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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国家或一个人,最大的苦闷是,苦闷被压抑在心中而不得宣泄。在1980年,随着体制的松动和各种新事物的涌现,人们开始表达自己的情感,国家也在某种程度上默许这样的举动。在广东,戴厚英的小说《人啊,人》34引起轰动,这位后来被入室盗窃的小偷杀害在家中的女作家第一次用充满悲悯的笔调描写普通人的生活;表现爱情的《庐山恋》和《天云山传奇》更是让青年人像疯了一样地涌进电影院,女主角张瑜的每一套花衣服都引起姑娘们极大的好奇;刚刚复刊的《大众电影》杂志大胆地发表了一张英国电影《水晶鞋与玫瑰花》的剧照,照片是一对青年恋人激情接吻的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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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发行量超过200万册的《中国青年》发表了一封署名为“普通女工潘晓”的长信《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潘晓在信中说:“时代在前进,可我触不到它有力的翅膀;也有人说,世上有一种宽广的、伟大的事业,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人生的路,怎么越走越窄……真的,我偷偷地去看过天主教堂的礼拜,我曾冒出过削发为尼的念头,甚至,我想到过去死……心里真是乱极了,矛盾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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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引起巨大的共鸣,同时也招致激烈攻击。于是,就人生道路问题,全中国展开了一场规模庞大的讨论,潘晓的名字轰动一时。大讨论一直持续到来年3月,致使《中国青年》达到它的最高发行量——369万册,仅是读者给杂志社和潘晓的来信,就超过6万封。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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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讨论,对一个封闭日久的社会无疑带有很大的颠覆性,它让人们开始怀疑现有生存状态的意义和价值,对未来的生活产生前所未有的憧憬和谋划,日后创办了中国最大的饮料公司之一的广东乐百氏集团创始人何伯权回忆说,当时是中山县小榄镇团委干部的他与一位女孩在一起热烈地讨论这个话题,正是“潘晓来信”让他重新审视和规划自己的人生,那个女孩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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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潘晓现象大讨论中,人们体会到,开放与变革已经渐渐成为这个国家的主旋律,它的衍变路径将十分曲折,但是前行的方向却似乎已不可逆转。到8月,一个被隐瞒了大半年的重大企业事故突然遭到处理,这无疑又成为当年最引人注目的新闻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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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企业事故是发生于上一年11月24日的渤海2号钻井船翻沉事故。在那次恶性事件中,因为管理和指挥上的不当(当时的用词是“官僚主义”),造成72名石油工人的死亡。公布的材料显示,渤海2号钻井船从国外购买后,在七年时间里,很多技术资料和操作规程都没有被翻译过来,工人对科学操作根本没有概念,而上级则动不动搞“大会战”或“打擂比武”,“用过去搞政治运动中的某些不适当办法来搞生产建设”。在翻船事件发生后,各个管理层面又互相推诿以致延误了抢救时间,让70多个工人被活活冻死在海上。国务院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高调来处理“渤海2号事件”,全国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对此进行了声讨式的报道。石油部长被免职,主管石油的副总理、50年代大庆会战的功臣康世恩被公开处以记大过处分。在石油部的公开检讨中甚至还披露,“自1975年以来,海洋局曾经发生各类大小事故1042起,其中重大事故33起,但是我们一直没有严肃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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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渤海2号事件”的高调处理,在当时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举动,它似乎在预告,过去那种动员式、政治运动式的经济工作方式已不适用。从长远看,这次“舆论大攻击”象征性地终结了“文革”时代的那些充满浪漫主义气息的经济发展理念,“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石油工人吼一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的口号渐渐淡出主流媒体,人们开始用科学和管理的思路来领导和治理自己的企业,当然,这仅仅是观念转变的开始,它还将经历十分漫长的过程,对于企业经营来说,知道科学与管理的重要性是一个问题,而什么是科学,如何掌握科学则是另一些更重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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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企业史上,渤海2号不是最严重的一起事故,但在当时却被“举国讨之”。