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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76年的中国农村,有10万家小工厂特别值得关注,它们都很像在前面章节中描述过的鲁冠球式的工厂。如果有一双“先见之眼”的话,我们将看到,在未来30年里,它们居然是启动中国经济的第一股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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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由公社或生产大队创办的“社队企业”主要从事的行业有:小水泥厂、小钢铁厂、小化肥厂和小机修厂。它们要么是为了建造房屋和兴修农田水利,要么是为了修理拖拉机等农业机械。因为城里的国营工厂实在无法满足农民的这些基本生活和劳动需求,所以,默许其存在,不过对之有严格的限制,它们只能在公社内部——最多在附近的地方进行生产和销售,否则就算是投机倒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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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中国统计年鉴》的数据显示,这些社队企业居然从来没有消亡过,在1960年的时候,为了“大炼钢铁”,社队企业的数量一度多达11.7万个,到1963年就被砍剩下1.1万个。从1966年起,它又开始复萌,1970年达到4.5万个,到1976年为10.6万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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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企业独立于国家计划体制之外,成为一股很奇特的经济力量。在资产关系上,它们属于公社或生产大队集体所有,不过,它们的经营活动却操控在某些“能人”手中,这些人甚至还是公社或大队的领导。在1978年之后,随着消费市场被激活,城里的国营企业受体制约束始终无法展开手脚,这些天生地养的社队企业竟“意外”地成为活跃市场和冲击计划体制的主流力量。这就是中国崛起的“草根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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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经济要重振,还面临一个投资来源的难题。自1949年以来,历次重大的工业投资,分别靠的是苏联援助、“大跃进”式的举国战略以及“粮食剪刀差”所形成的资源聚集。而到1976年,这些办法已全数失效。因为多年的锁国政策,外国资本在中国的直接投资额为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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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的第二次设备引进计划可以被看成它们再度登陆中国的试水之旅。当大型设备被引进后,随之而来的是技术和管理方式的引进,继而便是资本和商业理念的接踵而至。这将是一个曲折而富有戏剧性的进程,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外国资本享受到了超国民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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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们可以从资本结构的角度,大致描述一下1978年之前的企业格局:国营企业占据了近乎百分之百的资本和市场份额,民营资本主要存在于乡村,地位卑微而力量羸弱,国际资本已经拍响了进入的门环。自中国开始发展近代工业的第一天起,这三股力量就一直并行而进,角斗而融合,这场发展模式在1949年被中止,将近30年后,万物轮回,游戏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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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至此已近尾声,接下来的中国企业史将呈现出一番截然不同的局面,我在《激荡三十年》一书中将予以详尽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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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站在历史的高地上,我们不妨一起回望19世纪70年代到20世纪70年代的跌荡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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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苦难让我们有机会凝神思索,学到不少东西。它使中国人得以细细体察所历之事,对千年历史进行更严苛的观察,若非受辱,我们对之也许根本不会留心,还沉浸在骄傲的大国幻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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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有一个词汇覆盖了所有的主题,它成为无数热血国人的毕生理想,这就是“强国”。“强国”的急迫,让这个国家变得无比的焦虑,有时候甚至显得迫不及待,在一条道路还没有完全考察清楚的时候,便不惜铤而走险。在很多敏感关键的时刻,渐进式的思想往往被视为“反动”颠覆式革命,甚至流血暴力,成为全民性的选择。百年春秋,闹剧、悲剧与喜剧交织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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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被“强国梦”激励着的一百年里,中国的复兴开始于一个幽暗而绝望的梦醒时刻。商业的演进一直是国家进步和民族雪耻的重要方向,正是在这一进程中,新兴的企业家阶层崛起为一支独立的力量。而他们的曲折命运又与这个国家的政治变革和全民抉择纠缠在一起,它们时而合一,时而决裂,却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处在不和谐的状态中。百年以来,中国经济的问题,归根到底可以总结为三个利益关系的调整:一是政府利益与公众利益的调整,二是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利益的调整,三是富裕公众与贫穷公众的利益调整。作为富裕公众的代表阶层,企业家集团在与政府(包括中央政府及地方政府)、知识分子和贫穷公众的关系相处上,一直没有达成原则性和建设性的共识,这也成为中国商业进步总是被各种事件打断的重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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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自1935年(孔祥熙利用全球经济危机突袭中国民营银行业)之后,信奉自由经济的企业家阶层就在中国逐渐烟散了,与之伴随的是中产阶级的日渐式弱与瓦解。