验了这一论断。1992年,已经75岁高龄的袁庚交出了他管理了15年的蛇口,此后,蛇口迅速地褪去了它的先锋颜色,仅仅三五年后,便变得“无声无息”。1998年4月8日,《深圳商报》发表报道《蛇口怎么了》,文内历数了蛇口的种种衰退:房地产——不但表现出结构性需求实现障碍的矛盾,而且市场竞争愈演愈烈;石化业务——业务空间正在缩小;港运业务——蛇口港优势渐失,设备利用率和泊位利用率都不高,生产力过剩;投资服务业——不但新的招商引资难度大,而且区内部分生产企业外迁;商业贸易——全港业务大幅度萎缩,去年几乎全部呈亏损状态;制造业——门类多,规模小,科技含量低,没有过硬的拳头产品。而这些衰退的原因则是:在发展方向上,缺乏中长期战略,缺乏基本的行业发展目标;在企业管理上,简单粗放,没有形成现代化的管理机制,缺乏科学的计划考核机制、有效的监督控制机制、合理分配的激励机制;在精神状态上,失去了进取心,缺乏竞争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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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轰动一时,虽言辞过于归纳武断,却也点出事实之部分。进入2000年之后,蛇口已全然沦为一般性的开发区,而招商局在“维新派”李鸿章创办107年之后,意外地又一次承担了中国商业进步的试验者角色,在英雄般的序幕后,再次因体制羁绊而中途退出前台。2004年6月,蛇口开发区被广东省政府正式下文撤销,袁庚苦心设计的所有制度一夜烟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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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庚在晚年曾经有过一个喟叹。他说,他犯过一个历史性错误,让蛇口错过了另一种也许更有效率的成长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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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的“错过”是,1981年,以香港首富李嘉诚、巨贾霍英东为首的13位香港企业家来蛇口参观,他们提出能否入股共同开发这块土地?当时,袁庚不假思索地一拱手说:“谢谢诸公,我投放资金下去,还担心收不回来。不敢连累各位。”就这样“耍滑头”地婉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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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袁庚的遗憾似乎是,如果当初允许李、霍的入股,蛇口将被彻底地资本化,或许会获得更大的经济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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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十分具有寓意性的推演。它似乎表明,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最具改革精神的中国官员坚信,只要充分放权和锐意改革,自己是完全有能力搞好国有企业和振兴一方经济的。而到90年代末期,他们已经隐约感觉到,这种体制内的突围已经遭遇“极限”,或许唯有借助更为强大和自由的外来资本的“混血”,才可能构成进一步的推动。蛇口生而太早,因而不可能同时肩负两个时代的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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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庚应该是在他离休前便意识到了他的那个“错误”。于是,他在任内的最后一项重要决定便是,排除众议让蛇口的三个下属公司走出体制外,实行股份化。这三个公司,一家是招商银行(它的前身是蛇口工业区内部结算中心),它后来居上,一跃成为中国第一高效率银行(在世界也排名第七);一家是平安保险公司,它成为中国最具活力的保险机构,它的当家人是袁庚早年的司机马明哲,斯人后来竟成为“中国首富”;还有一家是南山(港口)开发公司。“如果把整个蛇口都如此放出体制外,今日蛇口又将如何?”这是晚年袁庚常常与人聊起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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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每一个强大的个人,当他面对顽固的制度性障碍的时候,依然会表现得那么软弱无力。当袁庚被派遣到蛇口的时候,他的领导者是希望靠他这个“强壮而精明”的武士“杀出一条血路来”。他确实完成了这个任务,而麻烦的是,他居然还想顺便完成另一项更重大的任务,在这个新开拓的土地上构筑与原来全然不同的制度,这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的“使命”。于是,最后的落寞便已经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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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庚1917年生于深圳——早年叫宝安,1949年,当上炮兵团长的他率部解放了贫穷的家乡,30年后,他用自己的方式再一次在经济上“解放”了这块土地。他的晚年一直居住在蛇口的海滨公寓内,窗外一眼可望到香港元朗,他的手边常放一本相册,里面全部是当年与邓小平等国家领导人的合影。日暮时分,一一翻过,竟恍如前尘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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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1978-2008(上)(纪念版) 1980 