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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经济学:经济思想的新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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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个学科都可能会进入这样一种“动荡期”:原先曾经被认定是理所当然的许多理论,似乎都不再那么可靠了;从事这个学科的人则公开探讨什么东西可以替代它们。经济学现在就处在“动荡期”中。一部分原因是发生于2008年的金融危机,但是对经济学传统理论的反思则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过去30年,乃至更长的一个时期里,经济学家圈子内有一种氛围一直在非常缓慢地潜滋暗长:完全理性、均衡、收益递减,以及永远只需面对有明确定义的问题的独立行为主体等关键假设,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可信的、限制性太强的,或者说在一定意义上是迫不得已的。经济学家现在讨论得更多的是,行为理性、非均衡、收益递增,以及相互联系着的行为主体,他们决策时面对的是包含着根本的不确定性的问题。因此,除了标准的新古典主义的进路之外,经济学家还开辟了许多其他进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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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经济学(Complexity Economics) 是一门超越了均衡层面的经济学理论,认为经济不是确定的、可预测的、机械的,而是依赖于过程的、有机的、永远在进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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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个进路就是“复杂经济学”(complexity economics)。我本人一直是这个领域的积极参与者。现在,我认为将自己以往撰写的文章归拢到一起,出版一本文集的时机已经成熟了。这本文集中的各篇文章都以经济与复杂性问题为核心,这些文章的写作时间跨度很大,早的可以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晚的则止于当下此刻。这本文集的思想,与我以前出版的另一本讨论经济中的收益递增和路径依赖问题的文集,一脉相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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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所有这些“新”思想都不可能真的是“全新”的。在多年以前,甚至一个多世纪以前,许多经济学家就已经独立地以各种不同形式提出过了。但是对于这类洞见,以往一直缺乏处理它们的手段,如世界是不完美的,世界不是一架机器,整个世界无法被还原为一些只与实体的数量或“水平”的变化有关的简单方程式。不仅所需的技术还不成熟,而且所需的心态或心智结构也未具备。另外,也不存在一个以这些新思想为基础的、内在一致的经济学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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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刚刚过去的几十年里,这种情况已经完全改变了。拼图的缺失部分已经逐渐填补上了,处理新的假设所需要的各种技术也慢慢发展成熟了。这些技术包括非线性动力学、非线性随机过程、基于主体的计算以及更一般的计算理论等。而且,人们的心态也变了。现在,在科学界,包括经济学界,研究者普遍认为,我们面对的世界不是一个完全有序的、原则上可以还原为几个数学方程式的系统;相反,在很大程度上它是有机的和算法式的,即它是在原来就已经建立起来的系统基础上进化的,而且还是逐步进化的。由于这种种原因,经济学内慢慢地出现了一种基于上述更加现实的假设的研究进路。一个新的经济学框架正在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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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性(Complexity) 是混沌性的局部与整体之间的非线性形式,由于局部与整体之间的非线性关系,使得我们不能通过局部来认识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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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反映了我对这个新框架的发展做出的贡献。总的来说,这些文章的核心思想可以归结为:经济不一定处于均衡状态。在这个系统中,行为主体会不断地改变自己的行动和策略,作为对他们共同创造出来的结果做出的回应。这也就是说,在这个系统中,行为主体会不断地创造出一个“生态”来,而这个生态恰恰是他们自己必须与之相适应的。当然,这个观点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在20世纪70年代出现的所谓的“复杂性思维”(complexity thinking)。