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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360 银元、纱布和粮食三战打下来,两陈打出了威风,也牢牢地握住了上海经济的主动权。与此同时,如何恢复经济以及如何管理这座城市的工商业成为新的关注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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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362 当时面临的局面十分棘手:上海工业陷入半解体状态,1.2万家工厂中只有1/3维持开工,机器业工厂停工八成以上,面粉业由于北运通路不畅,产量只是内战爆发前的1/10。占上海工业产值74%的轻纺业,既缺原料又无销路,陷于半瘫痪状态。实业家们更是人心惶惶,骑墙观望,谁也不敢扩大再生产。工商矛盾空前激烈,工人视业主为“反动派”,有人甚至认为,应该像土改一样,把工厂的资产直接分发给当家做主的工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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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364 7月24日,就在陈云抵沪一周后,上海遭到30年未遇的特大台风袭击,海堤被冲毁,黄浦江江水倒灌,市区受淹,连市政府大厦都水深过膝,大量档案、税票和凭证被水浸毁。在市政大厅里,一个34岁的青年共产党干部带着一群人,用脸盆和木桶把水清倒出去,然后将浸湿的档案一份份地晾晒烘干。与所有身着黄土布军装的同事们不同,他穿着一条吊带裤,这在朴素而农民气质很重的共产党干部中非常刺眼。他叫顾准,是新上任的上海市财政局兼税务局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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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366 这是一个瘦高个儿、戴一副深度黑框眼镜的上海本地人,他出生在南市区顾家湾的一个小商人家庭,父亲开过一家棉花行。他12岁就进了中国第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立信当练习生,在这里一干就是13年,成了一个娴熟的会计学专家,他编写的《银行会计》一书被商务印书馆列入“大学丛书”出版,并被之江大学、沪江大学聘为会计课教授。顾准于1935年加入共产党,曾任中共上海职业界救国会党团书记,1940年他离开上海到苏南抗日根据地工作,担任过江南行政委员会秘书长、山东财政厅厅长等职,上海解放后,他回家乡出任重要的财税局长一职。据当时的上海市民回忆,1949年前后,沪上最出名的共产党干部有三个人,除了陈毅市长之外,一个是公安局局长杨帆,还有一个就是顾准,原因是“大街小巷到处可以看到他们贴出来的治安和征税布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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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368 如果说对投机商人的清算遏制住了通货膨胀的势头,那么,要真正解决经济问题,则有待于实业的恢复,它的难度一点也不逊于前者。顾准采取的办法是“尽快扶植民族工商业,恢复生产,发展经济培养税源,打击偷税漏税不法行动”。他在两年任期内,完成了三项很重要、对全国工商业治理起到了试验性效果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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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373 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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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375 第一项是重建征税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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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377 自晚清到国民政府时期,税制管理一直十分混乱,偷逃现象很严重,逃税越多,税率越高;税率提高,逃税更厉害,形成了恶性循环。顾准实行的是“轻税重罚”办法。为了避免大的动荡,他基本上延续了国民政府的税制体系,同时废除了一些民愤很大的苛捐杂税,譬如保卫团费、保安特捐、新兵安家费等,取消了有重复征收性质的11项捐税,此外陆续颁布了开征货物税、营业税、印花税等9种地方性税种的暂行办法。由于数年的通货膨胀,工厂的账面资产与实际值发生了严重的背离,为合理征税带来了严重的困扰。10月,顾准公布了一项规定,允许私营企业按当时人民币物价重估全部财产价值,从而改正账面资本额,使之接近实际状况。这个办法一公布,受到实业界和会计界的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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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379 为了保证税收的征缴,他借鉴苏联的经验,创造性地设计了财税专管员制度,用他自己的描述是,“全市组织若干个分局,每一个区分局下按地段建立稽征组(后改称税务所),稽征组的每一个税务员专管若干个纳税户”。他对上海的纳税户进行了普查,共查出漏户2.1万个,实得工商纳税户10.78万个,全市设20个区税务局,建立96块专户管理区域。