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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人谈到合营之后私方人员生计困难。四川省工商联秘书长李仲平说,成都市一个机电厂厂长(私方人员),有技术,每月收入40元左右,家里6口人,平均每人7元,生活很困难,专业公司要他自己想办法,他说:我的资本都交了出来,我人在工厂,叫我到哪去想办法呢?全国工商联副秘书长经叔平说,据湖南代表反映,高潮后,有少数小商小贩因生活所迫自杀了。经叔平提出,要解决小商小贩生活困难的问题,就要给他们适当自由经营的出路,不要把自发工厂叫“地下工厂”,叫“地下工厂”就意味着不合法,而他们做的事是人民需要的,为什么不让他们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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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私合营企业中公方私方人员的关系上,全国工商联副主任委员、曾经当过上海市副市长的资本家盛丕华说,公私共事关系中最突出的问题是私方人员的职权问题。许多私方人员反映他们的苦闷说:多做了工作,怕被说成是争夺领导权;少做了又怕被批评为不负责任,觉得进退两难。湖南省工商联秘书长彭六安说,公方人员以改造者自居,相处时总强调阶级关系,私方人员得不到企业和党以及社会舆论的支持,例如有个私方人员有了一件发明创造,但报纸发表时却说是工人的。有个民建会员提了一件合理化建议,已经试验成功并达到国际水平,但轻工业部对这件事评价很低。在私方人员的安排方面,有的有技术却安排搞一般工作,有的有管理经验却安排下车间。在福利待遇方面,私方家属生病就不能同公方人员、工人家属一样到医院去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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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省工商联秘书长胡庆照说,安庆市国药总店公私合营时,公方让私方提意见,私方提了意见,公方代表说,我是政府派来的,我们对你们客气,你们却把它当成福气,神气起来了。私方人员就不敢再提意见。后来这件事反映上去,市工商局召集国药总店全体职工开大会对证,私方人员在这种场合下哪敢再说话。胡庆照还说,合肥市一个搪瓷厂的私方人员为了研究一件产品,不慎把仪器弄坏了,有个团员,不分青红皂白,说他是破坏分子,并把这事登在黑板报上,他气得跑到民建会去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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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工商联秘书长张国英说,南宁和行腊味店的公方是个转业军人,用军队的方法来管理企业,7点钟上班,私方人员迟到一些马上批评;私方人员第二天6点半到店,他叫职工不要开门。职工问为什么不准私方人员提早进店,他说,他们是资产阶级,没有改造好,他们还会偷钱的。他整天站在柜台看着。私方人员为了避免嫌疑,就高声报告每笔营业收入。在工厂里,私方人员听见公方代表的皮鞋声,工作已做完的还得东摸西摸,表示还有工作做。梧州市兴华电池厂私方人员是技术副厂长,厂里改变电池配方时,他提出在没有试验成功时不要大量生产。公方代表对他说:你是保守思想,是不是想破坏生产?不准你发言。结果因质量不好,损失40多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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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人对“一五”计划中的失误进行了批评。上海市工商联副主任委员胡子婴说她到西北视察,看到上海一批工厂搬迁西北以后的情形。她说,第一,当初在迁厂迁店时就有盲目性,没有很好研究当地的情况。在提出迁厂迁店要求时,好像皇帝选妃一般,点着哪一家就是哪一家。例如迁到洛阳去的都是上海南京路上第一流的名牌店,这样并不是太合适。迁到兰州去的丽华墨水厂实际上除了水是当地的以外,什么原料仍都从上海运过去,结果成本反比从上海运去的墨水价钱高。第二,动员时乱许愿,说什么住洋房,牛奶当开水喝等,而实际情况不是那样。第三,吃饭住房样样都分等级,以致造成很深的鸿沟。第四,凡是给领导提意见就认为是落后,甚至提合理化建议,也看成是捣蛋。兰州丽华墨水厂一位会计因为提合理化建议竟被调到别的单位去。从上海迁到兰州去的王荣康西服店的私方人员王嘉明的兄弟因为提意见,被调到百货商店当办事员。兰州财贸部田广仁部长对信大祥的职工报告时说,“你要民主,我要专政;你要自由,我要纪律”,甚至在大会上骂王荣康的牌子不值两角钱。这位田广仁部长去买皮包竟打掉一个私方人员的牙齿,结果告到派出所给了六块钱的药费糊糊涂涂了事。第五,是非不明。例如洛阳有的机关买布不给布票,问题闹到专业公司,专业公司经理反把责任推到私方人员身上。此外,胡子婴还谈到兰州大中华菜馆勤杂工打私方人员、信大祥职工打私方人员,向专业公司、民建、工商联反映都得不到解决。谈到有些转业军人以功臣自居,转业几年仍不学习业务,认为过去有功,现在应该享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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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资格的民主人士、当过轻工业部部长的黄炎培还谈到了“内外有别”的苦恼。他说:“当部长总想做些部长的事,我管八九十个厂,我想把局长、厂长的名单抄一份在办公室挂出来,秘书说,党总支不同意,要保密。我说政务院还要公布名单呢,这有什么保密?不久,我在一位党员司长办公室看见一个名单清清楚楚挂出来了。”他进而还点名批评国务院第八办公室:“实在是充分地表现出不关心工商界人士的疾苦,高高在上,十足官僚主义的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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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造纸公司经理董少臣提出了“撤出合营企业公方代表”的大胆建议。