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4530399e+09
1704530399
1704530400 创新不仅影响了收入分配的格局,而且改变了收入分配的性质。在农业社会中,生产效率停滞不前,收入总量不变,地主和农民之间的利益分配为零和博弈,地主的收益就是农民的损失。创新提高了经济的效率,增加了可供分配的财富,现代市场经济中资本和劳动的利益博弈因此是正和或者双赢的。乔布斯不必靠剥削公司的员工而身家亿万,员工愿意在苹果工作,他们以公司为骄傲并可以得到比其他就业机会更高的薪酬。
1704530401
1704530402 但是,苹果的员工为什么没有像乔布斯那样富有呢?毕竟他们也参与了公司的技术创新和产品开发。员工的确是价值创造不可或缺的要素,但他们的贡献远在乔布斯之下。2008年初,乔布斯癌症扩散的消息传出,在之后的一个月中,苹果公司的股价大跌,市值减少40%也就是500多亿美元。依照市场“客观、公正的”评价推算,乔布斯的价值贡献起码为500亿美元。如果一个工程师或者工人离职,苹果的股价会有多大的变动?大概会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这是鼓吹市场万能论吗?就人类社会的很多问题而言,例如嫉妒与贪婪,市场是低能的,甚至是无能的,市场最有效的是定价,包括为乔布斯和苹果员工的人力资本定价。市场定价谈不上绝对准确和公平,却是迄今为止人类所发明的方法中最准确和最公平的,因为在规范的资本市场上,苹果公司的价格是所有投资者自由表达的综合,是包括乔布斯在内的任何个人所无法影响和操纵的。
1704530403
1704530404 对于私人产权制度在市场上形成的收入分配,难道不可以通过政府干预来调节吗?当然可以,但公众必须明白,任何再分配方案例如皮凯蒂的资本税,都不可避免地伤害创新的激励,特别是当人们走向极端而否定私有产权时,创新将被完全扼杀。在谋求更为均等的收入分配时,公众需要权衡绝对收入和相对收入:牺牲相对收入,让乔布斯们先富起来,以此鼓励创新,从而提高自己的绝对收入?还是牺牲绝对收入,宁可自己穷一些,也不让少数人暴富?这就又回到第一节讨论的伦理学维度,一个被《21世纪》的数据遮蔽和掩埋的维度。
1704530405
1704530406 资本,什么资本
1704530407
1704530408 《21世纪》方法论上的可商榷之处不限于分析框架,在陈旧的资本定义下,其数据分析给出了扭曲的收入分配图景。该书的“资本”统计口径为企业与个人的固定资产(排除房产)加上财务资产,没有仔细甄别企业家创新成功所获得的财富,而这部分财富来自特殊的人力资本,从本质上讲属于劳动收入,故应记在“工资”而不是“资本”栏下。虽然乔布斯的财富构成以股权为主,但他成为苹果公司的大股东,不是因为前期的财务或金融资本投入,而是他特有的企业家人力资本,这类股权收益的性质更接近劳动收入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资本增值。考虑到不同性质的资本,我们可以重新解释《21世纪》的一个核心论据(见原书图1.2):西欧“二战”后资本积累的加速是创新活动不断升级的结果,非但没有什么可忧虑和谴责的,反而应该感到欣慰和鼓舞。
1704530409
1704530410 皮凯蒂教授采用传统的狭义工资收入数据,低估了劳动者收入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从而低估了人力资本在价值创造中的作用,得出“资本税”这样的抑制和惩罚创新的政策建议。
1704530411
1704530412 乔布斯的人力资本和苹果员工的人力资本有着本质的差别,对这两类人力资本的回报方式因此也截然不同。乔布斯以他的创新能力和商业经营能力成为苹果公司的股东,承担创新失败的风险,对他的回报是“剩余收入”,即公司收入扣除包括员工薪酬在内的所有成本,大致相当于利润。苹果的员工没有创新的贡献,也不承担任何风险,他们得到固定的工资和基于业绩的年终奖金。
1704530413
1704530414 按照人力资本对价值创造的贡献分配收入是否公平?上帝决定的企业家人力资本分布是不均匀的,“人,生而平等”,指的是权利和机会而非人力资本的均等。比天生禀赋差异更为令人沮丧的事实是:人力资本无法自愿转让,也不可强迫转移。打土豪分田地无济于事,你分不走乔布斯的聪明才智,而分掉他的财富又会打击他冒险创新的积极性。两难悖论面前,公众必须做出选择:你愿意生活在没有乔布斯、没有新技术的均平世界上?还是满足于和他的财富相比微不足道的工资,但也温饱无忧还可使用苹果手机?我们无意在这里宣扬英雄史观,只想强调企业家人力资本的宝贵,和一般的劳动力相比,这类人力资本有着更大的、正的“外部效应”。如果你也认为有乔布斯的世界更美好,接受了——虽然不无遗憾——这样的贫富分化,《21世纪》六百多页的大部头岂不成了杞人忧天之作?