顾准设计的这套税务专管员制度一直沿用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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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381 顾准在上海的征税工作很有成效。1949年5月到12月,全市的财政收入只有498万元,处于严重赤字状态,根据上级命令,上海必须在1950年的第一个季度通过发行公债和征税的办法收上3000万元。顾准采取了严查重罚的手段,他回忆说:“这种逃税处罚和公债征募同时进行,即使确有税法根据,也可以把逃税户弄得破产。于是,上海资产阶级一方面通过工商联、协商会议等大提抗议,一方面也进行非法抵抗——这一两月中,我收到一大堆匿名恐吓信,以致公安局为保护我的安全起见,给我配备了两名警卫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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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383 顾准所说的抗议者中就包括实业大王刘鸿生。他留在上海的过程颇为曲折,他的第六个儿子刘公诚是共产党员,一直劝告自己的父亲留在上海。1949年4月,就在南京被攻克的日子里,刘鸿生在解放区电台里听到了一则专门针对他的广播:“请刘鸿生先生留在上海,不要走。解放军保证按照‘发展生产,繁荣经济,公私兼顾,劳资两利’的政策,保护刘氏所有工矿企业……”当时,刘鸿生的居所已被国民党上海社会局监控,他被强行胁持到香港。上海解放后,刘鸿生父子避开国民党特务监视,深夜乘太古邮轮离港,先是在北京受到周恩来的接见,得到“共产党将保护民族工商业者的私人财产、民族工商业者可以保留过去生活”的承诺,接着回到上海重新管理所有家业。他的回国在全国工商界引起了很大的震动。他被任命为华东军政委员会委员、华东财政经济委员会委员。此次,顾准的查账重罚还是让他颇有点吃不消,他直接给陈毅写信发牢骚说,公债买了十几万元,现要交款,还要纳税、补税、发工资,存货卖不动,资金没法周转,干脆把全部企业交给国家算了,办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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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385 尽管遭到部分商人的抵制,顾准的强制手段还是起到了效果,据《上海市财政税务志》记载,1950年全市的税收收入达到6416万元,比上年增加12.8倍,为舒缓全国财政的紧张作出了重大贡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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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387 顾准的第二项重要试验,是在中财委的统一指导下,重构了上海的产供销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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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389 对私人工商业进行国有化改造,是一个既定的目标,也是社会主义经济体的特征之一,但是,如何改造,从哪里切入,却是一个很有技术性的命题。陈云的思路是,从流通入手,通过垄断生产资料供应和产成品销售的方式对制造业进行控制。从1949年10月起,中财委就着手建立三个全国性的贸易公司:一是全国性的纺织公司,负责纺织原料和产成品的供应与销售;二是全国性的土产公司,负责各地特产的产销;三是将华北贸易总公司改组为11个专业公司,其中以内地调剂为主的有粮食、花纱布、百货、煤铁和盐业;出口为主的有猪鬃、土产、皮毛、油脂、蛋品,此外设立一个进口公司,各专业公司均按经济区划与交通要道在中小城市设立分支公司,资金和干部统一调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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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391 对每一个重要的原料领域均进行国营化垄断,私人企业均不得从事流通业,违反者被视为“投机倒把”。据曹锦清的研究,江浙一带从1950年4月起,在各县成立供销合作社,统一代理春秋茧的收购业务,私商被禁止向村民收购,从此截断了上海各私营纺织企业的原料供应渠道,迫使它们只能接受国家的加工订货业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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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393 当原料供应、产品销售被卡住,再加上金融业的彻底国营化,两头一夹,中间的制造企业自然就无法动弹,成了一块被压扁了的“夹心饼干”,计划经济的宏大构架因此胚胎初成。陈云认为,对流通的控制——包括商品流通和金融流通,“是逐步消灭无政府状态的手段,通过这种办法,把他们夹到社会主义”。这个庞大的商品供销体系一直运作了几十年,它在早期对共和国经济的重建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而随着时间的延续,其内在的体制障碍也最终成为经济运作低效率的根源。事实上,开始于1978年的改革开放就是从流通领域的突围开始的,也即是对这一体系的瓦解,“投机倒把”这个罪名在1997年从《刑法》中取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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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395 陈云认为,要稳定物价和牵住全国产业的牛鼻子,关键是抓住“两白一黑”,也就是纱布、大米和煤炭,其中就工业而言,最受关注的当然就是纺织业。它的产值占到当时全国工业总产值的一半左右,而且在这个领域中,民营资本的力量最为强大。所以,在对全国流通市场实施计划管制的时候,它成为第一个对象。早在9月24日,也就是上海纱布大战前的一个多月,中财委召开了全国棉花收购和调配会议,这是建国后的第一个大宗商品计划调配会议。