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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治的第二步,是开始清理整顿国营体系外的新兴企业。它们被认为是与国营企业争夺原材料、造成通货膨胀、市场失控的罪魁祸首。新兴的家电业成为整治的重点,其中,增长最快的冰箱业则是重中之重。当时,随着家庭消费的复苏,冰箱成为最受欢迎的紧俏商品,而国内全部的冰箱企业都是装配型工厂,也就是直接从国外进口压缩机,然后进行组装销售,技术含量普遍不高,因而造成冰箱厂林立的局面。早在1985年,国家为了保护国营企业,便由国家计委、经委和轻工部联合签发“红头文件”,在国内20个省市选中了42个厂家作为“定点”冰箱生产企业,其选择的依据是“兼顾各条条块块间的平衡”,其中绝大多数当然是国营企业。定点厂的好处是:国家供应进口压缩机等零配件,贷款、销售及广告宣传等也有优先,那些没有“上榜”的企业则被宣告要停产停业。在过去的三年多里,尽管各部门对非定点企业大加压制清理,按规定它们不得进口一台压缩机、得不到一吨钢材,甚至不能得到检测报告、不得在媒体上做广告,但是,这些企业还是通过各种渠道——也就是拜各路倒爷之赐——搞到了国产或进口的原材料。非定点的冰箱厂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是越建越多,其中最密集的“重灾区”,是民营企业发展最快的浙江省杭州市,居然有66家大大小小的冰箱工厂,其中一些非定点企业已经达到年产10万台的规模,比很多定点企业都要庞大而先进——相映成趣的是,根据报道,一些国营企业在得到定点资质的四年后,都没有装配出一条生产线,连厂房也没有封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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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状况无疑让政府既尴尬又棘手,于是在各部门的协作配合下,更大力度的整顿开始了。其主要的手法有两种,一种是直接宣布它们为“劣质产品”,然后强行停产关厂;另一种是以违反中央文件为由,要求其停止生产,市政府甚至发文,严令各工商局在某月某日后,不得再给非定点的冰箱工厂发放执照。靠着这样的多管齐下,杭州的冰箱工厂一下子锐减了44家,但还是有20多家顽强地活了下来,当北京的报纸记者前去采访之时,那些胆战心惊的幸存者大倒苦水:“我们都是经过合法登记注册的,凭什么用一纸文件就剥夺了我们生产和做广告的权利?”“仅仅凭几封投诉信就宣布我们为劣质产品,用这样的舆论手段来打击我们,太不公平。”“定点的可以吃皇粮,非定点的连活下去的权利都没有,这不是新的铁饭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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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质疑听上去十分凄凉而不无道理,当记者以此询问轻工部家电局时,一位叫周晓秋的干部回应说:“杭州的非定点厂利用国家控制其他省份的机会所造成的真空,迅速发展,获取高额利润,给消费者和国家造成了损失,这是一种短期行为,国家实行定点是站在更高的高度上考虑问题,从长远看对杭州有好处。”到年底,又有将近十家工厂被勒令关门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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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严厉的税收和行业整顿之外,另一个措施就是对流通环节开始清理。当时,全国已经出现了数千个专业市场,它们成为城乡消费品的集散地,也成为乡镇企业倾销和采购的枢纽,于是对之的整顿便成“蛇打三寸”之举。8月,上海市连续四日突击检查北京东路的“五金一条街”,理由是“近年来,外省市不少个体户假借当地国营、集体企业的名义到这里经销生产资料”,四天没收非法所得209万元,还处罚了五家“庇护个体户搞非法经营的国营、集体企业”。这种对专业市场的整治很快蔓延全国,在后来的一年多里持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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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5日,“傻子”年广久终没能逃脱第二次牢狱之灾,这个大字不识、账本都看不明白的文盲,因贪污、挪用公款罪被捕入狱,“傻子瓜子”公司关门歇业。两年前,这个全国闻名的“傻子”跟芜湖郊区政府联营办了一个瓜子厂,他看不懂按会计制度制作的规范账目,于是企业里的财务自然是一本糊涂账,他抗辩说:“我知道进来多少钱,出去多少钱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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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案子拖了两年,最终认定他虽然账目不清,却并不构成贪污和挪用,不过,法院最终还是以流氓罪判处他有期徒刑两年。有意思的是,到了1992年,邓小平在南方视察的一次谈话中,突然又说起了这个“傻子”,一个多月后,年广久就被无罪释放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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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早期改革的标本人物,年广久在1989年的遭遇并非偶然事件。这一年,中国的企业改革陷入了“倒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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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政治和经济上的双重压力,使很多私营老板产生极大的恐慌心,当时距离“文革”还不太远,人们仍然对十多年前的极左年代记忆深刻。10月16日的《经济日报》在头版头条承认,“近一段时期,一些地方的个体工商户申请停业或自行歇业,成了社会的一个热点话题。”