“复杂性思维”的成型,归功于布鲁塞尔、斯图加特和安娜堡的几个研究小组的工作,不过它最初的源头则来自斯坦福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等大学的一些独立的研究者。不过,就经济学中的“复杂性思维”而言,却主要是在圣塔菲研究所(Santa Fe Institute)成长起来的。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圣塔菲研究所刚刚诞生,那里的一个研究小组就已经开始系统性地把经济视为一个不断发展的复杂系统来进行研究了。这个研究小组成立后的前两年,我本人领导了它的工作,而且自那之后一直与它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本书收录的文章表明,这些思想是如何发展起来并最终导致一门崭新经济学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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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中的各篇文章并不是一个“计划好的”研究过程的结果。它们是在一个很长的时期内断断续续写成的,而且受到了我的同事和圣塔菲研究所的一般思考方法的很大影响。其中有几篇文章曾经在著名的学术期刊发表过,其他一些文章则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出身”。这些文章中有一部分是在圣塔菲研究所写的,其余文章则是在斯坦福大学写的。这些文章体现了我在写作时的思想,但是无法揭示这些思想为什么会产生以及它们是如何产生的。因此,为了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它们,我先简要地叙述一下当初导致它们出现的背景和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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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缘圣塔菲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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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本书中阐述的绝大多数思想都始于一个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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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1987年4月的一天,我正在斯坦福大学校园里走着,准备到自己的办公室去,突然,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围着我绕了个圈子,然后停在了我面前。那是肯尼斯·阿罗(Kenneth Arrow),他跨在自行车上,头上还戴着一个头盔。阿罗告诉我,9月份将会召开一个学术会议,让一群理论经济学家与一群自然科学家交流思想;与会的经济学家由他来确定,物理学家则由菲利普·安德森(Philip Anderson)来确定。会议将在圣塔菲研究所举行,那是位于洛基山脚下的一个刚刚启动的小型研究所。他问我想不想去参加,我立即回答:“没问题!”尽管我还不知道自己在会议上要讲些什么,但是这个想法听上去就非常吸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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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之后,会议如期在圣塔菲研究所举行。我发现,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重量级”会议,远远超出了我自己的想象。在与会的10位经济学家中,阿罗确定的人选包括了拉里·萨默斯(Larry Summers)、汤姆·萨金特(Tom Sargent)、何塞·沙因克曼(Jose Sheinkman)和威廉·布兹·布罗克(William Buz Brock)。而菲利普·安德森选择的10位科学家(物理学家)中,则包括了约翰·霍兰德(John Holland)(16)、戴维·吕埃尔(David Ruelle)、斯图尔特·考夫曼(Stuart Kauffman)和戴维·派因斯(David Pines)。这次会议是在圣塔菲研究所租来的一所修道院的小教堂中举行的,环境清雅静谧,会议的日程安排也非常宽松。每天上午,先由一位与会者发言,然后大家讨论;到下午,再由另一位与会者发言,然后大家一起讨论。所有这些学者,不仅要学习对方学科中解决问题的方法,还要搞明白对方学科是如何提出问题的,而且还有必要了解对方学科在考虑问题时的思维方式。许多问题,在经济学界通常不会有人提起,但是在这里都被物理学家们正儿八经地提出了:你们这群经济学家为什么要坚持完全理性?你们为什么要给出这么强的线性假设?当然,经济学家们也问物理学家:一个系统,例如自旋玻璃,明明还没有达到稳定状态,你们为什么就说问题已经“解决了”?共识是,在经济学和物理学中,都需要讨论混沌理论和非线性动力学,同时这两个学科都要对正反馈和相互作用进行建模。白天的会议结束后,与会者晚上还要继续讨论,不过不是集中到一起,而是两三人一组,互相交流想法和探讨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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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会议是高强度的,既令人精神振奋,同时也令人疲惫不堪。