中国民族性中对威权——特别是中央集权的渴望以及领袖崇拜,在后来的岁月中愈演愈烈,最终酿成了一场不堪回首的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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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1976年,中国是一个封闭自守、与世界经济体系基本“绝缘”、高度集中而没有活力的经济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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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场伟大的经济变革即将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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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将是一场没有“蓝图”的变革。几乎所有的民众都清晰或模糊地意识到,那种意识形态化的国家治理模式已被证明是行不通的,必须把振兴经济当做新的、最主要的国家任务。可是,到底该走一条怎样的振兴之路?僵化而低效的计划经济体制将以怎样的方式被打破,而新的经济体制又将呈现何种陌生的面貌?国营企业集团的改革出路何在,那些已经被压抑和消灭了多年的民间商业细胞将如何复活?发展的资金从何处来,一直被视为“洪水猛兽”的国际资本将扮演怎样的角色?更重要的是,政府的边界在哪里,理性的局限将如何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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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些问题的一一解答,构成了日后中国经济成长的种种景象。没有一个困惑的化解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甚至一直到我写作此书的时候,改革还远远没有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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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有谚语曰:“只发生一次的事情等于没有发生。”中国商业史的问题正好相反,事情总是在间隔一段时间后一再地重复发生,而人们却视而不见。百年以来,历史的内在逻辑并没有被改朝换代所打断,从李鸿章和盛宣怀,到宋子文和孔祥熙,再到后来的国家治理者,那么多情节相似的故事如同翻拍电视剧般一再上演,不同的导演,不同的演员,百年不变的剧本,那剧本里的台词竟像基因里的遗传信息一样在一代一代人身上复制和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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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再放眼得遥远一点,在过去2000年里,中国是世界上仅有的长期维持中央集权体制的大国。对威权的迷恋仍然是全民需要警惕和亟待破解的历史性课题。全球各国的经验告诉我们,对权力的贪欲确实是人类的最大敌人,如果没有制度性的约束,世上似乎没有一个民族、一种政权可以自觉地自我控制,而免遭道德上和经济上的毁灭。寻租理论的奠定者之一戈登·图洛克在《特权和寻租的经济学》中曾论述说:“在现代国家中,行业创造的特权导致的总成本是巨大的。而且,如果我们追溯历史,会发现在英国工业革命之前,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政府都拥有庞大的特权行业,这也是那时进步如此之慢的重要原因。”中国的近现代工业化之路,似乎是这段论述的最生动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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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谬只有在人们不同意它的时候才有意义,人类正因善于反思而得以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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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国家而言,任何一段经历,都是那个时期的国民的共同抉择,历史是我们亲手剪裁的一件衣服,一旦穿上,就再也脱不下来。正如挪威戏剧家亨利克·易卜生所说的,“每个人对于他所属于的社会都负有责任,那个社会的弊病他也有一份”。很多人似乎不认同这样的史观,他们常常用“被欺骗”、“被利用”、“被蒙蔽”等字眼来轻易地原谅当时的错误。而这正是国民性格中的劣根性之一。一代人的错误至少应该有三代人来共同承受,如果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我们也许将永远不可能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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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11月,复出不久的邓小平外出视察,他选择的第一站是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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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在东南沿海地区,不但出现了像石狮那样的地下集贸市场,还发生了难以遏制的“外逃潮”。在广东省,毗邻香港的宝安县每年都有数千农民冒险偷渡到对岸。偷渡者以气枕作船,用乒乓球拍作桨,有的甚至抱着一只篮球就跳进伶仃洋,许多人被海浪所吞没。农民外逃的理由很简单:一岸之隔,贫富悬殊实在太扎眼,宝安县一个农民的日收入为O.7~1.3元,而香港农民的日收入为60~70港元。这边有一个罗芳村,人均年收入是134元,香港新界那边也有个罗芳村,人均年收入是1.3万港元。1977年,宝安县共堵截收容外逃人员4.6万人,这股外逃潮甚至一直延续到1979年夏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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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邓小平前去视察的时候,大规模集体逃港事件正愈演愈烈,边防部队已是防不胜防。它被视为恶性政治事件,广东省领导在汇报工作时,自然不能避而不谈。没想到,邓小平在听了汇报后,突然插话说:“这是我们的政策有问题。此事不是部队能够管得了的。”这样的回答,让在场的干部惊诧不已。邓小平进而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说:“你们的问题相当集中,看来中心的问题还是政策问题……看起来现在以揭批‘四人帮’为纲可以,但是很快就要转,要结束,要转到经济建设上来,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再不能提‘以阶级斗争为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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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广州后,邓小平视察四川,在那里又提起在广东的所见所闻:“我在广东听说,养三只鸭子就是社会主义,养五只鸭子就是资本主义,我看荒唐得很!可见我们的农村政策要变,要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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