1704530415
1704530416 一个公平的社会既不是人力资本的均匀分布,也不是收入的平均分配,而是尽可能地创造条件,让每一个具有乔布斯那样潜质的人,成就苹果公司那样的辉煌。
1704530417
1704530418 创新的人力资本是发展经济最稀缺和最宝贵的资源,继承的金钱和财产才是“腐朽”的、“寄生”的和“负有原罪”,才有资格作为憎恨和惩罚的对象。《21世纪》本来可以着重分析遗产的分布和积累趋势,对资本不加区别的厌恶阻止了更有意义的深入研究。全书仅在第11章讨论了遗产问题,即使那里的数据似乎也并未对该书的论点提供有力的支持。二十世纪初,英、法、德三国每年的新继承遗产相当于国民收入的20%,经过两次世界大战,降到1960年代的5%左右,然后稳步上升到2010年的约15%(原书图11.12)。“二战”之后遗产的增加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创造财富的活动在和平时期逐渐恢复,留给后代的自然水涨船高。
1704530419
1704530420 皮凯蒂教授原本可以在“资本”栏下,分出两个子科目:创新成功所积累的资本,以及富二代继承得来的遗产。乔布斯和马云的亿万身家属于前者,洛克菲勒子孙的财产归入后者。政府可对遗产等形式的财富转移征收资本税,但应免除对前者即财富创造的税赋。《21世纪》若主张遗产税,而不是笼统的“资本税”,就比较符合经济学原理了。即便遗产税,也要考虑到对创新激励的影响。想象一下极端的场景,倘若征收100%的遗产税,即禁止财富的继承,将增强还是抑制创造财富的动力?将增强还是抑制工薪阶层的劳动积极性?你可以轻蔑地视“封妻荫子”为狭隘的自私心理,却仍要面对千百年来无法改变的人性现实。所有高税收的倡导者,无论政客、学者还是民众,似乎都一厢情愿地假设,税收对风险承担意愿和工作勤奋程度的影响可忽略不计。中国读者不妨问问自己,真的可以忽略不计吗?
1704530421
1704530422 数据趋势分析和趋势外推是《21世纪》的基本方法,该书的主要结论亦建立在如下的经验不等式上
1704530423
1704530424 r>g
1704530425
1704530426 其中r代表资本收益率,g为经济也就是国民收入增长率。由于经济增长等于工资增长与资本收益增长的加权平均和,这个不等式意味着工资增长落后于资本收益的增长。皮凯蒂认为,资本主义经济中没有自然的力量可以进行自动调节,劳动将毫无希望地输掉与资本的收入分配博弈,除非政府征收资本税,减少r,才能降低资本收益的份额,提高劳动者的收入比例。
1704530427
1704530428 翻开任何一本经济学的大学教科书,我们都可以发现“资本边际收益递减律”,即r随资本积累的规模不断下降,完全有可能低到小于g的地步。那么为何实际数据显示r>g呢?原因正在于创新和技术进步。创新突破了资本边际收益递减的魔咒,使经济有可能实现持续增长,这是支持《21世纪》的索洛教授的杰出理论贡献,他因这一贡献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r>g说明技术进步驱动经济增长,这有什么不好呢?如果资本回报率r不断下降,虽然收入分配得到均平主义意义上的改善,但创新乏力,经济增长单纯依靠资本和劳动的投入,我们反倒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增长的可持续性了。
1704530429
1704530430 经济学应该研究什么
1704530431
1704530432 《21世纪》在前言中批评马克思“没有看到技术进步的巨大作用”,然而该书也秉持前现代的思维,以生产技术不变从而社会总收入不变为前提,从劳动和资本两大阶级对立的角度组织和分析数据,对世界的未来做出了马尔萨斯式的悲观预测。鉴于问题的严重性,皮凯蒂教授呼吁,“将收入分配作为经济学的中心课题”。当我们充分估计了技术进步的作用后,经济学的中心课题就变成了财富的创造。毕竟,财富只有先被创造出来,才谈得上如何分配,而且更多的财富可以缓解在分配过程中产生的社会各阶层之间的紧张。
1704530433
1704530434 我们不否认收入分配的重要性,而是强调分配对于财富创造的作用。即便孤立地研究纯粹的分配问题,正确的方法是从阶层、群体深入到个人。类似“最富有的10%的人群拥有70%的资本”这样的统计数字没有太大意义,也不应看到这10%的人口拥有的财产在增加,就惊呼“富者越富”。我们更关心具体的家族或个人例如洛克菲勒的后代是否越来越富,乔布斯的子女是否也将加入亿万富翁的行列。换句话讲,我们更关心社会的开放性和流动性,认为《21世纪》聚焦的静态财富分布有可能将关于收入分配的讨论引入歧途。在上文提到的工商巨子中,大多数出身平民,这些人拥有70%的资本,不正是社会开放而有生气、人的才能得到充分发挥的表现吗?