新津刘家兄弟之一的刘永行回忆说,那一年大环境很紧张,没有人愿意来私营企业工作,希望集团几乎招不到一个人。浙江省萧山县那个花2000元买回一勺盐的化工厂厂长徐传化则想把自己的工厂关掉,镇长怕失去这个纳税大户,便在年底给他申报了一个县劳模,这才最终让他安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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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免遭到更大的冲击,一些人主动地把工厂交给了“集体”。王廷江是山东临沂市沈泉庄的一个私人白瓷厂厂长,9月,他突然宣布把千辛万苦积攒下来的家业——价值420万元的白瓷厂和180万元的资金无偿捐献给村集体,同时,他递交了一份入党申请书。在捐献财产的两个月后,他当上了村委会主任,接着又当选全国劳动模范和十届全国人大代表。跟王廷江很相似的还有江苏宜兴一位27岁的电缆厂厂长蒋锡培,他也把自己投资180万元的工厂所有权送给了集体,由此获得了“集体所有制”企业的“红帽子”。在这一年,把工厂捐掉的还有后来靠造汽车出名的李书福,他当时在台州建了一家名叫“北极花”的冰箱厂,这当然是一个没有出生证的非定点厂,就在杭州对非定点冰箱厂一片喊打声中,他慌忙把工厂捐给当地乡政府,然后带上一笔钱去深圳一所大学读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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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乱的水果交易市场,1989年,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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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廷江后来的经历是:他无私捐产后,立即成为全国知名人物,山东省政府还展开了一个“向王廷江同志学习”的活动,他创办的企业也由此获得了当地政府更大力度的贷款和政策支持。到了1996年年底,沈泉庄的村办企业发展到20家,村民人均收入达到6000元,一跃成为沂蒙山区的首富村。2005年,王廷江领导的华盛江泉集团总资产将近70亿元,他拥有对这家企业的绝对调配权。王廷江的一些亲属们开始成为亿万富翁。在当年度《新财富》杂志推出的500富人榜排名中,王廷江最小的弟弟王廷宝名列第233位,拥有6.6亿元财富。他的侄子王文光据估算也拥有3.3亿元家产。另据《21世纪经济报道》披露,“王廷江的一子一女也早已家财万贯”。蒋锡培在捐产后也同样当选为全国劳模和全国人大代表,他在2002年通过回购股权,又成为企业的资产所有者,据估算当时他的资产已超过10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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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廷江与蒋锡培的经历带有一定的普遍性。日后,那些在1989年“私产归公”的企业绝大多数又都通过各种形式回复到了原来的产权性质,而在当时这确乎是人们恐慌心理的某种体现。在民间经济最为发达的广东省,则出现了一次企业家外逃的小高潮,除了最知名的万宝邓韶深之外,还有深圳金海有机玻璃公司的胡春保、佛山中宝德有色金属公司的余振国等。根据新华社记者顾万明的报道,到1990年3月为止,广东全省共有222名厂长经理外逃,携款额为1.8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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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观调控所造成的经济骤冷,对通货膨胀下的投资过热确是起到了遏制的效应,不过却也让所有的商业活动变成一局乱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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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匆忙恢复计划性调控,造成商品从过热陡然变成滞销。以彩电为例,在1988年的抢购狂潮中,全国仓库里的彩电被一抢而空,国家某些部委大概认为这是一块“大肥肉”,从2月开始征收高额的特别消费税和国产化发展基金,4000元左右的18英寸彩电要交900元,同时,宣布实行彩电专营。上海市2000个销售点被砍到120个,广东省东莞县29个乡镇竟只有3处被允许卖彩电,仅六个月后,全国库存猛增到172万台,还没有从抢购的喜悦中回过劲儿来的厂家们顿时遭遇“冰火两重天”,叫苦不迭,供求瞬间倒置,厂家给商业渠道的回扣从零增加到8%,最多到了30%。专营政策让刚刚蓬勃起步的彩电业受到致命一击,全国62家主要彩电企业的平均产销率仅不到70%,一些反应较慢的国营企业则被库存压得喘不过气来,从此江河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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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为严重的是,因为政策的紧缩变动,企业之间原本正常的货物和资金往来瞬间紊乱,资金的循环拖欠构成了一个无始无终的怪圈,于是一个新名词很快成为经济界的头号难题:“三角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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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年初开始,来自各地的消息就很不妙。在民营企业发达的浙江省,企业之间互相拖欠货款造成资金全面紧张,工厂没钱备料,商业无款进货,外贸收购压单,不少企业只好停工停产。在山东,全省三角债高达43亿元,由此带来的苦恼远远超过煤炭、电力紧张造成的困难,辽宁的三角债为45亿元,黑龙江和吉林为60亿元,江苏则更突破了100亿元。