除了国家要用严格的管理手段之外,更有媒体人和文化人的顺势跟进,新华社记者杨继绳在发给全国媒体采用的新闻通稿《渤海二号翻沉真相》中写道:“在我们国家里就有这样一种不合理的制度:了解情况的人无权做决定,做决定的人又不了解情况。”36而温和的女诗人舒婷则写作了传诵一时的《风暴过去之后》:“最后我衷心地希望/未来的诗人们/不再有这种无力的愤怒/当七十二双/长满海藻和红珊瑚的眼睛/紧紧盯住你的笔。”很显然,在1980年,“渤海2号事件”已经由一起企业事故演变成一场冲击观念和人文反思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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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国公司进入中国的步伐在悄悄地加快。上一年年底,第一批3000箱瓶装可口可乐由香港发往北京,发货方是香港五丰行。在经过了试探性的销售之后,美国方面进而提出向中粮公司赠送一条每分钟生产300瓶可口可乐的瓶装线,并达成了一项为期十年、授权中粮公司独家使用可口可乐商标,在中国大陆生产、销售产品的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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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戏剧性的情节是,最初,中粮很希望第一条生产线设在上海正广和汽水厂,这是一家创办于1864年的老牌工厂。谁知道,这项提议却遭到了上海方面坚决而强烈的抵制。有关报刊发表文章和群众来信,指责中粮此举是卖国主义、洋奴哲学,引进可口可乐就是引进了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就是打击民族工业。中粮公司只好转而退居北京丰台。由这条生产线上下来的可口可乐主要供应旅游饭店,但很快这一市场就饱和了。经国家商业部批准,1982年年初,剩余的可口可乐开始在北京市场进行内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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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后将彻底扭转中国公司命运的变化仍然在体制外艰难地萌芽。对于1980年的鲁冠球来说,这一年他获得的最大胜利是他第一次挤进了“计划”内的序列。这个事情在现在看来,可以算得上是一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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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鲁冠球做了一个决定,他把挂在厂门口的七八块厂牌都一一撤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一块“萧山万向节厂”。他是那种直觉很好的人——这几乎是所有草创企业家的共同天赋,在跌打滚爬了十来年之后,他决心今后只把精力投放到一个产品中,那就是汽车的易耗零配件“万向节”上。他自己兴冲冲地背着产品去参加行业交易会,结果被人轰了出来,因为除了国营工厂,别的企业都“一律不得入内”。鲁冠球当然不会就此甘心,他在会场门口偷偷地摆摊销售,他带去的万向节以低于国营工厂20%的价格出售因而受到欢迎,他像土拨鼠一样地悄悄扩大着自己的地盘。为了让制造出来的产品真正占领市场,鲁冠球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决心,这年夏天,安徽芜湖的一家客户寄来退货信,说是发给他们的万向节有部分出现了裂纹。鲁冠球当即组织30个人去全国各地的客户处盘查清货,结果竟背回来三万多套万向节。鲁冠球把全厂工人全部召集起来,然后自己第一个铁着脸背起装满废品的草包,朝宁围镇上的废品回收站走。这三万多套万向节被当作六分钱一斤的废铁全部卖掉,工厂因此损失43万元。这在当年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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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冠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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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冠球的这次近乎传奇的行动,让他领导的乡镇企业开始具备起大工业的气质。37当年,中国汽车工业总公司要确定三家万向节的定点生产工厂,在全国56家万向节生产厂中,萧山万向节厂是唯一的“集体所有制乡镇企业”,它原本连参与评选的机会都没有,但是鲁冠球却四处运作,硬是让北京的专家评审组把它列入了参评的对象,最后竟通过了审定,成为三家定点工厂之一。这次定点的确定对于鲁冠球来说是决定性的。它让这家“身份低微”的企业开始被主流工厂认可。万向节是一个并不很大的行业,鲁冠球的胜利似乎预示着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体制外的民营企业有机会凭着机制的灵活和技术上的优势在某些冷门的行业获得成功。