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451341e+09
1704513410 要说明一下,集体经济不是土改后的那个农民土地私产的经济,也不是以农民私产为基础、自愿缔约的合作经济。土改后的农民私产,边界很清楚,不会因为你家人口增加得快,再把别家的土地划给你。合作社也一样,入社如入股,不会因为家里增人减人,入社的财产权益就变。但到了“集体”,就一锅煮了:所有这个村庄里已经出生的以及未来要出生的,都一起分享土地权利。结果,农民和农民之间的土地权利边界,总随着人口的变动而变动。这是集体制的本质。包产到户后,中央政策说不变,但实际上农民各家人口总有变,按照集体经济的法则,就老有调地的要求。调地就是变,所以没有做到永远不变。
1704513411
1704513412 20世纪80年代中,贵州湄潭作为改革试验区提出过这个问题。贵州比较落后,大量农村劳动力集中在土地上,如果每年调地变动,谁好好种地、对土地投资?所以,当地提出“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也就是把农民家庭之间的土地权利边界划清楚。这个实验在当地行得通,后来得到中央文件的提倡,也写进了2002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承包法》。问题是全国没有普遍执行,至少有一半以上农村社区,还是过些年就要调整承包土地。这到底什么问题?是立法错了,还是有法不依?这个环节不清不楚,土地流转就受限,因为地缘范围内所有现在的人口和未来的人口,都被一小块实物土地资产锁到一起,构成一条永久的债务链。在这个链条下,谁转让一块地,等于把未来其他家庭人口可调地的权益也转走了。
1704513413
1704513414 连带到农村的宅基地,也成为实物福利,隔绝在合法流转、交易和市场之外。本来宅基地是“生活资料”,无须纳入社会主义改造的范畴。但经过人民公社化运动,1961年一个红头文件就把土改法律废了,宣布宅基地也是生产队的集体土地。既然也是集体的,上述由所有人口不断分享实物福利的准则就一样起作用,结果就是凡农民成家立户,分宅基地一块。过去城乡分割,还看不出多大问题。但农民流动、进城一起来,无数的空心村、空房子占而不用,也没有合法流转的通道。温总理说土地是农民的财产权,说得对。不过财产权包括转让权,应该允许租赁、买卖、抵押。可是这些权能,至今全不合法,算不算一块石头呢?
1704513415
1704513416 工业化、城镇化随经济自由的扩张而提速,但人民公社的集体基因至今还拖着农民对更高收入机会作反应的后腿。个人之见,这块石头冒出来的时间很长了,端看我们的理念、政策和法规怎么应对。视而不见,假装没这回事,它天天来摸你的脸就是了。
1704513417
1704513418 更大一块石头,是政府和农民的土地关系。现在这个领域的社会矛盾很是尖锐,群体事件、腐败大案、民心向背,都与此有点关联。基本框架就有问题,包括“城市土地全盘国有”、不区别土地用途的单一征地制以及征地补偿行政决定等等。体制就如此,怪地方、怪干部不解决问题。追索下去,中央与地方事权财权的划分,政企、政资、政地分开等等,都有牵连。这块石头不好接,因为没有全盘考量,接过来也拿不下。
1704513419
1704513420 总有不期而遇的遭遇战
1704513421
1704513422 现在水面上露出的石头其实不少,坚持改革要对这些问题做出反应。当然,飞过来的石头也要调查、研究、估量、权衡,还要好好摸,要有通盘的考虑,分清轻重缓急。所以,接石头跟顶层设计、跟摸着石头过河,并不矛盾。
1704513423
1704513424 温州这些年的发展,是不是也遭遇了石头?我没有系统调查,下不了结论。来过几次,知道不少温州朋友对自己城市的发展也不大满足。远远地看,反正肯定不是因为这里缺钱。温州是中国民营经济的最早发源地,但后来好像就集聚不起更大的财富,或者说没有形成积聚更大财富的框架。也不是没有冲动,如十多年前,这里就有过一个温州财团,要联合民营资本投资城市基础设施。更早的时候,还冒出一个“农民办的小城镇”——龙港镇,试图用一套新的体制搞城镇化。但是很遗憾,这两方面后来都没了动静。形不成更大的发展架构,温州也就难上一个更高的台阶。
1704513425
1704513426 像民营银行问题,1984年我们陪杜润生来温州调研时,当地就提出来了。那么多民间资本,那么多实业企业,为什么就办不成合法正规的民营银行?这方面,今天的温州好像还不如台州,那里办成好几家民营银行,其中一家叫泰隆,是民办小信用社扩张成的商业银行,到今天已有上海、杭州、宁波等十个分行,总资产365亿人民币,为草根的微小企业提供很好的服务。到底是温州没有这些钱、没这样的人才,还是别的问题?可能就是没有面对当时飞来的石头,在遭遇中开辟一条新路。
1704513427
