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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2年2月,郑观应与太古的合同期满,3月,他接受李鸿章的委札,就任招商局帮办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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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大买办先后都毅然告别优厚而且能够世袭的洋行生涯,转而为朝廷所用。这在当时商界堪称奇事一桩。日后让人欷歔不已的是,唐、徐、郑三人自投身于官督商办事业之后,其经历竟是同样的坎坷悲情。唐廷枢逝于1892年,据当时人称,“身后萧条,子嗣靡依,未能稍食其报。”也就是说,他没有给子孙留下什么财产。徐润后来被盛宣怀赶出招商局,又经历多年磨难,逝于1911年,所积财富不过万两。郑观应逝于1922年,家财也十分有限。“四大买办”中,唯独东山席家,一直恪守买办身份,枝繁叶茂,富贵百年。人生运势随国运而动荡,是非得失如此诡异,让后来者真正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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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世纪末,全国有933家洋行,以每家平均雇有10名买办计算,全国买办人数即为1万人。⑩这在当时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而且他们基本都聚集在沿海及长江流域沿线的城市,自是一股不可忽视的财富阶层。在近现代史上,他们是第一代脱离了土地、具有独立特征的企业家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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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办阶层有三个鲜明的特点:一是世家化,二是富甲天下,三是思想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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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买办”都是买办世家。唐廷枢一门四兄弟都是大买办,他的子侄辈十余人也继承衣钵,唐氏家族在英商怡和洋行中服务超过半个世纪。徐润一家,从他的伯父起到众多表弟、子侄共十余人,都服务于宝顺、太古、礼和等多家洋行。郑观应一家也大体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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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具代表性的是东山席家。席氏的第一个买办是席正甫(1838~1904),他与徐润同岁,19岁那年到上海的钱庄做学徒,后进英商汇丰洋行当跑街,仅6年后就升上了买办。在他的促成下,李鸿章以盐税为担保,向汇丰借款200万英镑,开出了清政府最大的一笔商业性外债,也从此开启了汇丰与中国政府的长期政治贷款合作。从1874年到1890年,清政府向汇丰借款17笔,绝大多数都由席正甫一手经办,其中最大的一笔是他与“红顶商人”胡雪岩合作,向左宗棠出借1075万两用于镇压新疆地区的叛乱。这些借款的年息居然在15%左右,是不折不扣的高利贷,清政府财政因此更加拮据。从席正甫进汇丰到1911年前后,外商在上海开设大小银行34家,其中17家是由席氏家族及其东山亲戚担任买办。席家祖孙三代14人,先后在6家英商银行、两家美商银行、两家日商银行和法、俄、意各一家银行出任买办,几乎垄断了当时主要外商银行的买办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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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办的收入之高,在当时无任何职业可比。席正甫在汇丰的年薪约为10万两白银,可换算成5万担大米(每担约150斤)。除了规定的年薪,另外还有两大块财源。一是洋行给出的佣金。买办无论是组织贷款、买卖外汇还是办理汇票,都有一定比例的回扣,高者达12%,最低的也有0.12%。佣金之高非常可观,后来曾经当过段祺瑞北洋政府财政总长的曹汝霖早年也当过买办,他曾经拿出放款所得的佣金,与日商合办了一家中华汇业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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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佣金更大的收入来自买办们的自营生意。按当时惯例,洋行不禁止买办创建自己的企业,所以,几乎每个买办都有自营买卖,而且这些生意大多与洋行业务有很强的关联性。譬如,唐廷枢就开有钱庄、当铺、保险公司、茶栈和棉花行,他还跟郑观应合股办了两家轮船公司。徐润则在上海、湖北、江西和广东等地开有连锁商号,专门收购生丝、茶叶和棉花,为宝顺洋行提供货源,赚取差价。因为掌握了洋行的进货权,所以,买办的话语权就特别大。