告别浪漫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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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反抗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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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反抗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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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首先必须反抗的是:我对墙的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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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对这个世界的不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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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婷:《墙》,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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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的第一个春天,大江南北风调雨顺,举国都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24岁的北京诗人顾城在《星星》诗刊上发表了他的成名作《一代人》,全诗很短,只有区区的两行,却如原子弹一样地引爆了整整一代人积压已久的情感:“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倾诉,个人意识的苏醒在这两行诗歌里毫不隐藏地毕现出来。所有的人似乎都开始意识到,这将是一个不平静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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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全国人民过好80年代的第一个春节,商业部在1月18日专门下发通知,要求各大城市敞开供应猪肉。在上一年,全国的生猪存栏新增800万头,每头生猪的平均毛重增加了12公斤,通知要求各地最好是“就地收购、就地屠宰、就地销售”。又过了几天,国务院下达文件,允许“鸡蛋可以季节性差价”,这意味着国家已经在尝试着用价格杠杆来协调市场。这样的通知和文件还将不厌其烦地下发十来年,没有人觉得很突兀,国家始终像一个大保姆,细心地照管着人民的衣食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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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春天,最重大的政治事件是中共中央为前国家主席刘少奇平反了。在2月23日召开的中共十一届五中全会上,65岁的胡耀邦被推选为中共中央总书记,一批较年轻的干部被推上了重要领导岗位,其中包括前两年在安徽、四川强力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万里等人。14年前被打成“叛徒、内奸、工贼”的刘少奇正式恢复了政治声誉,一大批因之而生的冤案一并平反。踌躇满志的邓小平在会上讲话说,在解决了政治路线和思想路线之后,今后的工作要着重研究体制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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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平显然想把全国人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经济体制的改革上去。到上一年年底,全国进行扩大自主权试点的国营企业已经有4200个,1980年又发展到6600个,约占全国预算内工业企业数的16%左右,产值和利润分别占60%和70%左右。在中央和各地政府眼中的重点国营企业基本上都已经装进了“试点”的大箩筐里。为了推进这项事关重大的改革,1月22日,国务院根据首钢等试点企业的经验,发布《国营工业企业利润留成试行办法》,允许扩大企业自主权的试点企业把原定的全额利润留成,改成“基数利润留成加增长利润留成”,但是,工业企业必须完成了产量、质量、利润、供货合同四项计划指标后,才能按核定和规定的留成比例,提取全部利润留成资金。到了2月,国家经委又发出通知,要求试点企业必须保证“国家多收、企业多留、职工多得”,这当然是一个听上去很美好,但执行起来很困难的要求。种种迹象表明,管制在一步步地松动,但中央希望一切都在计划的掌控中有序地进行。各地,新的变革新闻正层出不穷:年初,中国人民保险公司复出,国内保险业务被允许恢复;4月10日,中国民航北京管理局与香港中国航空食品公司合资,以558万元注册资本,创建“北京航空食品公司”,港人伍淑清担任港方常务理事。国家工商局为其颁发了中外合资企业001号营业执照,这便是中国政府第一家正式批准成立的中外合资企业。当时,北京航空食品公司的日配餐量只有640份,20年后,这个数字将上升到2.5万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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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这家小公司的中外合资相比起来,在南方,一个正开始艰难启动的计划听上去要庞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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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日后影响了中国开放走向的计划,便是在南方设立“经济特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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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区”这个经济名词是中国人的一个新发明。据《深圳的斯芬克斯之谜》一书记录,它的发明人也是邓小平。在上一年的4月,他与广东省委第一书记、省长习仲勋商讨开放事宜,提出在深圳建立一个新的开放区域,全力引进外来资本,实行特殊的经济政策,并且建议这个开放区域就叫“特区”。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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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邓小平提出“特区”这个概念的时候,袁庚已经奔赴南方去启动他的蛇口工业区了。“特区”一词既出,心领神会的习仲勋马上加快了开放的速度。很快,到7月15日,一个《中共中央、国务院批转广东省委、福建省委关于对外经济活动实行特殊政策和灵活措施的两个报告》就形成了,报告明确提出:“在深圳、珠海和汕头试办出口特区。特区内允许华侨、港澳商人直接投资办厂,也允许某些外国厂商投资设厂,或同他们兴办合营企业和旅游事业……三个特区建设也要有步骤地进行,先重点抓好深圳市的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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