1704513428 从这个情况看,尊重地方首创精神很重要。中国是个大国,许多地方实践出现的问题不能全跑去北京解决。地方实践走向全局合法,也必须在清楚的全局目标下有整体的通盘考虑。所以摸石头过河与顶层设计要结合。是不是还可以加一条,对于那些浮出水面摆了很久的问题,不能老回避,要正面应对。爱因斯坦讲过,搞科学研究,不能老在一个木板很薄的地方打很多洞,但就是不敢去碰那木板比较厚的地方。搞改革一样,对真正阻碍国民经济长远发展的关键问题,越难越要碰。
1704513429
1704513430 总之,为了推进改革,恐怕阵地战、游击战、遭遇战都要打。现在不少问题上门,石头早露出了水面,谁回避谁就丧失主动性。未来的趋势,可能是在互动中推进中国的改革和转型,包括上下互动、观念与实践互动、设计与实施互动。
1704513431
1704513432 [1]本文发表于《中国改革》2013年第4期。
1704513433
1704513434
1704513435
1704513436
1704513437 改革的逻辑(修订版) [:1704510146]
1704513438 改革的逻辑(修订版) 跋 从抽象上升到具体
1704513439
1704513440 汪丁丁
1704513441
1704513442 我套用了王元化先生反复引用的马克思命题:从抽象上升到具体。这里,最耐人寻味的,就是“上升”二字。今天的年轻人大多习以为常的是“从现实上升到理论”,很少想到怎么从抽象“上升到”具体。元化先生早年深研《文心雕龙》,中年因胡风案被难。文王囚羑里而演八卦,元化囚陋室而读《小逻辑》。孔子读易,韦编三绝。元化读《小逻辑》三遍,书页几散。由此,素来主张以生命融入学问的元化先生,对黑格尔逻辑以及任何逻辑(或原则)能否涵盖真实世界产生了怀疑和批判。
1704513443
1704513444 编辑邀我为其仁此书写推荐语,我回信告诉编辑,我读其仁的书,必写书评。其仁于我,情同兄长,我的书评不能是序,只应是跋。我对其仁的尊重,还有更重要的理由,由这篇跋文的标题揭示。多年来,我虽熟悉或被认为广博阅读了各种理论,却深知理论或任何逻辑自洽的体系之内在缺陷。在许多场合,例如某一年与CCER(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的新生见面,我发言强调的,多是理论之内在缺陷。我以为,金岳霖先生的概括最是精当:理有固然,势无必至。这里最难为年轻人的,就是真实世界的“势”,它虽在某种意义上与“理”相合,却不是必定要发生的。李零概括中国古代“兵家”的基本原理为“任势不任人”,与儒家十分不同,所谓“形势比人强”。其仁在收入这本书的某一散论中表示过,他对于在想象力的约束下表现高超的理论建构能力毫无兴趣,他只关注现实问题。可是,每当我介绍其仁这套见解时,总会有学生们追问我什么是“现实问题”。学生有学生所见的现实问题,通常受大众媒体的引导,也有他们的“常识”。
1704513445
1704513446 金岳霖先生关于逻辑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曾发表经典见解,我也常引用:全体现实可能性的集合是全体逻辑可能性的集合的一个子集。近年来,我引用金先生这一见解,是为了说明创造性为何不可能被容纳到全体逻辑可能性的集合之内。我的理由是,创造性就其实质而言只在未来呈现为逻辑可能性,而逻辑学所论的任何“集合”只能涵盖静止于某一时刻的全体可能性。其仁关注的,就其实质而言,是尚未被普遍意识到的可能性——或就这本书而言,是他在社会调查中感悟到的未来可能得到政治承认的制度创新,不是随意可见的创新活动,而是可让他感悟到大势所趋的“势”的那种创新活动。换句话说,金岳霖先生讨论的“现实可能性”,并不包括未出现或未被意识到的现实可能性。回到金先生所言的“势”,汉语的字源学显示,这一单字与“几微”关系密切。几,就是“几何”这一汉译的来源。将发而未发,谓之“几”。理科学生,切不可小觑这个“微”字。国学第一经典《尚书》(“禹谟”)已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圣人的能力之一就是“见微知著”,由一叶而知秋。维护社会健康,由表及里的方法,我们称为“防微杜渐”。还有一套由里及表的方法,中医谓之“上工,不治已病治未病”。换句话说,西医差矣,因为它沉沦于“治已病”,忘了“未病之病”才是病之本源(今天西医承认这是“亚健康”)。那么,怎样医治已病的中国社会呢?仍有两种思路。西医的思路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治已病而已。中医的思路是治未病,寻求病之本源。我长期观察其仁,我认为这也是其仁的思路(参阅这部作品第四部分)。但是,对治未病之病,不论医家提出怎样合“理”的处方,总要面对“势无必至”的可能。因为,我们在这里面对的,是“几”,将发而未发。为什么多年来CCER许多学生跟随其仁做社会调查而难以学会其仁的洞察力?我的解释是,其仁的社会调查并非通常的社会调查,其仁注意力所在,唯“几”而已矣!
