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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00 租界匿名信没有拿出证据证明韦氏家族贿赂《申报》,但是《申报》的主笔、编辑们都是中国人,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他们把名誉看得比生命都还重要,对广东商帮自然不能偏听偏信。韦文圃跟广肇公所复杂的关系,立即成为攻击者的把柄,民众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广肇公所在操纵舆论导向,进而影响司法审判,为叶廷眷严判杨月楼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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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02 大清律法立即成为广东商帮的护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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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04 《户律·婚姻》规定:“嫁娶皆由祖父母、父母主婚,祖父母、父母俱无者,从余亲主婚。”[73]清朝的国家管理一直是行政跟宗族二元结构,婚姻关系到宗族的名誉及宗族成员的利益,所以地方行政长官一直默许宗族对族人婚姻掌有干涉权,特别是在危害到宗族共同名誉和共同利益之时,族人及族长可以强行阻止,或对当事者进行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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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06 广东商帮的律法言论一出,有人立即将老祖宗孟子搬出来打架。“孟子有言,女子之嫁也,母命之。”[74]韦阿宝的婚姻只有韦天明夫妇有权做主,韦父不在,则其母也可有主婚权。尽管韦母主持的婚姻有违“良贱不婚”的礼法,但她有主婚的正当性。同情杨月楼、韦阿宝的民众在给《申报》的文章中抨击广东商帮“代人为父”,无权代行家长之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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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08 “请以律论,妇女犯奸,惟其夫、其父始能执,家庭尊长尚不能预,何况同乡?”同情派抢占圣贤制高点之后,也扛起了律法的大旗,法律上规定得很清楚,有妇女通奸,只有丈夫跟父亲才有权问责,第三方没有权利进行干涉,甚至进行非公正的司法审判。广东商帮立即反击:“今粤人不肯辱没乡亲,因韦某远出,迫不及待,公禀究治,足见粤人气节过人,誉之不暇,何毁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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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10 叶廷眷决定重判杨月楼,以“正风化,攘奸凶”。杨月楼很快就领到了刑事判决:流放黑龙江。杨月楼很是惶恐,因为他没有再见到自己的妻子韦阿宝。根据叶县令的判决,韦阿宝已经提交善堂择偶[75]。善堂为官办婚介所,专门为涉诉女子择偶。没有征求韦阿宝的父亲跟母亲的意见,为了族人、乡党的名誉利益,韦阿宝被善堂许配给了一个孙姓的老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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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12 如花似玉的美人眼泪汪汪地被送到了一个糟老头子的床上,简直就是人间悲剧,杨月楼看罢《申报》的报道,捶胸顿足号啕大哭,立即在上海滩激起了民愤。同情韦阿宝的人致书《申报》,言辞激烈地谴责广东商帮:“阿宝尚有父在,又何必人人得而诛之?今众粤人既已代人作父,何以此时又需待其父归乎?谓阿宝之罪当死,何以众粤人不共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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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14 1874年1月14日,《申报》的一篇文章火药味十足,广东商帮遭遇到了公开挑战:“粤人所称为糠摆渡口(俗名买办细崽)、广东婆、咸水妹者,均系香山一县男女也。生无耻之乡,习不堪之业,在粤人已不齿之于人类,而香山男女方以此为生财之路,致富之端。”[76]挑战者辱骂广东商帮生于无耻,嘲笑有人向族人提出削掉自己的出生籍贯,不要叫自己广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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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16 面对挑战者的公开叫骂,两天后有一位署名为“荥阳甫”的香山人致函《申报》,荥阳甫在信函中以明朝大儒黄佐、香山书院创始人郑一岳两家十八代书香为证,为广东人的品质、公正进行辩解。“既谓广东婆,咸水妹均系香山一县之女,何以无一操香山之音?”荥阳甫在信函中引用南橘北枳的典故,“莫非自动为他县人拐骗,作此不类之事乎?