“计划”看上去是那么的严密,却可能被灵活的“小家伙们”一举突破,这个道理将在日后一再地应验。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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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竭力撕开“计划”口子的鲁冠球一样,在浙江南部的温州和广东潮汕、广东珠江三角洲一带,越来越多的乡土工厂展现出他们超乎寻常的活力。一位美国《新闻周刊》的记者去福建石狮和广东南海采访,他在发回去的报道中说,“石狮的小商品贸易和南海民间的小五金、小化工、小塑料、小纺织、小冶炼、小加工,像野草一般满世界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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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的温州地处偏远,多年不通火车,交通极其不便,耕地更是稀少,人均只有两分多一点,因而这里的农民百年来有离开土地和外出求生的冲动。1979年之后,这里的乐清、苍南一带突发走私狂潮,一艘一艘的走私渔船把境外的服装、小家电、小五金等偷运进来,在一些偏僻的小码头形成走私交易市场。当地政府法不责众,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这些走私货便成为了“文革”后第一代稍成规模的商品集贸市场的重要来源之一,那些前来采购包括走私货在内的大胆商贩和背着这些商品出走兜售的温州人则成了改革初期的第一代商人。资料显示,到1980年前后,温州的个体工商户已经超过3000个,在交易活跃的一些集镇,如乐清的柳市等地相继出现了一些专业的制造作坊,那些较有规模者在当地被冠以“大王”的称号,如电器大王胡金林、螺丝大王刘大源、矿灯大王程步青、线圈大王郑祥青,等等。这些人的资产在当时都已过十万元,生产的产品质量大抵可以与国营工厂有一拼。与鲁冠球不同的是,这些大王和他们的企业从一开始就是私人性质,除了温州和珠三角的少数地区,在当时国内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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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走私而完成灰色的原始积累,是当年东南沿海乡土经济萌芽的重要推动因素,关于这一点始终未被学界注意到。1980年前后,全国走私最猖獗的地方,一是浙南温州、台州地区,二是广东的潮汕地区,它们也因而成为当时商品经济起步最快、民营经济最活跃的区域。新华社记者魏运亨曾这样描述福建沿海的走私景象:当时每天停泊和游弋于东沙岛海域的港台走私船达几十艘,前往交换私货的大陆走私船则多达上百艘。电子表和尼龙布料涨潮般涌进内地,黄金和银元则退潮般滚滚外流。成千上万的群众如痴如狂,沿海城乡形成了好几个远近闻名的私货集散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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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初的温州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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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珠江三角洲和温州等地的“地下工厂”如杂草般纷生的时候,在中心城市或次中心城市,具有个体色彩的经济活动还显得那么的小心翼翼和寥若晨星。长期的计划经济,让人们已经习惯在一种格式化的、有纪律和有组织的环境中生活,一旦要他脱离那种惯性,往往需要极其巨大的外力或勇气。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改革开放的初期,那些从事个体商业活动的人绝大多数来自社会底层,他们是失业者、返城人员、有刑事前科的人和低文化程度者,这些人被排挤在“温暖”的、有“保障”的体制之外,在无可奈何之际,被迫走上了经商和创业的道路。在乌鲁木齐,走投无路的16岁辍学少年唐万新跟随大哥唐万里办起了一间照相洗印店,谁也没有料到20多年后他会从这个偏远边城出发,打造出一个市值高达1200亿元的德隆帝国。在北京,一个叫刘桂仙的中年妇人则意外地领走了全城的第一张个体餐馆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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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桂仙是幼儿园的一个勤杂工,家里有五个孩子,因为实在生计维艰,便动起了开小饭铺的念头,她的餐馆开在东城区翠花胡同,取名悦宾餐馆。现在已经没有资料可以显示,为什么北京市会选中这个没有背景的妇女来开第一家个体餐馆。开业的第一天,区工商局局长专门跑来告诫刘桂仙:“这可是上面批的第一家个体饭馆,你要好好开,千万别给政府抹了黑!”刘桂仙开店实在不容易,在当时,几乎所有的食品——粮食、油、鱼、肉、禽、蛋全都是凭票供应的,为了帮她弄到豆腐票、猪肉票和粮票等等,东城区动员了工商局、粮食局、饮食服务公司等部门,为悦宾餐馆特别开“小灶”。只有这样,刘桂仙的小餐馆才不至于关门大吉。因为是京城第一家个体餐店,每天都有很多外国记者来拍照采访,而提的问题都大体一律:“这饭馆是你自己开的还是政府要你开的?”“你担心自己将来挨批斗吗?”“你挣了钱会不会被别人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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