他说,公方代表光有政治资本没有技术经验,是搞不好生产的。私方人员自己觉得并不是“饭桶”,过去他们也曾管理好自己的企业;况且合营已经一年多了,国营企业的管理方法也学到了不少。因此他主张:在一个企业里,只要有党支部的,在党支部领导和支持下,把生产管理权交给私方执行一年,试试看行不行。他说,把职权交给私方,把私方这笔“财富”挖出来,把公方代表调到真正需要的岗位上,这也是增产节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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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裕生祥电机厂副厂长吴金萃则对“向工人阶级学习”的口号表示了异议。他认为:中国资产阶级向工人阶级学习是没有问题的,但不是具体到每个工商业者都不加分析地向每个工人去学,也可以说学的时候不能把每个工人的各个方面都笼统地、一概地去学。因为,工人阶级存在于我们国家里,当然也存在于我们自己所存在的工厂、商店里。阶级是由人集成的,我们就找到了这个阶级里的人——工人和店员,要向他们学习,然而发现他们(也可以说原来就知道他们)并不那样理想,他们的品质并不那样高贵,他们的言行当中有很多我们看来不能去学。比如工厂里的工人有的常常是不爱惜公共财物,浪费材料,损毁工具,有的不遵守劳动纪律,有的请病假去逛公园遛商场,有的打人骂人,甚至偷东西……在商店里有的店员服务态度很不好,有的工作不积极,具体表现出来不是理想的工人阶级品质,这些品质在我们身上去之犹恐不及,万万不能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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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发言者中,最让人印象深刻、观点最为激进的是既办过私人企业,又有经济理论修养的粮食部部长章乃器——他同时还是全国工商联副主任和中国民主建国会中央副主任。作为20年前的“七君子”之一,他不改直言本色。在过去的一年,他以发表文章、讲话的方式阐述了自己的很多观点,主要有三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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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是关于生产效率和官僚主义。章乃器问:“何以有些公私合营企业的工作效率反而不如私营时期呢?何以有些社会主义企业甚至有些国家机关的工作效率反而不如现代化的资本主义企业呢?”他的答案是,存在官僚主义。现代化的资本主义企业之所以有较高的工作效率,是因为资本家除了要图利之外,还有一种企业心。为了图利,为了搞好企业,他们自然要用人才。他们并不愚蠢,他们很会精打细算。他们知道,只要一个人能做三个人的事,就可以大赚其钱,同时也搞好了企业;反之,如果五个人只能做一个人的事,那就要破产。而现在的某些企业、机关在人事方面“德重于才,以资代德”等是非不明的偏向,在现代化的资本主义企业中是很难公然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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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乃器进而说,官僚主义是比资本主义更危险的敌人。因为资本主义已经肯定不可能在我国复辟,而官僚主义却随时可以在我们的思想中甚至工作中复辟。在资本主义当中,我们还可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找出一些在生产、经营上有益的经验和知识,为社会主义服务;而官僚主义则是“一无是处”的糟粕。这就是为什么一个社会主义企业加上了官僚主义,效率反而不如现代化的资本主义企业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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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是关于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问题。章乃器认为,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在全行业合营后,已经基本上消灭了。在工人阶级领导之下成为一个革命阶级的中国民族资产阶级,说它是红色资产阶级是说不到什么夸张的。他甚至说,他不赞成对资产阶级的改造要“脱胎换骨”这种提法,以为这样是把改造工作神秘化起来,使人望而生畏。工商界进入社会主义,能交出企业而无所留恋,比那些赤手空拳、喊口号、贴标语的人进入社会主义还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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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是反对教条主义和个人崇拜。他说,现在已经有一些以“改造者”自居的人物,自命已经“脱胎换骨,超凡入圣”。这种人很危险,他们会在有意无意中变成特权人物。如果深入地进行检查,可能会在他们的身上发现痕迹不断加深的“小资产阶级”的烙印。我坦白地说,我很怕做圣人。做了一名高级干部,人们平时对你提意见有顾虑,接近也有顾虑,已经很不好受。倘若再做了圣人,在一片歌颂声中竟天天受人崇拜,随便说一句话人们就把它当做“圣旨”,弄得坐立不安,吃饭睡觉都不自在,那可真有点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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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乃器等人的观点是大胆的。