唐廷枢和徐润所服务的怡和、宝顺都是当时最大的洋行之一,他们联起手来做生意,竟可能控制某些紧俏商品的定价权。在进招商局前,两人甚至还创办了上海茶业公所、丝业公所和洋药(鸦片)局,与各口岸的公所“互为维持”,左右了长江流域的茶叶、生丝和鸦片的贸易。郑观应的生意做得也很大,他开有茶栈、盐号、杂货号、钱庄和轮船公司。此外,太古在长江及沿海各口岸都设有“代客办货”的揽载行,也就是物流服务公司,郑观应在很多揽载行里拥有股份。席家的投资同样庞大,开有银楼、钱庄和纱厂,在上海繁华的南京路拥有大片地产。1905年,清政府创办户部银行(三年后更名为大清银行),是为中央银行,席家以多个私人身份投资入股,合计得1320股,大约占银行总股本的6.6%,是最大的私人股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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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错综庞杂的生意,让买办们变得富甲天下,自不是虚言。在他们崛起之前的200年间,国内商业多为晋商和徽商所控制,特别在长江流域,靠贩盐和生丝买卖起家的徽商势力最盛。然而到19世纪后期,买办财势已隐然超越,当时上海便有谚语称,“徽帮人再狠,见了山上帮(指东山帮),还得忍一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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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研究者考据,到1900年前后,席家资产已经超过1000万两之巨。这是一个怎样的数字,可以与慈禧太后修颐和园作一个比照。1885年,慈禧太后没有钱过生日,硬是挪用海军军费修建颐和园,朝廷因此从1888年开始停止购进军舰,并在三年后停止拨付海军的器械弹药经费。此事被认为是1894年中日甲午海战失利的重要原因。慈禧到底挪用多少海军军费一直有争议。据颐和园管理处的《颐和园》所记载,佛香阁等56处工程估价为318万两左右,以重修水操学堂名义拨款68万两,各地督抚以“海军经费”名义另外集款260余万两。后世学者估算总费用在1000万~1400万两之间,民国史家罗尔纲在《清季海军经费移筑颐和园考》中的计算是:“吾人今日虽无法考出其确数,然必在一千万两以上则可断言也”。由此可见,1000万两对于一手掌控帝国的慈禧太后来说也算是一个颇大的数目,且影响到国防,最终导致了国运的陡转。而一个买办家族,其资产就可达到这个数字,不可谓不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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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办生涯如此稳定而多金,三个香山人却相继弃之转投,究其原因,除了商业利益的评估外,更大的冲动应来自于他们对国家的报效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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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0年前后,鸦片战争已经过去30年。这期间,一方面洋货大量进口,侵蚀瓦解着中国原有的经济结构和基础,导致中国利源大量外流。另一方面外国势力日益深入中国内地,开矿、行船、办企业,掠夺各种资源,渗透把持中国经济命脉。其情其景,国人莫不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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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办一族,是当时中国人中最早接受“西风”的,也可以说是最先开化的。他们日日与外商接触,有的还从小接受英美教育,对先进的商业理念和现代国家观念有深刻的认识,而同时,他们也对中国的落后和国民之愚昧最有切肤之痛。唐廷枢的同学容闳从耶鲁大学毕业回国后,也在上海宝顺洋行当过一段时间的买办。他回忆说,“买办之俸虽优,然操业近卑鄙”,“以买办之身份,不过洋行中奴隶之首领也”。这种低人一等的屈辱感,深嵌在很多买办的人格中。因此,国家稍有召唤,他们自会义无反顾。唐廷枢在回顾他接掌招商局的心态时就说:“自置轮船揽运货物,以收利权,此正富国便商之要务也。”在一次股东会上,他更慷慨地对众人说:“枢、润不虑资本之未充,亦不虑洋商之放价,惟盼各帮联合,共襄大举,使各口转运之利,尽归中土……此事固创千古未有之局,亦为万世可行之利。”其言辞铿锵,百年后读来犹有金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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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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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中,以郑观应的观念最为先进,他被认为是近代史上最早具有完整维新思想体系的改良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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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观应在太古当买办的时候,就开始写作《救时揭要》和《易言》两部书。