抑入其乡食其水变其音而心亦变乎?”[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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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18 荥阳甫的信函在《申报》上刊出第二天,编辑部就收到了一封措辞更为激烈的来信。“香山既多寡廉鲜耻之人,而城中亦不乏贤士大夫之辈,乡间何与焉。”来信中直接开骂,认为贤士之人不能改变一个地区的无耻。来信者说,香山所管辖的澳门一带更甚,“僻壤穷乡蓬门圭窦所生之地,且强且悍,所习之业至贱至微,彼买办细崽辈,即此洋奴一端,岂非明证欤。”[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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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20 四大王牌洋行的买办席位一直被广东商帮垄断:1870年之前,琼记洋行23名买办中,广东人20名;旗昌洋行15名买办中,广东人8名;怡和洋行24名买办中,广东人12名;宝顺洋行21名买办中,广东人14名。四大王牌洋行中,广东买办一股独大,占比高达65%。更为重要的是,广东买办中绝大多数为香山买办,所以香山有买办之乡之称[79]。香山买办还有一个重要特征:家族世袭成风,莫氏、唐氏、徐氏、郑氏四大家族数代世袭,均有数十人出任买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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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22 攻击者在报章上说,上海滩的广东香山买办,头戴洋礼帽、手持文明杖、一身酷西装、一双亮皮鞋,看上去风光无限,他们偶有财势,栩栩然自鸣得意,他们献媚于洋人,早已忘却本来之面目矣。攻击者还嘲笑他们卖官鬻爵,用茶票捐纳红顶子,均为虚衔,“自命为有官无印之人,虚张声势,遇事招摇,则恐吓乡愚之心由此起矣,伤风败俗至于此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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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24 明星绯闻已经演变成口水仗,攻击、谩骂之声不绝于新闻报章。《申报》刊登一系列攻击广东人、香山人名声的文章,令在上海的广东商帮怒火中烧。1874年1月19日,《申报》刊发了辱骂广东人毫无廉耻的文章后,广东人两次聚集在上海县大东门的道台衙门,威胁如果道台不采取行动,就焚毁《申报》馆杀死《申报》的编辑[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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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26 新上任不久的上海道台沈秉成是浙江归安人,咸丰六年进士,是个喜好文墨的江南文士。担任上海道台之前,沈秉成在宫中撰写皇帝的起居注,记录皇上的吃喝拉撒。上海滩犬牙交错的各派势力,令这位紫禁城出来的四品官头昏脑涨。杨月楼案从上海滩闹到全球都在看热闹,沈秉成只是静观《申报》上的笔墨官司,因为杨月楼案已经超越了案件本身,是以上海滩为半径的江浙势力对广东商帮的一种情绪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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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28 杨月楼案的背后,是两个地区、两个商帮、两种文化的冲突。上海滩开埠之后,广东商帮跟随欧美政客、商人北上,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以吴健彰为首的官商逐渐掌握了上海滩的政局,上海滩组建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广东政商网络,而出身贫贱的江浙商人在上海滩商界中地位低下,尽管有胡雪岩这样的富商,可江浙商帮在轮船招商局中的格局已经充分暴露其势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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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30 紫禁城内的血雨腥风练就了沈秉成冷静的政治基因。广东人大闹府衙,他们是为了面子和声誉,他们都是穿西服的绅士,情绪稳定下来就没事了,闹不出大乱子。沈秉成装聋作哑,以香山人为代表的广东人跑到县衙,要求县令叶廷眷将他们的控诉转交给英国领事,让国际法庭惩处《申报》的中国员工。尽管《申报》的老板是英国人,叶廷眷却难以说服英国领事按广东人的要求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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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32 现在是个微妙的时刻。杨月楼案审判定案后,叶廷眷将卷宗上呈到沈秉成处,这个时候广东人围攻道台衙门,沈秉成闭门不出,很显然这位上司有着江浙的乡党基因,他回避干涉《申报》的背后,是袒护江浙乡党利益。身为下属的叶廷眷岂能忤逆上官?