1704513447
1704513448 改革的逻辑,与前不久张维迎一部作品的标题“市场的逻辑”,两相呼应。维迎在那部作品里强调了“企业家”于市场经济的核心重要性,其仁在这部作品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乃至第三部分、第五部分和第六部分反复强调的,是诸如邓小平这样的“政治企业家”于中国政治经济演化的核心重要性。凡论及企业家活动,由这类活动的创新本质决定,我们必须将只在未来才被普遍意识到的那些现实可能性纳入分析框架,于是,如前述,与“逻辑”之本义有内在冲突。因此,这两部作品的标题所称“逻辑”,是口语意义上的类比,并非学术意义上的自洽体系。
1704513449
1704513450 在想象力的约束下,如每一位数学系本科生的日常功课所见,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建构许多逻辑自洽的体系。但是,逻辑学泰斗(也是哲学家、社会理论家和政治活动家)罗素明确表示过,任何逻辑自洽的体系里,总有一个或两个(或多于两个)被称为“逻辑常项”的参量最为重要,因为这些参量是逻辑体系与真实世界的基于常识的界面。当我们关注真实世界时,在想象力约束下存在着的无数逻辑可能的逻辑自洽的体系当中,只有为数极少的,与真实世界密切相关。凡参加过经济学研讨会的留学生,常听到参与者的评论:这是不相关的(this is irrelevant)。很严重的批评,你皓首穷经十年寒窗炮制出一套理论,被认为与真实世界“了无关系”,多么致命的打击呀。是的,经济学是介于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之间的社会科学,它必须坚持哪怕仅通过一个逻辑常项与真实世界相关,而不能不相关。
1704513451
1704513452 我尊重其仁,私人情感之外,主要理由就是上述我的这套理论见解——哪怕我熟悉千百种理论,我其实最关注的仍是与真实世界相关的理论。而这一相关性,或者说,我与真实世界保持的基于常识的界面,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我是否认真地倾听其仁的声音。
1704513453
1704513454 从抽象上升到具体,这一方法,马克思写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第三节“政治经济学的方法”里(参阅《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人民出版社第一版卷46上册“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马克思指出:如果我抛开构成人口的阶级,人口就是一个抽象。如果我不知道这些阶级所依据的因素,如雇佣劳动、资本等等,阶级又是一句空话。而这些因素是以交换、分工、价格等等为前提的。比如资本,如果没有雇佣劳动、价值、货币、价格等等,它就什么也不是。因此,如果我从人口着手,那么,这就是一个混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经过更切近的规定之后,我就会在分析中达到越来越简单的概念;从表象中的具体达到越来越稀薄的抽象,直到我达到一些最简单的规定。于是行程又得从那里回过头来,直到我最后又回到人口,但是这回人口已不是一个混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而是一个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了。马克思认为,以往的经济学家采取了上述的第一种方法,也就是从具体进入抽象的方法,非如此而不能建构经济学的“体系”。而马克思自己坚信真正的科学方法是上述第二种方法,他称之为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非如此而不能“理解”经济学。
1704513455
1704513456 也是在这一节,马克思批评了黑格尔的思辨方法。或许,他也感受到元化先生在囚室里感受到的那种生命之不能被逻辑化的永恒冲动?或许他也如元化先生这样对伟大文学作品保持着难以遏制的阅读激情?总之,我从元化先生的读书笔记,感受到了马克思上述见解对我学术生命的重要意义。
1704513457
1704513458 在其仁这部文集第一部分的至少两篇文章里,我读到其仁对马克思全部价值理论的批评:“没有人指出,剩余价值学说的基础是交易费用为零。”这是十分中肯的批评,马克思价值学说以及全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隐含的基本假设之一是交易费用为零。著名的“科斯定理”(其仁对这一定理的“交易费用为零”假设耿耿于怀),我反复解释过,广义而言,等价于这一陈述:在没有交易费用的世界里,制度是无关紧要的。这是一项基本的社会科学命题,对那些想要理解其仁这部作品之深意的读者来说,格外重要。
1704513459
[ 上一页 ]  [ :1.70451341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