当10天的会议终于宣告结束时,与会者并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的答案,但成果还是有的。在物理学家一方,他们理解了经济的极端复杂性:经济世界中的元素,即人,与物理世界中的元素,即“格子中的离子”不一样,因为人这种“元素”在决定下一步做什么的时候,不仅要依据自己和其他“元素”的当前状态,同时还要依据他们对这些“其他元素”,在给定他们自己可能做什么的条件下,可能会做什么样的推测。而在经济学家一方,也对现代物理学有了全新的真切感受:现代物理学强调相互作用和非线性;物理系统不但可以存在多个可能的最终状态,而且缺乏可预测性。这也就是说,经济学家也理解了物理学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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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系统(Complex System) 是由大量组分组成的网络,不存在中央控制,通过简单运作规则产生出复杂的集体行为和复杂的信息处理,并通过学习和进化产生适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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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结束后,我听到了一个消息:圣塔菲研究所接下来要有大动作。研究所的决策机构,即新成立的科学委员会决定,一旦会议收尾工作完成,就立即启动一个长期的研究计划,名为“经济可看作是进化的复杂系统”。他们邀请约翰·霍兰德和我明年来圣塔菲研究所主持这个研究项目。我在斯坦福大学刚好可以休一个年假,因此立即接受了;但是约翰却难以从密歇根大学脱身,因此只好婉拒。这样一来,就只能由我一个人来主持圣塔菲研究所的第一个研究计划了。该计划将从1988年8月正式开始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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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斯坦福大学后,我的当务之急是,为这个新研究项目找到一批一流学者,组成一个高效的团队,并确定它的研究方向。我在这次会议中结识的一些学者可以参加这个研究计划。约翰·霍兰德答应来工作几个月,物理学家理查德·帕尔默也将会参与进来,而且他的时间还更充裕一些。斯图尔特·考夫曼则愿意长住在圣塔菲研究所。然后,我又从我自己的社交网络中寻找合适的人选。我邀请了戴维·莱恩和尤里·埃尔莫利耶夫(Yuri Ermoliev),他们两人都是出色的概率理论家。阿罗和安德森帮了我大忙。有几个人,我费尽唇舌也无法说服他们加入,而身为诺贝尔奖得主的阿罗和安德森却只要打一个电话,他们就马上兴冲冲地过来了。至于研究方向,我一时之间还难以确定。一开始,物理学家默里·盖尔曼(Murray Gell-Mann)提出了一个建议:我们应该发布一份关于“构建一个全然不同的经济学”的宣言。但是,我对此还没有足够的信心;事实上,我这时还不能肯定我们究竟要设置哪些研究主题。虽然我已经在经济与复杂性这个方向上做了相当多的工作,但是现在可以供我们选择的主题范围更加广泛了。从这次会议来看,许多人倾向于把混沌理论作为一个核心主题,但是对我来说,这种想法没有什么吸引力。大体上,我认为我们更应该关注收益递增的问题,这是我更加熟悉的领域。相反,对于将物理学方法“移植”到经济学中来,和将非线性动力学应用于经济学研究的思路,我不是很感兴趣。但是,我们也许能够研究经济学中的计算这个有意思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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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当这个研究项目正式启动时,我们对研究方向的讨论更加深入了,不过仍然没有最后的定论。我们还在寻找前进的道路。我从圣塔菲研究所给肯尼斯·阿罗和菲利普·安德森打电话,征求他们的意见。他们又与这个研究项目的资助人、花旗银行的约翰·里德(John Reed)取得了联系。里德的回复是: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研究的问题是关乎经济学的基础的,不是传统的、常规的就行。对于我及研究团队中的其他成员来说,这个“指示”不啻于一个美好的梦境。我们可以做我们想做的任何事!这极大地激发了我们的热情。在圣塔菲研究所,不会有来自本学科的同事在旁边盯着我们,更不会有人来问我们为什么做一些迥异于传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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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在我们的小团队之外,圣塔菲研究所还有几位来自物理学或理论生物学的同事。斯图尔特·考夫曼就是其中一位,我们立即邀请他加入了我们的研究项目。圣塔菲研究所确实没有更多的渠道为我们提供研究人员。当时,它还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初创研究机构,偏居洛基山脉一隅,既没有学生,也没有教室;既没有院系,也没有学科。它自身也可以说是一个“实验品”,而且它的创办者还强调,就是不能有学科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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