叶廷眷只好在华界和城门张贴告示,宣布《申报》接受了杨月楼一案的贿赂,所刊文章均是谎言[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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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34 以叶廷眷、唐廷枢、徐润、郑观应为代表的广东政商集团在杨月楼案中原本是维护其利益,没想到随着时间的推移,道德、名誉、人格、文化形象等方面的负面影响越来越大,叶廷眷的行政手腕令民众们更加反感。遗憾的是,代表中国改革先驱的唐廷枢他们,依然全面保持着寻求官方庇护及从官方谋取经商特权的传统,商业利益的竞争还局限在以地域划分的传统商帮的格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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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36 叶廷眷很快就了解到一个重要信息,沈秉成将杨月楼的卷宗已经发到邻县重审。就在这个关头,《申报》转引了伦敦一家报纸的报道,报道说上海滩风传有人愿意出2万两白银,让县令务必将杨月楼置之死地。报道还引述洋人之口,质疑供词的真实性、审理程序的合法性,以及首席法官叶廷眷的回避问题。《申报》的报道已然站在了广东政商集团的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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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38 广东政商集团立即警觉起来,《申报》的新闻将影响杨月楼案的重审,一旦杨月楼案翻盘,广东人在上海滩将颜面尽失。叶廷眷召集唐廷枢、徐润、郑观应、容闳等一干大佬在上海召开秘密会议,决定创办一份能够完全传递广东政商集团声音、政见、主张的报纸。唐廷枢他们当即拍板掏钱办报,耶鲁高才生容闳负责运营,笔杆子商人郑观应把握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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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40 叶廷眷筹谋办报一事很快就让《申报》的记者知道了。“现闻粤人拟在上海另开新闻馆一所,首先倡捐者,上海令叶邑侯也;倡议开馆者,唐君景星诸人也;倡立馆规者,容君纯圃也;主笔诸君,皆延粤中名宿也。机器、铅字皆容君所承办也。馆则设立于招商局侧,并闻另延西人代为出名[82]。”《申报》的报道无异于扒光了广东政商集团的底裤,官员跟商人合谋操控舆论,天下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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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42 《申报》的报道没能阻止叶县令办报的雄心壮志,叶廷眷、唐廷枢、容闳他们纷纷捐款,很快报纸的1万两资本金到位。要想跟《申报》一争高下,那么就一定要放眼全国,走向世界,他们决定将报纸办得更加国际化。几番秘密会议后,容闳邀请英国人葛理(Grey)担任名义上的总主笔,聘黄子韩、贾季良、管才叔和朱莲生等负责具体内容。容闳还将报社办公地选在轮船招商局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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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44 容闳将报纸取名为《汇报》,英文名为News Collector。《汇报》的宗旨是“专以翻刻中外新闻、逐日传报,以期改良社会之习惯,周悉外人之风尚,考较商业之良窳,增进国民之智慧,尤要协力同心,公正办理”。《汇报》的宗旨隐喻杨月楼案延伸出来的社会风气问题。郑观应在撰写《汇报》章程的时候阐述了办报思想:励风俗、宣教化,增长绅智,有益于民生国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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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46 《申报》立即站出来揭露《汇报》创办的内幕:“实基于以绅控优一案而已。当时因本馆指陈刑讯之惨,以故地方官挟怒而另设一报以谋抗我也[83]。”《申报》内容之露骨令广东政商集团十分难堪,广东商帮因为《申报》质疑杨月楼一案,导致民众公论,惹怒了县官叶廷眷,才有了官员跟广东商人会议另设报馆,意图压制《申报》,达到不让民众清议官商勾结一类的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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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475548 遥远的直隶总督府,李鸿章看完上海滩的报纸,提笔给跟广东商帮关系密切的孙士达写信:广帮跟苏浙等帮各向争胜,难遂合作[84]。广东商帮在上海滩的做大,势必会跟江浙商帮发生利益冲突,广东商帮重组轮船招商局后,杨月楼案成了利益冲突的导火索。轮船招商局犹如一个婴儿,商帮们却在上海为一桩花案打得你死我活,如此激烈的冲突令李鸿章相当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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