据银行的托收承付款统计,到3月末,全国企业超过正常结算期的拖欠总额已达1085亿元,再加上一些没有列入托收承付的拖欠,其数额远远超出了正常的商业信用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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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中,受到冲击最大的是那些原本就反应不太灵敏的国营大型企业。亚洲最大的重型机器制造厂——齐齐哈尔富拉尔基重型机器制造厂因“三角债”拖累,被迫熄火停产,走投无路的厂长接连两次给国务院总理李鹏发了告急电报。全国最大的钢铁基地——鞍山钢铁公司,因“三角债”搞得账无存钱,库无存煤,公司只好在20万职工中发动集资解困,总经理李华忠在集资大会上含泪鞠躬,久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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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读到李华忠鞠躬不起的新闻时,沈阳电缆厂厂长徐有泮的心里更不是滋味,因为鞍钢还拖欠他300万元的货款。在机电部的8月座谈会上,他承认:“现在外面欠我1.19亿元,收不回来,我也欠人家5400万元没法还,说句丢脸的话,我为这事急得哭了三次。今年1、2月份,我的日子过不下去,四处乞求,找老朋友签了3000多万元,这都是靠老交情‘骗’回来的,眼看人家再也不给了,成了一局死棋。”徐厂长其后的一段话最有意思:“改革虽然已经十年了,但从企业现状看,眼下还不能没有婆婆。企业不但要找市场,还得找市长,政府不帮助解决,光靠企业,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国营企业家“既要找市场,又要找市长”——这句妙论就是从这里出来的,它后来成了所有国有企业经营者的不二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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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北京举办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一届易货贸易会”——后来就没有办过第二届,短短三天,做成8亿元的易货生意。《北京日报》用悲喜难测的语气评论说,“易货贸易虽然是比较原始的交换方式,但在当前资金普遍紧张的情况下,不失为一条灵活而有效的克服困难的途径。”跟北京的易货贸易会相比,一些受害颇深的地方政府则显得更加急迫和极端,浙江、黑龙江、河北等省份相继采取措施,设置过境检查,限制外地产品入境销售,改革后初步形成的全国大市场面临再次被肢解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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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年的火车、飞机上,到处可以见到形迹匆匆、愁眉苦脸的讨债人,厂长经理们的办公室门口也日夜被这群人包围,据说在很多地方,“讨债学习班”成为最受欢迎的课程。5月,国务院宣布,在人民银行的牵头下,工商银行、农业银行、建设银行、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联合起来,在全国范围内有组织地清理企业“三角债”。这项工作由于牵涉面广、关联复杂而推进得非常艰难。黑龙江的一次清欠行动曾经被当作典型广为宣传:宁安县百货公司拖欠牡丹江市糖酒公司货款近200万元,而后者又拖欠宁安县糖厂货款140万元。经过两地政府和银行协商,先由工商银行牡丹江支行贷给糖酒公司140万元,支付给糖厂,然后由工商银行宁安支行收回糖厂的40万元货款,再贷给百货公司,用于偿还所欠糖酒公司的货款,最后由工商银行牡丹江支行从糖酒公司收回了同额贷款。通过这种复杂的“对等清欠”,总算解开了三家公司的280万元三角债。这个案例的特别之处在于,债务发生在两个县市之间,而如果“三角债”的拖欠半径稍稍扩大一点,其操作难度便会大大地增加,此外,银行在期间起到了中介的作用,可是一旦它也套进去,则会产生一个新的债务关系。因此,到11月底,各地政府和银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清欠约700亿元,但是由于前清后欠,债务链总额仍然高达1000亿元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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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债”的解除要等到1993年经济再次复苏后才逐渐完成,在客观上,它是经济结构严重失调和银行紧缩银根所造成的,而在深层次上,则直接映射出全社会信用体系的重大危机。从几年前的晋江假药案以来,受到商业利益的驱使,以及没有相应的法律及时予以约束,公众的价值判断开始发生紊乱,全社会的商业道德终于露出了塌陷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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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根紧缩,消费降温,工厂开工不足,乡镇企业大面积倒闭,失业人员增加,资金流通不畅。1989年的中国公司,一派萧条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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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全国工业总产值仅比上年增长0.9%,创下改革开放以来的最低纪录。与此同时,原材料市场也出现异常的滞销现象,在太原召开的秋季全国生产资料交易会上,多年来见原料就抢的情况突然不见了,交易会可供原料60亿美元,实际成交额为4亿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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