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人民日报》、《大公报》等报刊连篇累牍地刊登了这些言论,有附和赞同,也有反对驳斥,一时非常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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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6月8日,风向突然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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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中共中央发出《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指示要求各省市级机关、高等学校和各级党报都要积极准备反击右派分子的进攻。指示认为:“这是一场大战(战场既在党内,又在党外),不打胜这一仗,社会主义是建不成的,并且有出匈牙利事件(3)的某些危险。”同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这是为什么?”的社论,指出有人向拥护共产党的人写恐吓信,这是“某些人利用党的整风运动进行尖锐的阶级斗争的信号”,“我们还必须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当前的种种现象,并且得出正确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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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一场全国范围的大规模的反右派斗争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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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一天,从上个月15日就开始的统战部座谈会仍在进行中。在上午的会议上,很多人还没有看到《人民日报》的社论,因此发言仍然踊跃,当年跟随范旭东创办精盐厂的李烛尘此时是食品工业部部长、全国工商联副主任和民建中央副主委,他还在发言中说,现在,从中央到地方,热火朝天地掀起了帮助党整风、对党提意见的浪潮,全国工商界座谈会上,大家都谈得很好。从民建会收到的各地的材料看起来,有些工商业者对于“鸣、放”是有顾虑的,他们的顾虑不是没有原因的。到了下午,座谈会基调骤然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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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右时期的宣传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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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2日,全国工商界的反右派斗争开始。而第一个遭到批判的就是章乃器,他被认定是“第一号大右派”、“右派的祖宗”。倔犟的章乃器写出三万言的反省材料《根据事实,全面检查》,这引来更大、更愤怒的批斗浪潮,民建中央整风工作委员会还迅速编著出一本《章乃器反共三十年》。1958年1月,他被撤去粮食部部长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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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于1957年夏季的这场反右派运动,日后被认定是一场灾难,全国有55万人被打成“右派”,工商界是首当其冲的“重灾区”之一,数以十万计的人士受到公开批判。仅据8月5日的新华社新闻稿报道,各地划出的右派分子中较为知名的就有:北京——市工商联副主任委员刘一峰,市工商联常委阎少青,裕生祥机电厂副厂长吴金萃;上海——市纺织工业公司副经理汪君良,公私合营新现代劳英教材工艺社私方经理黄苗夫;天津——市工商联主任委员毕鸣岐,市工商联常委荣子正;武汉——市工商联主任委员王一鸣,民建中央常委彭一湖;云南——民建市主任委员杨克成;江苏——省工商联主任委员钱孙卿;福州——市工商联主任委员刘栋业;河北——省工商联秘书长高振声;四川——省工商联秘书长李仲平,康心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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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铺天盖地的大运动中,连一向积极配合国家政策、刚刚当了上海市副市长的荣毅仁也被波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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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几年里,荣毅仁与年纪、背景相近的盛康年(4)(上海市政协副秘书长)、经叔平(荣毅仁的大学校友、华成卷烟公司总经理)、严谔声(上海著名报人)等人过从甚密,常常在一起搞“星二聚餐会”。大鸣大放时期,盛康年等人认同李康年的“20年赎买建议”,还发表了很多批评性言论。反右开始后,他们被认定为“荣盛小集团”,是“搞小圈圈的人,密谋策划,拉帮结派,在工商联和民建中排挤左派、打击积极分子”。(5)盛康年先后写了11次书面交代,严谔声也写了9次材料。荣毅仁悲观地认定“这次我们一些代表人物大概要完蛋了。”后来,是毛泽东亲自出面保他,他才算没有受到公开批判。1957年8月1日,上海市有关领导与荣毅仁谈话,荣毅仁说:“不谈大道理,谈小道理,我跟党是相依为命的。”两年后,侥幸过关的荣毅仁被调离上海,赴京出任纺织部副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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