会议对全国各地当年的棉花种植面积、年成、收获量,各地区公私纱厂纱锭数、粗细锭子的比例、全年需棉量,群众自用及手工纺织全年需棉量,各地区当年收购棉花的具体计划及部署情况,现有收花机构之组织状况及干部数量,私人棉商及小贩收棉花的情况,各地区棉纱棉布全年需要量等情况进行了一一的排查、分析和计划。这样的棉花大会形成了一个每年必定召开的制度。到12月,中财委又组织召开了全国第一次粮食会议,新华社对此进行报道的电讯标题是——“中国粮食史上”的创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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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397 在全国的粮棉源头被控制住后,各大城市随即建立起相应的计划管理体系,上海的带头效应当然最受关注。顾准很快行动起来,他成立国营的花纱布公司,私营纱厂不得再自购棉花,自销成品,所有产品均实行统购统销。为了与花纱布公司配套,他自下而上建立了大批国营的供销合作社,还把全市的私营运货车全部取缔,新组成了一个上海搬运公司,它成为交通运输局的前身。他在自述中写道,“国营商业控制了重要物资在全国范围内的流通,使得煤炭、建筑材料、粮食等项的私营零售业无法照旧继续下去,国营商业不得不扩大到零售商业范围中去,华东商业部分出一部分力量,组织了几个零售公司,交给上海市管理。以上趋势,还在急速发展,不久就扩大到建筑业范围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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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399 据计泓赓在《荣毅仁传》中的记载,全国性的棉纱统购政策是在私人企业家的参与和配合下制定出来的。1950年底,纺织工业部在北京开会,会议期间,商业部副部长姚依林和全国工商联的沙千里、吴雪之邀请赴京开会的荣毅仁在南河沿全国政协俱乐部吃饭,席间,荣毅仁说自己正在琢磨一个问题,他说:“我正在想,搞工业的最好让他专心搞工业,着眼生产,贸易的事由国家来搞,比如商业部吧,就专门搞商业。”谈着谈着,你一句,我一言,就谈出了一个统购棉花的主张,大家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一时兴起,就喝酒起来,荣毅仁很有酒兴,一杯又一杯地下肚。这次闲谈后的第三天,陈云约见荣毅仁、刘靖基、王志建等五名上海私营棉纱厂的老板们谈话,听取具体的意见。在纺织工业部的会议闭幕式上,陈云说:“工商界人士提出棉纱统购的意见很好,我们赞成。”1951年1月4日,中财委颁布《关于统购棉纱的决定》,凡公私纱厂自纺的棉纱及自织的棉布,均由国营花纱布公司统购。商业部为此规定了棉纱的分配、销售、加工办法,这样,私营棉纱厂的生产就完全纳入了国家计划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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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401 当这一严密而广泛的国营计划管理体系建立起来之后,所谓的纱布大战、粮食大战便成绝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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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403 顾准的第三项重要试验,是创造性地驱赶了所有的外资公司。新中国成立后,在华外资企业显然成了新经济体制的“不适应者”,它们将如何退出是一个广受关注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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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405 顾准用的办法是提高土地使用的税率,把外资公司一一逼走。他这样描述自己的做法:“1949年上海接收后,我们利用1945年以后国民党政府搞起来的地价税,加重税率,对私有土地按估定地价比例征税,国有土地当然是不征税的。征收地价税,谁都提不出反对理由,可是严格征收的结果,凡是地价昂贵土地上的房产收入,都抵不上应付的地价税。仅仅一年多,即到1950年冬至51年春,许多外国资本家都宁愿把房地产抵交欠税,自己则悄悄溜走了。”他举例说:“上海有名的沙逊(4)把南京路外滩的沙逊大厦(现在的和平饭店)和旧租界的华懋饭店(现在的锦江饭店)抵交欠税后离开了上海。许多外商银行、地产公司、重要洋行,上海才解放时还赖在上海不走,经过1950年春的罚款和一年多的地价税,也纷纷关门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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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407 他最后总结说:“我们没有采用任何没收政策,却肃清了帝国主义在上海的残余经济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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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102409 顾准独创的“逼走法”很快被推广到全国各城市,外资企业相继离开中国,在这一过程中,尽管外资企业颇不情愿,但仍是以和平的方式进行的。以当时最大的烟草企业英美烟草为例,它的资产通过协定计算的方式被转让给中国政府。根据这一协定,英美烟草的资产价值与其未支付的捐税和债务相等,也就是说,它离开中国的时候,没有带走一台设备。据该公司估算,这一转让在公司账目上损失了5000万英镑。另据美国学者高家龙的计算,在半个多世纪里,英美烟草在中国获利不少于3.8亿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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