1704530435
1704530436 为了提高社会流动性,让中产和低收入阶层有平等的机会跻身财富顶端的10%,我们建议的对策着眼于不平等的源头,而不是像《21世纪》那样仅针对结果的不平等。对于发展中国家和转型经济,格外重要的是建立民主和法治,从根本上铲除造成贫富严重分化的政治特权和经济特权,确保资源占有和市场进入的平等,以及在制定游戏规则和政策方面的平等参与权和发言权。这些旨在消除贫困、建设公正社会的措施,在近期一部精彩的著作《国家为什么会失败》中,被艾斯茅格鲁和罗宾逊教授归纳为“包容型制度”。该书的时间和空间跨度不亚于《21世纪》,基于广阔视野和深厚的理论功底,两位教授超越了简单的“劫富济贫”药方,引导读者从多个维度深入思考经济发展和社会正义的演进逻辑,无论学术价值或政策建议的切中时弊均非《21世纪》可比拟。
1704530437
1704530438 关于改善收入分配的公共政策,众所周知的有财政的教育开支,为低收入家庭子女提供奖学金;放松金融管制,允许和鼓励各种各样的天使、风投和股权基金开展业务,帮助年轻人创业等等。限于篇幅,不在这里一一列举。需要指出的是,理性的政策以理性的民众为基础,情绪化的非理性冲动往往导致民粹主义的双输政策。例如收入分配问题的泛道德化,用“剥削”和“欺诈”的指责代替认真的经济分析。在经济学中,“剥削”指游戏规则即制度的设立对资本有利而对劳动不利,而“欺诈”之所以可能是由于信息的不对称。解决方案因此不是“占领华尔街”或者限制公司高管工资,而是依法律程序修改监管规则,提高市场交易的透明度。
1704530439
1704530440 尽管存在诸多的研究方法论问题,皮凯蒂教授对现实经济问题的关怀和细心艰苦的数据整理工作仍值得尊敬,他提醒象牙塔中醉心数学和模型的主流学者们,放下手中的八股文章,睁开双眼观察社会,从市场和经济的实践出发进行理论研究。在我们看来,这才是《21世纪》的最大价值所在。
1704530441
1704530442
1704530443
1704530444
1704530445 回荡的钟摆 [:1704528543]
1704530446 回荡的钟摆 作为目的和手段的自由
1704530447
1704530448 世界从未像今天这样,如此需要重申自由的意义,如此需要强调对自由的保障。古代的奴隶被剥夺了自由,在强权的压迫下,忍受屈辱以求生存;今天的人们主动放弃自由,以换取精神主宰所承诺的安全与秩序。肉体的奴役是对赤裸裸的暴力无可奈何的服从,精神的奴役则源于盲目的自卑和自卑心理支配下的智识自戕。人类社会究竟是在进步、退化?还是变换形式的往复循环?古希腊人为个人与城邦的关系争论不休,在当代的语境中,古老的命题重新表述为市场与政府的分界,以及自由和管制的冲突。
[ 上一页 ]  [ :1.70453039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