据郑观应研究专家夏东元的考据,《救时揭要》始写于1862年前后,刊刻于1873年。《易言》则完成于1880年,创作的原因是“目击时艰,凡属臣民,无不眦裂”,“每于酒酣耳热之下,闻可以安内攘外者,感触于怀,随笔札记,历年既久,积若干篇”。在这两部书中,郑观应第一次提出强国之道除了兵战,还要进行商战,“初则学商战于外人,继则与外人商战”,“非富无以保邦,非强无以保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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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买办,郑观应跟容闳等人一样,对华人地位的低下深以为耻。他写道:“我华人偶有不合例,即禁而议罚,决无宽恕,何以洋人入我中国营生,渔我中国之利,反不循我中国之规矩?此意何意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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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商战,首先要学西方,“效其技艺,臻于富强”。这一观念并不新鲜,自魏源之后,时人俱有此论。这在当时的洋务派已成共识,超人之处在于,郑观应继而从两个方面进行了深入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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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他从孟子“国以民为本”的民本思想出发,出人意料地引导出民间资本是商战主角的结论。作为航运业的大家,郑观应早就对洋务派所办实业有冷静的观察。他看到当时两大轮船制造企业,福建船政局和江南制造局的经营都非常不顺利,一是效率低下,二是资金匮乏,三是质量粗糙。而在他看来,如果让民间商人来造船,不独“资用可以源源不穷”,而且技术也易于精良,“商人造,则该事系商人身家性命所关,即无人督责,亦不虑其不造乎精巧”,“同一造轮,而精粗美恶自有天渊之别矣”。这一从产权清晰化的角度来论证企业效率的思想,已深得制度经济学的精髓,今日视之,仍为公理。更让人惊奇的是,郑观应还将国营资本、民营资本与国际资本进行了有趣的比较,得出的结论是:附资于官,勒索很多,以致无利可图,而附资于洋商,则有可靠的利润。恐怕连他也不会料到,这个观察100年后依然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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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郑观应认为徒慕西方的技艺之长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操泰西立法之大旨本源”。这个大旨本源就是改良政治,“仿泰西之良法”,实行君主立宪。他在《易言·论议政》中对比了中西政制的优劣,明确指出:中国由于信奉“天下有道,庶人不议”,“故于政事之举废,法令之更张,惟在上之人权衡自秉,议毕即行,虽绅耆或有嘉言,末有上达……于是利于上者,则不利于下矣;便于下者,则不便于上矣”。而“泰西列国则不然,其都城设有上、下议院。上院以国之宗室勋戚及各大员当之,以其近于君也。下院以绅耆士商、才优望重者充之,以其迩于民也。凡有国事,先令下院议定,详达上院。上院议定,奏闻国主。若两院意议符合,则国主决其从违。倘彼此参差,则或令停止不议,或覆议而后定。故泰西政事举国咸知,所以通上下之情,期措施之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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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观应此论可谓惊世骇俗,已算是“异端邪说”。当时的政界和学界仅有少数先知先觉者形成了类似的思想,大臣郭嵩焘在1875年的一份奏稿中提出:“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其强,又末中之一节也。”学者王韬则在1879年的《重民》一文中提出中国应实行“君民共主”的主张。从时间上看,买办郑观应的论述早于两人,因而后世学界公论,郑氏是第一个提出在中国实行君主立宪的人。十多年后,在《救时揭要》和《易言》的基础上,他又写出更为轰动一时的《盛世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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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观应的这几部书都由他自费刊刻,分送给亲朋至交们。唐廷枢、徐润均得赠拜读,并深以为然。这种理念上的一致,是他们作出相同选择的思想起源。然而,出乎这些买办意料的是,后来的事实演进却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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